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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内心深处,是十分不愿意老妈在家充当百分之百的家庭妇女角色的。老妈是校长,她是个领导,她应该在人们面前指挥若定方见其英雄本色。也许正是基于这种心理,我才更努力地为老妈设计复出的可能,我加快了方案设计的步伐。
在老妈重返工作岗位前一个星期左右,她的头发几乎全部脱落了。面对她光光的脑袋,我有点心碎的感觉,我不知道老妈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形象会产生什么样的心理。我忽然祈望闷热的夏天快快过去,以使老妈能早早地戴上帽子。我相信,老妈戴上帽子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戴帽的念头,终于触发了我的灵感,我的想法很快就深入了下去。是的,我想到了假发套。要知道这玩意儿在当时还是十分稀罕的东西,我能想到让老妈使用它,不能不说非常前卫。是夜我与老妈就此问题进行了交谈,我看到她的眼里出现了我所陌生的光。躺到床上以后,我在黑暗中揣测,老妈这一夜恐怕不会睡得很好。
翌日我就陪着老妈出发了,我们去了上海。老妈居然晕车了,这是从来都没有的事,由此可见她的体质确已大不如前。车到上海,我发现老妈非常虚弱,她的光头上满是豆大的汗滴。汗像一些透明的小甲虫,在老妈的头皮上爬动。
买下一个假发,费时两小时之多。这是因为,任何一种假发,套上老妈的脑袋,都显得格格不入。当第一个假发套到老妈的头上时,我内心吃了一惊,老妈忽然变得是那样的怪异,她像是一个乔装打扮混入我们家庭的特务。因此没等老妈走到镜子前瞻仰自己的尊容,我就把假发从她的头上抹下来了。老妈于是又试戴了第二个、第三个。我已经说过,什么样的假发套,一旦登临老妈的脑袋,就有说不出的别扭。在那一刻的我看来,只有光头的老妈才是真实的老妈。一时间,我真想让老妈彻底放弃买假发套的想法了,我想拽着她立即离开假发店,离开满街都是态度冷漠之人的大上海。我记得,老妈在假发店里,不止一次地用特别的眼光打量我。老妈一定察觉到了,她的女儿情绪反常,这引起了老妈的警觉。
最后,当营业员把一个金发套戴上老妈的脑袋时,所有的目击者(当然包括我和营业小姐在内)都忍不住笑了。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大笑的理由,我想差不多是一样的,那就是,老妈戴上这个金色发套,确实可笑。金发令老妈的脸几乎失去了轮廓,而她那副镜片厚得出奇的眼镜,有一半被埋在了金色的刘海里。老妈的形象这一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笑声吸引了许多顾客,在我们所处的柜台旁,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所有的人都加入了笑的行列。我忽然为老妈而感到屈辱,我觉得这样的场景,与围观一只猴子耍把戏没有什么两样。我感到愤怒了,我一把拉住老妈的袖子,狠狠地把她拽出了人群。挤出人群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我们差一点把一个胖男人撞倒。
出了假发店,老妈发现了我眼里的泪光。她摸出她的手帕来,为我擦去伤心的泪水。我长成一个大姑娘,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妈有如此温柔的动作。在我的记忆中,老妈一直是一位校长,一个严厉的老教师,因此我不太习惯老妈的温柔,我觉得要是自己继续流泪的话,老妈或许就会把我当作一个孩子那样搂进她的怀里去。因此我不敢再流眼泪,我接过她的手帕,自己雄赳赳地擦了擦。
接着,我又一次把老妈拽进了假发店。我们轻车熟路地来到方才的那个柜台上,不再有半点的犹豫,就挑中了一个假发。盘桓了近两个小时,成交却在转瞬之间。
当我伴着老妈回到家中,老爸正在洗菜。这不是么,他的手上正抓着一棵大青菜。由于老妈的形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老爸一时间几乎是惊呆了,他手上青菜滴下的水,把他的裤管都淋湿了。老爸只顾盯着老妈看,对他裤管的被淋浑然不觉。
老爸的评价是,老妈变得年轻了。老爸没忘了说一句玩笑话,老爸说,你们怎么没想到让我也来一个?
妹妹的反应则要强烈得多,她嚷嚷道,太黑了,太黑了,太黑了就根本不像是老妈自己的头发!
老妈说,它本来就不是我的头发。
就这样,老妈顶着并不属于她自己的头发重出江湖了。
老妈在工作中像鱼一样畅游着。许多年过去,老妈忘记她是一个病人了,就像她渐渐适应了那顶假发,不再那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头上的是别人的头发。老妈在学校,不仅还是校长,不仅还担任高年级的道德修养课,她还兼任县机关工委(这是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简称)的副主任。这就是说,老妈除了要领导学校向前进,除了要走进课堂谆谆教导孩子们天天向上,她还经常要去县里出席一些会议。我已经说过,老妈的左乳切除后,她变得晕车了,只要一上车,她就会脸色刷白。我敢保证,行车十五至二十分钟后,老妈一定会把她胃里的所有食物毫无保留地吐出车窗外。因此老妈每次从县里回来,脸都格外的白,白里透着灰。甚至我还在她的假发上发现了一点呕吐物,天知道老妈是如何把它搞上去的。
老爸决定召开家庭会议,重点讨论老妈是否适合继续参加工作的事。
革命家庭革命人永远是年轻(2)
在家庭会议上,想不到的是老爸居然还打着官腔。我一直不知道老爸在部队时究竟担任何种职务,这一点老爸和老妈从来都讳莫如深。从老爸不时流露出的官腔看,他绝对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但是换个角度来分析,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他也不可能是一个太大的官,他最多是个副营级。做出这样判断的理由是,老爸的工资并不算太高。我和妹妹观点一致,我们都觉得,老爸充其量只是一个有点级别,但无实质性职务的文化兵。或许就是一个宣传干事,专门负责部队的黑板报什么的。当然,如果部队有什么文艺活动,自然是少不了老爸的,他的手风琴,也许正是那时候学会的。
老爸在家庭会议开始之际,首先清了清嗓子。他腰板挺直,好像椅子没有靠背似的。他在提出其观点前,说了一些没用的废话。老爸的废话一向很好听,老爸是个讲笑话的专家,但老爸这一刻说的,却乏味得很,在我听来,有些语焉不详。比如,老爸说,啊,老二,大家不容易,啊,老大,啊,老大老二,给老妈捶捶……老爸这是在表达什么样的意思呢?
老爸真正要说的话是,老妈再也不能这么忘我地工作了。老爸说,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老妈只适合回到家中休养。老爸提出了这样的观点,那就是,身体对人生来说,无疑是最基础的。老爸非常幽默地说,要是身体不行了,还想干工作的话,那就只能像气功的意念移物一样。
老爸的观点一经提出,立即遭到了老妈的反对。老妈情绪有些激动,她对老爸的理解是,他企图借此达到自己重新去离退休协会上班的目的。老妈表示,如果老爸真是这么想,那么他只能是痴心妄想。老妈说“痴心妄想”四个字时,右手有力地在空中挥了一下。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革命化的动作,记得我幼时,常常在各种会议上看到它。
家庭会议开始不久,气氛就显得如此紧张。我和妹妹觉得真是不好说什么,我们只能保持沉默。可是我注意到,老爸的目光一直在扫视着我和妹妹,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求援的成分。老爸显然是想我们能够站到他的一边。我忽然觉得老爸有些可怜,我相信老妈一定是误解了老爸的意思。召开这个家庭会议,老爸可谓用心良苦,我相信老爸的所有考虑,都是为了老妈的身体,他不会有任何机会主义的想法。
可是要我发表意见,我真的觉得十分为难。劝老妈不要上班,这显然是我应尽的职责,但是我生怕伤害老妈的心。我知道,老妈一旦离开她的岗位,她全部人生价值就坍塌了。这在前一阶段的病假中已经显露出来了。那段老妈在家养病的日子,我不时听到她深深的叹息。在我看来,老妈似乎变得更矮了,她的肩、背、腰,都不再有往日的坚挺。老妈的躯体质量,看来有些松弛。当时我只是以为,是病魔令老妈出现了这样令人丧气的变化,可是,随着老妈的复出,我发现我的理解是错误的。叹息声、松软感,在老妈那儿神奇地消失了,老妈又呈现出往日的校长威风。除了那个假发套给我以异样感外,老妈与患病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妹妹很快就旗帜鲜明地站到了老爸的一边。她指出,不管老爸是不是因此会去离退休协会上班,老妈都不宜再当校长。妹妹说,国家领导人还努力废除终身制呢,一个小学校长,难道就不能愉快地激流勇退么?妹妹像是在进行一场演讲,她的口才不错,想表达的都很好地表达出来了。只是,我不能完全同意妹妹的说法,能不能退的问题,并不是老妈身上所存在的问题。如果妹妹的说法成立的话,就等于是说,老妈是因为迷恋权力才不肯回家养病的,这显然是对老妈极大的误解。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学校并不会因为老妈不去上班而撤销她的校长职务。事实上,学校已经明确表示,老妈的校长位置,永远不会有人取代。说这话的是小学的副校长,他是老妈一手培养起来的。他诚恳地表示,如果老妈信得过,工作可以由他来做。但是,他再三强调,他永远只是副校长,是老妈的助手。你看,形势是这样的,妹妹的说法显然与事实不尽相符。
奇怪的是,老妈竟然没有对妹妹的错误说法加以驳斥。老妈仿佛没有听见妹妹的话,她只是固执地面对老爸,她有点斩钉截铁地说,要我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这是根本办不到的。老妈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把话说死,再也没有了商榷的余地。看来对老爸来说,召开这个家庭会议无疑是失败了。不过,老妈多少做出了一些让步,她在会议行将结束时表示,她将辞去机关工委的工作。我相信,老妈做出这样的决定,大抵是出于她害怕晕车的考虑。看来晕车确确实实让老妈感到了痛苦。
不久老妈就晕倒了。老妈被学校的老师抬回家来。令老妈深感不安的是,她的假发在途中被年轻的老师们不慎弄丢了。等老师们一走,老妈就命令老爸去找。老爸面有难色,他不相信老妈的假发会乖乖地还在路上。老爸的意思是,他宁愿为老妈出一趟差,去上海为老妈重新买一个假发套。老妈于是又命令我去通往学校的路上寻找。我可不想违逆老妈的意思,我立即出门去找。当然不会找到,一路上,香蕉皮、纸烟盒有的是,就是没有老妈的假发套。我转了一回,回来报告老妈,老妈怀疑我的寻找不够仔细,她又派妹妹去找。妹妹明确表示她难以从命,她的理由是,姐姐既然已去找过,再找就显得多余。况且老爸说得好,再去上海买一个才是上策。妹妹最后说,老妈呀,你的假发套也该换换了。戴了这么多年,发型陈旧不说,也似乎太脏了吧?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新发套买回来不久,老妈就开始出现黄疸了。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老妈频繁出入医院,自然再也不能去上班。
克服了重重阻力,老妈终于被说服再一次走进手术室。医生打开了老妈的腹腔,看到老妈的肝脏已经被癌细胞侵蚀得不像样子了。医生在匆匆缝合了老妈的肚皮后对老爸说,老妈的日子,不会超过两个月了。
老妈立下了这样的遗嘱:一,将她所有的备课笔记,和她所搜集整理的与教学有关的资料,以及她所撰写的教学论文,一律捐献给学校。在老妈的追悼会上,副校长除了高度评价了老妈对教育所作出的杰出贡献,他对老妈捐给学校的宝贵遗产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副校长(不久他就荣升为正校长了)说,这些是老妈智慧的结晶,必将在未来的岁月中被很好地继承和发展。老妈的遗嘱之二,是要求我和妹妹,必须要在日后培养出一个当教师的后代。老妈对教育事业无比忠诚,她这是不让我们家后继乏人。我相信,我和妹妹都没有选择教师作为职业,一定是老妈的一块心病。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是老妈的不孝的女儿。老妈的遗嘱之三,涉及到老爸。老妈指示,在她去世之后,老爸可以尽快再娶。老妈的担心是,在她走后,老爸一定会感到孤单。她积极地鼓励老爸另找一个老伴,以免老爸的生活孤独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