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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把此现象理解为他刻板的军营生活的延续。现在这种可喜的景象正在受到严峻的挑战。难道不是这样么,几乎所有的医学专家都认为,排便不规律,是绝对不容乐观的。要是老爸再跟有肝炎病史的江老太结婚,于他的身体无疑是十分不利的。
有关江老太的背景,在我们姐妹俩的共同努力关心下,显得越来越丰富而清晰了。除了上述情况被不断证实,我们还了解到,江老太并非丧偶,她只是与其前夫早年便离异了。用通常的话来说,江老太年纪轻轻地把儿子拉扯大,培养成人,而且还是个博士,真够伟大的。说得更确切些,江老太是被其前夫抛弃的。这一情节又给江老太的命运抹上了一层悲剧色彩,作为女人,我们无法不给江老太以同情。谈论到这里的时候,妹妹明确表示了她对婚姻爱情的失望,同时也让她的迟迟没有找到对象变得更为合理。江老太早年在上海的一家旅馆工作,她的前夫是一个血吸虫研究所的大夫。就在江老太生下她的儿子后不久,她就只能和儿子一起住在旅馆里了。当然也可以这么说,江老太母子有家难回,只得住在她的工作单位。她不能住回自己家里的原因,是她的前夫动辄要打她。据我们分析,江老太的前夫似乎有点武术的功底,他打起人来一定很痛。因为据说,江老太的一条手臂有些残疾,当她的两条手臂一齐向前伸出时,人们就会轻易地发现,它们其实很不对称。知情者称,这条手臂就是被其前夫打坏的。推而广之,江老太的身上远不止一处受到过其前夫的无情打击。江老太曾向人透露,其实她最怕的并不是挨打。除了打老婆,江老太的前夫还频繁地将他的姘妇带到家中,这是江老太所更不能接受的。当其前夫当着他姘妇的面将江老太打翻在地的时候,江老太的痛苦登峰造极。这是肉体与灵魂的双重痛苦,这种无与伦比的痛苦令江老太一度失去了理智。据说,她像一条狼狗一样将那个陌生女人的肩膀咬住了。她咬得那人哇哇乱叫,哇哇乱叫的女人的肩膀上,差不多被江老太咬掉了一块肉。这个事件发生后,江老太的前夫就坚决不允许江老太回家。他提出了离婚,他们的离婚案僵持得旷日持久。
江老太到我们镇上来时,她还是一个青春依稀的少妇。她进了一家五金商店工作,直到退休,生活一直都非常平静。由此可见江老太是一个恪守本分的好女人。据说江老太的业余爱好是唱歌,她有着不错的嗓子,乐感也非常出色。这一点是不难想像的,在老爸主持工作的离退休协会里,江老太的歌声常常响起。江老太是离退休协会里的百灵鸟。
时光流逝,老爸的腿脚渐渐硬朗起来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与加了食醋的肉骨头有关。除了补钙,应该说,老爸坚持不辍的黄昏散步功不可没。当老爸扔掉那根战友螺丝钉馈赠给他的黑漆手杖时,老爸表示,他已经不再需要他的两个女儿陪同散步了。老爸做出一副自强不息的姿态,他昂然出门,仿佛是要走向独立的生活。这正合我们的心意,长期以来,我和妹妹都为隔日一次的陪老爸散步而叫苦不迭。这并非我们将老爸视做负担,而实在是因为他的步子过于军人化,我们与其说是陪他散步,还不如说是跟他行军,我们不堪其累。现在老爸主动提出,正是我们所求之不得的。我们假惺惺地在脸上堆起不放心的表情,婆婆妈妈地再三叮嘱老爸要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往来车辆,光线昏暗处要加倍小心等等。妹妹甚至还跟老爸开没大没小的玩笑,妹妹对老爸说,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起初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其实陪同老爸一同散步的艰巨工作,是由江老太悄悄替代了。目击者称,他们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情景,仿佛我老妈神奇地复活了。他们看到一对老人在暮色中和谐地走着,他们比肩而行,男左女右,迎着一轮又大又圆的夕阳,身影越走越小。所不同者,走在老爸左侧的老太太,双腿修长挺拔,看上去没有丝毫罗圈腿的迹象。
听到这一消息时,我的内心有些落寞。我相信老爸在与江老太一同散步时,一定不会跨着行军似的步伐。他无疑温柔地放慢了他的脚步。老爸对陪同他散步的不同对象加以区别对待,这简直让我感到有些气愤。但是与此同时,我也为此而感到踏实。是的,我可以放下心来了,有江老太陪着老爸散步,难道还要我们做女儿的枉操什么心么?
但是,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有关江老太的话题一直是老爸所讳莫如深的。我清楚地记得,妹妹在餐桌上曾提到江老太这个敏感的人物,老爸却顾左右而言他。我从老爸当时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丝慌张的成分。老爸的目光,在妹妹提到江老太时,像说了谎一样躲躲闪闪,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老爸那儿,显得十分有趣,它与老爸带点官腔的军人派头严重不谐。看到老爸这样的反应,我当时的感觉是,老爸的内心似乎正在远离我们。
谁想到有朝一日,会是老爸主动地向我提起了江老太。老爸从他的大哥大皮包(天知道他怎么会买这样一只包,老爸并没有大哥大,他只是用它来装些平常的物品)掏出一叠照片,他脸色红润地将照片递到了我的手上。老爸言不由衷地对我说,老大,看看我拍的照片,你说我最近的水平是不是有了很大的提高?我接过照片一看,就强烈地意识到,照片上风姿绰约的老人,无疑就是江老太。我一下子觉得老爸很虚伪,我敢肯定,他只是要让我看一看江老太这个人,而并非像他所说的是要我来鉴定他的摄影水平是不是有了长足的进步。
说实话,我这是第一次见到江老太,并且只是从照片上见到她。我不得不承认,我第一次见到江老太就被她的气质征服了。这么多的照片,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向我展示了一个立体的、完整的江老太。老爸的技术确实不错,他镜头所表现的江老太的形象,基本上都是健康的、优雅的,同时又是质朴可亲的。拿着这些照片,我可以这么说,如果老爸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娶江老太为妻,我没有丝毫反对的理由,我甚至不愿打出江老太有肝炎病史这样一张王牌来为难老爸。是的,我喜欢江老太这个人,虽然这样的情感有些草率,并且缺乏起码的依据,但这确确实实是我的真实想法。应该说,老爸避开妹妹而将我作为他再婚之路上的第一个障碍加以排除,他取得了可喜的成功。
相比之下,妹妹则要显得顽固得多。当事情在一次晚餐上被挑明时,妹妹对我表现了强烈的不满。她干脆把我说成是叛徒。她并没有与老爸发生什么直接的冲突,她只是神情忧伤地放下手中的饭碗,以一副决心长期绝食的姿态走进我们的房间里去了。当我小心翼翼地尾随她而进入房间后,她就把叛徒这个不光彩的头衔扔给了我。这一夜,妹妹竟然抱着老妈的遗像睡觉。她这样做,后来被走进房间来的老爸看到了。老爸默默地站在一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据我估计,老爸大约站了十来分钟,就默然离开了我们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妹妹就向我宣布,她已经不再恨我了。她这么快就为我脱掉了叛徒的帽子。她一脸的晴朗,只是眼圈明显有些青灰,由此可见她这一夜没有睡好。妹妹说,她想通了,老爸这样做没错,一切是非曲直都应以老妈的遗愿为准绳。妹妹说,老爸没有违背老妈的遗嘱,他有权这么做。
接下来江老太上我们家的门,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江老太确实比我老妈漂亮多了。我这样说,要请我老妈的在天之灵原谅。但我相信,老妈一定不会怪罪我。不是么,老妈一直奉行实事求是的主张,她从来都反对我们说假话。况且,在这一点上,妹妹也与我深有同感。妹妹令人意外地高度赞扬了江老太的外表,她甚至把江老太与一名电影明星进行了比较。比较的结果是,两者的眼睛、嘴唇和额头都十分相像,而在鼻子这样一个器官上,老电影明星明显地比江老太稍逊一筹。
晚饭是在热情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我和妹妹使出了各自的拿手绝活。我们的手艺得到了江老太充分的肯定,江老太表示,她在下放(她把从上海迁到我们小镇定居说成是下放)之前,曾有过一段在大饭店学习烹饪的经历。她这么说,是为了证明她于烹饪有很深的造诣。接下来江老太话锋一转,她说,即使是从这么专业的角度来看,我们姐妹的手艺都堪称上乘。江老太很会说话,她的话虽然明显带有恭维甚至阿谀的色彩,但仍使我们感到高兴。尤其是妹妹,我注意到她简直有点心花怒放,因为由她掌勺的一只鱼香肉丝,得到了江老太特别的夸奖。
为了回报江老太的赞扬,我们取出老爸为她所拍的照片,一张张地加以评点。我们姐妹像是时下某些轿夫似的文学评论家,只讲好话,不说坏话,宁说好听的假话,也不说难听的真话。我们对照片的内容与形式都进行了不遗余力的赞美。我们知道,内容归江老太,而形式归老爸,一句赞美话,可以同时赢得两份欢容。果然老爸端起酒杯,官腔十足地提议,让大家为迎接香港回归祖国而干杯。
劳动节前,我的婚姻似乎已经到了瓜熟蒂落之际了。我把五一结婚的打算告诉了老爸,老爸对此提出了两点想法:其一,老爸要求我的未婚夫不要留着长发当新郎;其二,老爸希望我们能够移风易俗,参加本镇举办的集体婚礼。
你猜出来了么,这次的集体婚礼,我们家就有两对新人参加:除了我们一对,另一对就是老爸和江老太。
这个事儿实在是令人感到有些尴尬的。妹妹明确表示反对,她这样做并不过分。妹妹说,这不是叫全镇人民看我们的好戏么?可是一切都已经定了下来。老爸表示,结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个仅全镇人民,就是全县人民,也将会在电视上看到。老爸透露了这样的消息,那就是,届时,县电视台将来我镇拍摄集体婚礼的实况。在这个令人难忘的婚礼上,老爸拉起了他的手风琴,手风琴在他宽阔的胸前显得实在太小了,它像是一件玩具。老爸手风琴声的欢快一如既往,和着老爸手风琴引吭高歌的,是老爸的老新娘江老太。这对老新人为大家表演的节目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他不怕风吹雨打,
他不怕天寒地冻。
他不摇,也不动,
永远挺立在山顶。
我注意到,老爸的琴声和江老太的歌声正在渐渐地微弱下去。这是因为,场内浑厚的齐唱将他们的声音淹没了。参加集体婚礼的新人,以及镇上的领导和来宾,都一起唱了起来,我甚至注意到,电视台的摄像师也在边拍边唱。对我和妹妹来说,这是一首再熟悉不过的歌曲,它是我们第一支会唱的歌,是我们音乐的启蒙。从小到大,在成长的历程中,我们跟着老爸的小小手风琴,不知唱过多少遍。我们喜欢唱这支歌。因此,在这样的场合中,我们又怎么能不跟着大家一起高唱呢?
原发《上海文学》1997年11月号
《小说月报》1998年第1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