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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一年级举行的一次大扫除中从三楼的窗口掉了下去。她被送到了医院,她被救活了,可她没能被治好,她成了个残废。我残废的堂姐除了会张口吃饭,就再不会干其他任何事情了。她在本市的红十字医院住了两个月,住院期间得到了住院部食堂一位阿姨特别的同情,她对残废堂姐的照顾简直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她真是个活雷锋。而残废堂姐的生身父母,也就是我今天的伯父和伯母,却在事发当天夜里就悄悄地溜走了,他们没有给他们可怜的女儿留下任何东西。他们迅速地返回家里,匆匆地就上床了。他们以热烈的性交来彻底忘却他们不幸的女儿,他们举起这支人类至欢至乐的笔,将可能降临到他们头上的不幸胡乱地涂去了。他们顿时感到十分轻松。而且他们的这场性交,也确实立即填补了他们失去女儿的空白,今天健壮的堂姐就在那以后得到了孕育。当医院找到我的伯父伯母时,他们果断地拒绝了要他们领回女儿的请求,他们表示这个孩子完全应该由学校来抚养,从此将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残废堂姐一度曾由好心的食堂阿姨领养。可是不久那位阿姨就去世了,好心阿姨的去世,向人们证实了残废堂姐连哭都不会,她已经废得不懂得悲伤。
食堂阿姨去世的时候,残废堂姐长时间地张着她的口。前来吊唁的人们以为她这只是在打哈欠,可是经过反复研究,人们才确定她并非困倦,她其实是饿了。于是桌上的半碗面条被人随手填进了残废堂姐的嘴里。那是一碗在桌上摆放了多天的面条,它正在悄悄地泛着泡沫。因此残废堂姐最终被安置到祖母这儿的时候,她剧烈地拉稀。
恶臭充盈了祖母的屋子,父亲说,他走进门去的时候,不得不像娇嫩的女孩子一样捂住自己的鼻子。父亲说,祖母干呕的声音从她的屋里传出来,嘹亮而悠长。
后来呢?我问父亲。我好像从未听我的长辈们说起过这个可怜的堂姐,就是今天的堂姐也从来没有说起过她曾有过这么一个姐姐。
后来她就死了,父亲回答说。残废堂姐被送到火化场后,因为没有交纳火化费,堂姐的遗体迟迟不得推入熊熊大火中。伯父母连火化场都不愿来,更不论支付丧葬费了。祖母苦苦哀求,堂姐才终于被送入了炉中。由于火化费拖欠达一年之久,因此这阴晦的一年中,火化场不断派人登门,向祖母索要这笔费用。笃笃笃,他们敲着祖母斑驳的木门,朗声说道:开门!开门!我们是火化场的!
当年父亲曾经提了一把刀子去伯父家,那是一把满身是锈的单槽刮刀,是父亲在一个造反派司令部里捡的。父亲对刀子像是情有独钟,后来的事实向我们明白无误地证实了这一点。父亲和我们一起跨入八十年代以后,他就醉心于收藏各类刀子,并且兼及剑和模型手枪。父亲因为出差而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他到过新疆和浙东地区,那是一些盛产刀剑的地方。父亲因此收有藏刀之外的英吉沙小刀、龙泉七星剑、贵州木剑等等,它们或精致或粗糙,造型独特神态各异。父亲对它们关怀备至,他常常用厨房中的色拉油小心地涂抹刀口和剑刃。他还喜欢在深夜的灯下取出他的收藏来独自玩赏。父亲说,好的刀剑,一到夜深人静,它就活了。父亲用了“活”这样一个传神的字眼,对此我心领神会。父亲曾在微弱的灯光下抽出一把七星龙泉宝剑给我看,我便更信了父亲的话。当父亲将它从剑鞘中抽出时,一道寒光顿时蛇一样游了出来,它几乎透明的剑体,闪耀着一种嗜血的欲望,这样的光令人不寒而栗。看那剑体,似乎在无限地伸长,通体洋溢着出击的激情。我因这把宝剑而发呆,父亲接着又让我看那剑背一侧的七星图案,它们若隐若现,如智者的思想。父亲还藏有一把舶来的牛仔小刀,刀不盈半尺,鞘以兽皮制成,镶嵌以宝石,精致绝伦。父亲对它似乎格外宠爱,他总是把它系在他的象皮腰带上,它是父亲的秘密情人。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当年父亲手执的,只是一把严重生锈的单槽刮刀,刀刃已经缺口,它粗糙不堪,不过造型倒也敦朴大方。父亲捏了这把刀子,闯进伯父的家中。伯父一眼就看到了父亲手中的刀子,虽然它毫无光芒和锋利可言,还是令伯父心悸。伯父深知父亲的来意,因为火化场的欠款还严重困扰着祖母。伯父于是十分精明地转身从北窗口跳了出去。由于伯父动作匆忙,他的越窗而出做得有些不够麻利,虽然伯父家地处一楼,他还是摔得不轻,以致后来的岁月中,细心的人们会发现他有点微瘸。父亲突然丧失了目标,他十分茫然,他在伯父的家中呆呆地立着,不知所之。要不是伯母的尖叫将他猝然惊醒,真不知道父亲还会傻立多久。
伯母尖利地叫了起来,她的叫声将五月美好的空气都撕裂了。当父亲打算返身走出伯父的屋子时,伯母喊叫起来,她喊叫的内容几乎把父亲给毁了!她并不是高喊救命,她真是个临危不惧的女士,她只是一遍遍喊着:你杀了我吧,我没脸见人啦!
你为什么不真的杀了她?我愤愤地问父亲。我并且想起了壮烈的故事———武松杀嫂,我觉得父亲应该这么做。可是父亲没有对我的问话做出回答,他只是以长辈的尊严表示沉默。
因此在大家前往立德医院的途中,父亲始终不与伯父走在一起,父亲落在队伍的最后,但我注意到,他一直以敌视的眼光看着伯父的背影。而我始终走在高大的叔父的身边,我对叔父的好感,一定包含着爱屋及乌的成分。我一直怀恋着在那县城读书的岁月,我与婶婶在餐桌上对面而坐。当时叔父喜欢烹调螺蛳,他炒的螺蛳堪称天下至美。因为我与婶婶都对此菜表现出极大的欢迎,因此餐桌上几乎无一日无此君。啧啧,啧啧,餐桌上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听来像是有人在不断地亲嘴。婶婶的吸吮技术出神入化,她不仅无需用手便可将螺肉从硬壳中吸出,她甚至能同时吸食两颗螺蛳。婶婶的竹筷飞快地将螺蛳送入她口中,空壳同时纷纷落到餐桌上。吃你的肉,还你的壳,啧啧啧,罐头里煮肉———关于螺蛳有这么一首童谣。而吃螺蛳对我来说,显然还十分生疏,最先我常常要啧啧半天才能吃到一颗美味的螺肉,螺蛳两个字好辛苦!于是婶婶出马帮我了,她竟然一颗颗为我将螺肉吸到螺壳口,然后放在我的饭碗上。这样的帮教工作一直维持了一个多星期。我对婶婶依恋弥深。
应该说叔叔婶婶对我是非常喜欢的,他们常常夸我。其中有一项业绩更得他们好评,那就是我每天都主动地为叔父他们整理床铺。我刷平床单,摆正枕头,然后再把被子认真地叠好。我依恋叔父的床。几乎每次我都要在他们的床上偷偷地躺一会儿,再开始我的整理。我躺在他们的床上,我闻到了婶婶的气息,她的雪花膏香,在他们的被子边沿幽兰一样吐芳。这种叫人心醉的香气,在叔父的烟味中飘浮而起,草色遥看近却无,它是时隐时现的。有次我在他们的床单上发现了一根黑黑的体毛,它短短的,弯曲着,并且有些虎头蛇尾的意味。它是谁的呢?是婶婶的么?我感到一阵晕眩。
婶婶曾经把一个男人带回家中,我几乎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当时我在家中的小房间里做期终复习,钥匙一响,是婶婶回来了,在她身后跟着一位蹑手蹑脚的男人,我没法看到他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只听出他有猫一样轻的脚步和河马一样粗的嗓音。我大气不敢出,谛听着叔父房间里的动静。我听到他们吃吃的笑声混合在一起,像是一只篮球和一枚玻璃弹子一起在地板上滚动。后来听到婶婶哭了起来,她嘤嘤地哭着,似乎在嘟哝着什么,婶婶的哭声又像是在嬉笑。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久,最终婶婶大叫了一声,一切似乎都归于沉寂。后来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像是有鱼刺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他咳够了,就跟着婶婶出门去了。我走进婶婶的房间,看到这张大床上床单平整,枕头像两个好孩子那么乖乖地躺着,被子也叠得方方正正,由此可见婶婶是个细心的女人。我在床单上细致地寻找,结果一无所获。我于是故意将床单弄皱把枕巾也搞得有些凌乱,被子也不能幸免。干完了这些,我的内心才平静下来。
可是叔父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床与往日有什么不同,他的粗心终于使婶婶不辞而别。婶婶后来什么也没说就不见了。她抛弃了叔父和我,她到别的餐桌上去吸吮螺蛳了,她的技艺炉火纯青,吃你的肉,还你的壳,啧啧啧,罐头里煮肉。
太平大相径庭(2)
而走在队伍最前列的,是两位姑妈。大姑妈的嘴和腿似乎在比赛着哪个更有耐力,我看到有白色的口沫在她的嘴角涌动。阳光照耀着我们,阳光使大姑妈的嘴角显得白亮。大姑妈不停地跟三姑妈讲话,她说话的频率很高,究竟说些什么因此无从了解到。三姑妈扮演的是忠实听众的角色,她不住地点头,对大姑妈的话表示赞同。我想三姑妈一定会因此而犯颈脖子酸痛的毛病,要是如此继续下去的话,今晚就会见分晓。大姑妈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一定让她自己都感到了明显的不合时宜,她因此总是迅捷地用手捂住她的嘴,仿佛那笑是从洞中蹿出的小老鼠,她这样做能将其堵在洞口似的。三姑妈也觉得大姑妈的笑有些唐突,她像少女一样轻轻地拍击一下她姐姐的手臂,她以这种年轻化的方式来劝阻大姑妈的笑。
叔父显然看到了两位姑妈的表现,他在脸上堆起了不满的神色。我很希望他能出面提醒一下姑妈们,因为我们这是前往太平间,并不是去进行一场愉快的春游。可是叔父无所作为,我想他会不会还沉浸在失妻之痛中不能自拔?确实,这样的伤害会让人痛上一辈子。
在我们第二次浩浩荡荡前往立德医院的途中,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当我们拐过一座光芒状的天桥时,忽然一辆奥迪车停在了我们身边。车在父亲的左侧来了一个急刹,这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由于车与父亲靠得太近,大家误以为父亲至少有一条腿已经压到了车轮底下。大家这样想实不过分,因为汽车给大家一向没有好印象。你不知道,大姑妈的儿媳,也就是我收藏钱币和烟标的表兄百林的妻子,我的堂嫂,就死于一场车祸。当时堂嫂穿了紧身的宝蓝色羊毛衫,下着裹臀黑色皮裙,正从一家夜总会里出来。这是堂嫂的第二职业,后来她几乎昼伏夜出,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夜总会的工作上了。堂嫂的敬业精神很强,她热爱夜总会的工作。我的朋友郓先生时常出入堂嫂所服务的这类场所,他曾在堂嫂的夜总会见到过堂嫂,郓先生夸奖我堂嫂说,她是个十分性感的女人。我当时不想跟郓先生谈论女人,更不想与他谈什么性感不性感,因为我刚刚获悉了他与我堂姐的事,我觉得此类话题让我心情不太愉快,我为此感到压抑。因而郓先生有关堂嫂的谈话内容,在我听来支离破碎。我好像听他说堂嫂是那家夜总会里的台柱子,她与两名科威特富商兄弟打得火热,云云。可是不久堂嫂就在建国路被汽车撞死了,时值深夜,堂嫂正钻出一辆的士,准备穿过那条细窄的弄堂回到她自己的家中。她刚刚关好的士门,一辆奔驰就将她撞飞了,堂嫂的身体像一个长距离传球,飞到了离她站立位置很远的地方。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600,许多人都猜测,车里坐着的一定是那对科威特兄弟,可是这种猜测无根无据。一名扫马路的妇女作为惟一的目击者,她拒绝为堂嫂作证。堂嫂死于非命,一度成为我们家属的议论中心,大家因此对马路上来往飞驰的汽车格外警觉,这样做确实是很有必要的。现在刹车的声音响在大家耳畔,车又紧贴着父亲停下,大家当然有理由紧张,紧张是应该的。大家以为父亲一定是遇到了点麻烦,说不定他的腿已经给车轮压住了。可是父亲并不惨叫,他几乎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只是目光狐疑地看着车窗。那显然是一辆警车,因为奥迪的背上安放着醒目的警灯,再看车牌,也是公安武警的编制。不过大家并没有就此认为车内所坐的一定是警察,因为现在大街上这样的警车实在太多了,它们其实很少是真正的警车。大家见父亲没事,正打算继续行路,因为太平间在等着我们。这时候奥迪的车窗却打开了,车窗玻璃流畅地向下滑动,显然是操纵以电动开关。对眼前所出现的这一幕,两位姑妈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