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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朝英以探究的目光打量她,她笑意渐深:“傅大人是否在想殷某为何有恃无恐?”
傅朝英咳嗽一声,转了转拇指上的班指,轻声道:“带走。”
殷逐离被投入大牢,依着何太后的意思,就是立刻处死。倒是何简道出疑虑:“太后娘娘,微臣浅见,文煦皇后并不是束手待毙的人,她必然留了后手。若是冒然杀害,只怕……”
何太后便有些心烦:“就是因为你们诸般犹豫,方才让她活到今日。这种人狡诈多智,必难安分。”
何简见她神色,不敢再言,傅朝英却颇为赞同何简的意见:“我先去大牢见见她,这个人不可小视。”
何简点头:“我与太傅同去。”
殷逐离在牢里还成,长安城各大小官吏谁没得过她的好处,危急关头虽然帮不上忙,但明里暗里总会顾着点,这些小吏比高官有良心。
牢房是单间,靠墙放着恭桶,旁边铺着稻草,殷逐离在稻草上坐了一阵,她也不急,捡了个木碳在地上画九宫格。
殷大当家——如今的文煦皇后,一生能见得几回?是以狱卒都拥在栏边瞧她,牢头将诸人都赶散了,却也是疑惑:“娘娘自己能跟自己玩九宫格?”
“我没有自娱自乐的习惯,”殷逐离抬头朝那牢头浅笑,“不过我一向有运气,要不了多久,会有贵人来陪我玩九宫格的。”
牢头望了她数眼,富贵城的殷大当家,大荥国商,文煦皇后,他心中有些感慨,上头已经传下信来,这位皇后,命不久矣。
过不多时,果然有狱卒来报——何相同太傅前来探监。牢头赶紧打起精神出迎,殷逐离九宫格堪堪画好,牢门打开,她抬头望傅朝英,抬手相邀:“将军,要来一局吗?”
傅朝英目光如炬,他也疑心殷逐离虚张声势,若是被空城计所骗,他脸无处搁。但是他见过殷逐离的手段,如果说这是一场叶子戏,她就有翻不尽的底牌。是以对她,傅朝英一直觉得这样直接的擒杀不妥。
傅朝英没有坐下来,他觉得这样俯视她才够声势:“命不过一刻,殷大当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傅某真是佩服。”
殷逐离最是擅长噎人的,立马就回嘴:“能得公公赏识,媳妇荣幸之至。”
傅朝英脸色一变,转首看四周,气势顷刻散尽:“哼!你今日说什么也无用。”他一挥手,牢头将狱卒皆带了出去,最后仍是回身,声音虽轻,殷逐离倒是听见了。
“大人,狱中规矩,犯人临死得吃个饱饭,大人没得犯了忌讳,小的这就去准备。”
傅朝英心中有些焦虑,他站着,殷逐离坐着,但是气势上他未占得半点上风。最后还是何简低声道:“傅将军,好歹相识一场,这断头饭不当省下。”
傅朝英略略犹豫,也冷笑:“无妨,反正没个两日两夜,王上醒不过来。”
那牢头倒是个聪颖的,立刻就出去准备饭菜。
殷逐离相邀何简:“枯等无趣,先生可愿陪逐离这一局?”
何简倒是坐了下来,目光流转,略透了担忧:“请。”
不过一刻钟,牢头便送了饭食进来,白米饭,一整只烧鸡,还有一小壶酒。殷逐离抬头看他,开口时语态随和:“你叫什么名字?”
那牢头却骇得面色一变:“大当家,这这……这同小的却是……”他看了看傅朝英,不敢再开口。殷逐离用何简的衣角擦了擦手,就地吃鸡,傅朝英等得满脸黑线。
待她酒足饭饱,已是三刻之后,傅朝英略略挥手,那牢头端了两样东西上来,一瓶毒药、三尺白绫。殷逐离拿那毒药嗅了嗅,又摸了摸那白绫,很是满意:“想不到殷某居然还有如此体面的死法,将军,谢过。”
傅朝英冷着脸:“闲言少叙,你纵然拖沓,能拖过两日两夜么?”
何简欲出言相劝,殷逐离已经开口:“既然傅将军都准备了,殷某就先服毒,再上吊吧。也不辜负将军好意。”
傅朝英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那你就快些!”
殷逐离拿了那毒药,仰头欲饮,见何简的表情好像是自己服毒一样,她又失笑:“我死之后,还请将军赶紧披上战甲,此时若征集兵马前往涪城,或许还来得及。”
傅朝英心中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何事尚来得及?”
殷逐离一脸愕然:“傅将军不知道么?啊,瞧殷某这记性,这等大事,竟然忘了告诉将军!”她凑近傅朝英,目光清冽柔和,“将军应该知道逐离身边有两个人,武艺也是不错的。”
傅朝英狐疑:“廉康、晁越。”
殷逐离点头:“前一阵子,他们突发兴致,想要尝尝经商的乐趣,于是随着殷家的商船,出外游历了。”
傅朝英极为不耐:“那又如何?”
殷逐离笑意若水:“将军,逐离一个不察,竟然让他们将大荥国库的数额,还有曲大将军已死的消息也带了出去……若是逐离身死,他们定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大月氏一向垂涎我大荥河山富饶,你猜若是他们知道曲大将军已死,新帝昏迷不醒,大荥国库空虚……傅将军,逐离饮完这杯之后,您难道不应该整装赶赴边关么?”
傅朝英手心里全是汗:“我也可以封住你的死讯。”
殷逐离摊手:“本宫训下不严,在您来的时候,本宫的一个宫人竟然偷偷出宫了。本宫晚些去向太后请罪。”
傅朝英匆忙离去,何简留了下来。殷逐离打算再扯他的衣角擦擦嘴——她的罗帕什么的都被搜走了。何简这次有了经验,先退后一步避开:“你真的派人去了月氏国?”
殷逐离一脸迷惑地看他:“月氏同大荥正在交战,我此时派人过去,岂不是投敌?”
何简大惊失色,又望望附近无人,方凑近她低声道:“这种事你竟然也敢随口说谎!说来也奇怪,檀越和廉康确实也不见你带入宫来……”
殷逐离趁他靠近,忙用他的衣角擦了擦嘴,答得十分无奈:“那是因为九爷说后宫禁地,非阉人不许靠近。”
何简急得脸都白了:“若他查到这事……”
殷逐离顺便再借着那角衣袖擦擦手:“昭华殿我是真的派了清婉出宫,檀越和廉康这几日确实不在长安。”
见她胸有成竹,何简也略松了口气:“吓死老夫了!”
殷逐离语笑嫣然,又问及正事:“九爷真的中毒?”
何简点头:“不然他又岂会放着你不管?”
殷逐离不置可否,笑意浅淡。何简又有些生气:“殷大当家,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自你入宫之后,九爷将自己得力的心腹全都用来守卫昭华殿,他不是防你出去,最重要的是防着人进来!且你出去之后,难免就会被人无中生有地中伤。明面上他将你禁足昭华殿,可实际上,他将你放在心尖尖上。”
殷逐离重新坐下再画九宫格,语调平静无波:“是吗?”
何简急切:“现在傅朝英手握重兵,他初立足朝堂,根基不稳,各个紧要位置上都是旁人的心腹,处处受制于人。大当家,你是个聪明人,何某只是希望,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但至少你同他一条心,好吗?”
殷逐离不解:“何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又岂会为难于他?”
何简摇头:“太后……权欲极重,殷大当家,女人到了那个份儿上,不会顾及多少骨肉亲情的。何某……只希望大当家,体谅九爷。”
殷逐离坐在稻草堆里,背靠着天牢大狱的木栅栏,略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我不曾想他势单力薄到这种地步,连送到御书房外的汤也能被人下毒。”
何简又略带了些希望:“那是因为他最信得过的人,都安插在了昭华殿。”
殷逐离挥挥手:“我有些累了,何相请吧。”
何简郑重其事地向她拱手作礼,正要行出囚室,突然又心生好奇:“皇后娘娘怎么就肯对何某吐露真言呢?万一何某向何太后告密,娘娘岂非命在旦夕?”
殷逐离低笑,仍是闭着眼睛轻声道:“何相跟着九爷,能够位及人臣,跟着傅朝英能有什么?您毕竟是外人,行事又一向沉稳,自然是跟着同自己有十多年师徒之谊的九爷稳妥。再说了……就算你告诉傅朝英我并没有派人去大月氏,他又为何要相信你呢?他会想我为何要将这等机要之事告诉你?莫非你想等大月氏真正起兵?大月氏一旦攻城,他誓必离开长安,九爷会领长安兵马,那时节,他如何再自重呢?这般一想,他就会认定你不是个好人。”
何简叹服:“攻人攻心,大当家,何某拜服。但是大当家,何某有一言相赠。”
殷逐离调整了个坐姿,也透了些好奇:“何相请讲。”
何简语重心长:“何某忠于九爷,并不是为了位及人臣,而是我同他十多年的师徒情份。像当初唐先生之于大当家。大当家看世情一向通透,但是周密计算之下未免失了人情。若大当家相信过唐先生,为什么大当家不肯试着相信一次九爷呢?”
殷逐离终于撩了撩眼皮,语态慵懒:“先生,您说有一言相赠,这已经四言了。何况您既是有言赠我,又以问句结尾,不是很不公平吗?”
何简拂袖就走。
不多时,狱卒又重新回到了牢里,那牢头见殷逐离活着,显然十分惊讶。殷逐离朝他笑笑:“你姓钟?”
那头儿很惊讶:“娘娘怎知在下姓氏?”
殷逐离笑得如沐春风:“我听他们叫你钟头儿。”
那牢头有些憨厚地扒了扒头发:“小的钟亭,大当家,您也别怪小的,小的也是家有妻儿老小的,必得受命行事。您还想吃点啥?”
殷逐离抬头望了一阵牢底,突然道:“花生米,再来两壶酒。”
那牢头一听,这好办。不一会儿他还真弄了一碟花生米、两壶酒,酒是掺了水的烧刀子,劣酒易上脸,殷逐离喝不多时,双颊已是绯红。
酒尚未尽,外头已来人,请她仍回昭华殿梳洗歇息。话未说完,被她一个花生米打在额头上,她语声浅淡:“吵什么,本宫睡醒了自然就回去了。”
来人讪讪地回去了,得知她又复位了,诸狱卒自然有一番奉承,她也不拒,笑吟吟地令钟亭去蓬莱居叫了一桌酒菜。有她的亲笔信,刘掌柜反倒是给了钟亭一些银两。
殷逐离又见无外人在,便邀他们同席,她交遍三教九流,没什么架子,桌上气氛竟然十分融洽。
狱卒这差使,清闲也寂寞,十几个爷们,很讲了些狱中秩事;殷逐离听得津津有味。临走时,她请钟亭代送信去殷家大宅,钟亭一想这也不算什么事,就应了下来。待得送过去时,那位郝大总管看完信,又请狱中几个狱卒吃了顿酒。
沈庭蛟醒来后看见殷逐离在身边,莫名便踏实了许多。殷逐离却在翻看案上的折子,那些折子里有不少是当初反对册她为后的,她将这些册子全部揪出来,陈忠有些为难——历朝章约,后宫不得干政,但他不敢出言提醒。
殷逐离倒也没多少怒意,官场如商场,现实得很,也怪不得这些人,她将陈忠唤了过来:“陈公公,这些折子,已经有些日子了吧?陛下怎的不处理呢?”
陈忠小心翼翼地讨好她:“朝臣毕竟是外人,如何能明白皇后娘娘的贤德。”
殷逐离很满意,不过她指的不是这个:“明儿个你遇到上折子的这拨儿人,就这么说……”
陈忠听得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二人在那里嘀咕,沈庭蛟声音绵软:“讲什么悄悄话呢?”
殷逐离搁了折子,又坐在他榻旁:“好些了么?”
他点点头,再次看向陈忠,陈忠附在他耳边偷偷地说了,他也露了丝笑意,将殷逐离揽进怀里。
“对不起逐离。”他轻吻她的额头,这样道。
殷逐离靠在他胸口,陈忠见二人亲昵模样,自然不好再待,自退了出去。殷逐离抬头,唇碰到他的下巴:“艰难成这样了,怎么不告诉我?”
沈庭蛟一怔,低头看她,偏生平日里没个正形的她也收了笑意,一脸正色。四目相对,莫名地生出些缱绻情意来。沈庭蛟以食指卷着她的发梢,轻声道:“我需要一点时间逐离,最多三年,”他以下巴蹭蹭她的头顶,说不尽的浓情蜜意,“如今……我寄人篱下,本不该将你留在身边。可是我……”
殷逐离有些不适应:“陛下,您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了,如此儿女情长,怎成大事?”她语态郑重,“如今你是太后的亲生骨肉,你要让她知道,只有你才是她的指望。朝中老臣对皇家血统看得极重,即使傅朝英手握重兵,但别说是他,便是远离帝都的安昌侯薜承义,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轻举妄动。何太后和朝臣们如今最大的顾忌,是我。我知道太多,且又有曲天棘的前车之鉴,他们怕重蹈覆辙。你若斩了我的头,他们也就安心了。”
沈庭蛟又有些发怒,他身子不好,又刚刚醒来,一怒之下难免就咳嗽。好在何太后下药很小心,只是令他昏睡了两日,她本想借此机会除掉殷逐离,倒真没想把沈庭蛟怎样。殷逐离替他捶着背,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逐离,你真的就这么看我吗?”
殷逐离端了热茶替给他,不说话。
次日,堪堪下朝,礼部尚书岳怀本未走出宫门,就听小太监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