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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满头大汗的索先生乌克兰同志什么时候回来。他犹豫不决地说大概三五天吧,转身去清圈了。
我就在心里期待着乌克兰同志早日巡展归来。
沿着马路走过一个路口,就到了我们吃饭的地方满天红食堂。前几天一大群苏联朋友前来参观,对城市人民公社兴办食堂赞不绝口,尤其是猪肉包子,个大皮薄,不亚于狗不理。说起苏联人,街区的孩子都会唱这样的歌谣:苏联老大哥,骑着摩托车,屁股嘟嘟响,到了莫斯科!
苏联出产的幸福牌摩托车那是很令人羡慕的。我们平常见到的只是匈牙利出产的脚踏车。苏联是老大哥,匈牙利就是老二哥。摩托车老大哥和脚踏车老二哥,骑行起来那是大不一样的。
外祖母认为匈牙利脚踏车好,它比苏联摩托车省油。
一行人走到满天红食堂大门前。我扯着外祖母的衣襟,胃口非常激动。这是饿了。满天红食堂大门外站着一支纺织女工合唱队,她们正在高唱一首歌曲:“亚克亚克西,什么亚克西呀,人民公社亚克西呀!”我觉得非常好听。
扈太太羡慕地注视着这一群唱歌的纺织女工。
满天红食堂从前是一家制本厂,专门生产那种黑色硬壳记账簿。因此主要用户是账房先生们。公私合营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关门停产,一荒就是两年。人民公社的食堂,其实就是当年的装订车间。
满天红食堂的饭厅,宽敞明亮。由于居民们踊跃参加人民公社集体食堂,吃饭的地方就显得小了。满天红食堂猝不及防,只得将前来就餐的居民们分成三拨,依次轮换。午餐时间头一拨十一点三十分,第二拨十二点,第三拨十二点三十分。我们走近满天红食堂大门,被编为第二拨人马。
乔太太和扈太太身穿会客的衣裳,显得特别漂亮。乔太太小声对扈太太说,一座大食堂里吃饭就好像一个大家庭,人民公社蛮好的。扈太太受到乔太太的情绪感染兴奋起来,说当年大学毕业全班去馆子里吃饭,也没有这么热闹啊。
这时候第一拨吃饭的人们,缓缓退场了。这场景很像中国大戏院散场。外祖母是戏迷,一旦来了名角她砸锅卖铁也要去听一出。她最大遗憾是没有现场看过梅兰芳。她老人家的历史知识大多来自京戏,给我讲过全本《狸猫换太子》和《包公三勘蝴蝶梦》,还有《霸王别姬》和《除三害》什么的。当然,那除三害是不包括麻雀的。
第一拨退场的人们拥出满天红食堂大厅,主要是家庭妇女和小孩子,也有居家老人。我看见有的小孩子嘴巴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午餐从坐着吃拖成走着吃,回味无穷的样子。
满天红食堂的饭菜气味,跟随着退场的人们飘散出来,引诱着我的胃口。我一眼瞥见小秀玲裹夹在人流里退场,顿时奇怪起来。小秀玲明明属于沙太太居民小组,她为什么头一拨就跑进去吃饭呢。小秀玲这只骄傲的小天鹅,就是不合群。
我们准备进场了。这时候我看见小秀玲被一位管事的大人拦住了,好像要她接受检查。她左躲右闪宛如一条不愿人篓的小鱼儿,最终还是被叫到一旁去了。
我跟随第二拨人流入场,扭头望着小秀玲的背影,不知她遇到了什么麻烦。外祖母使劲儿牵着我的手。我们走进满天红食堂的饭厅。
好大的饭厅啊。干干净净摆开十几张桌子。一眨眼工夫,这十几桌子就满了。饭厅中央立着一只大木桶,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米饭。一块大黑板上写着当日菜谱,四菜一汤。我识字不多,知道主食除了米饭还有馒头。
我和外祖母是北方人,不大吃米饭的。我端着盘子跟随她老人家排队领取馒头。人民公社食堂不限量,通常大人领取两只馒头,小孩子一只。我满怀豪情拿了两只,没人阻止。外祖母低声警告说,你小小年纪贪嘴,不怕丢丑啊。
没有桌子了。乔太太一团和气地对沙太太说,打麻将要有桌子的,吃饭也要有桌子的。扈太太细语轻声地对沙太太说,人民公社站着吃饭不可以吧。
居民小组长沙太太只好苦笑着说,倘若没有桌子我们也只好站着吃啦。
外祖母早年给北洋大总统曹锟的三夫人当保姆,见多识广。她拿起一双筷子叉起两只馒头。我立即模仿,也是一双筷子叉起两只馒头,好似小将岳云举锤。这样,我就腾出一只手了。
外祖母大声说,这站着吃饭成何体统啊。
太太们都有同感,便袖手站着。
那几位男士很有礼貌,主动起身给太太们让出一张桌子。我们一群人有了位置,纷纷落座。
我举着两只馒头坐在桌前。四菜来了,只差一汤。四大盘子热菜散发着人民公社的香味,鼓动着人们的食欲。我只认识红烧丸子和鸡蛋炒菠菜,其他就叫不出菜名了。
人人都是第一次走出家门坐在人民公社食堂里吃饭,心里既惊奇又欢喜。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成人了。
我们同桌吃饭的年轻媳妇杏妮儿,她是大中华橡胶厂装卸工“小山东”的媳妇,去年跟丈夫进城当了家庭妇女,住在小街一间车库里。杏妮儿平日寡言少语,坐在家里糊火柴盒。
我看见杏妮儿领取了三只馒头,就说你也不爱吃米饭啊。她咬了咬嘴唇说北方人吃面食抗饥,吃米饭往往日头不落山肚子就饿了。
日头不落山?我们这里没山啊。我看出杏妮儿还在使用农村的太阳衡量城市的时光。
扈太太兴冲冲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饭,乔太太同样盛了一大碗。沙太太也盛了一大碗米饭,说人民公社的碗好大啊。
外祖母看到这种场面笑了笑,说眼睛大肚子小呢。
沙太太喜笑颜开说,这厨子手艺比苏闽菜馆不差。这红烧丸子里放了荸荠吧?一咬脆脆的。
扈太太伸出筷子尝了尝,转脸对乔太太说,这滑溜鱼片味道蛮不错的,一定是活鱼做的。
乔太太夹了一块滑溜鱼片,连连点头表示赞成,然后夸奖油爆豆腐味道很好。
我立即夹了一块被扈太太称为滑溜鱼片的东西放进自己盘子里,然后又夹了一块被乔太太称为油爆豆腐的东西,直接放进嘴里。
我嚼着,也嚼不出什么味道来。只要太太们说人民公社食堂的味道好,我就觉得好。假若太太们说人民公社食堂的味道不好,我就不知道好不好了。
外祖母埋头吃着,自言自语说这馒头颜色泛黄,碱大了。
哦,原来馒头碱大就颜色泛黄啊。扈太太眨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说,活像一个求知上进的女学生。
我突然想起小秀玲,抬头朝着饭厅门口望去。外祖母伸出筷子敲了敲我的盘子,说吃饭时候东张西望,显得没有家教。我小声问李太太怎么不来人民公社食堂吃饭呢。外祖母说人家李太太从来不在外面吃东西的。
我们旁边的一张饭桌同样客满了。我看见西服革履的余大夫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不吃不喝,好像排演话剧似的。
我趁机问外祖母,那位余大夫怎么不吃饭呢?外祖母叫我闭嘴。我立即停止咀嚼。外祖母又催我快吃,我又咀嚼起来。
这时候来了一盆热汤摆在桌子中央。汤盆很高,我看不到里面的内容。
乔太太突然朝着外祖母笑了,那表情就像一个考试不及格的女生。这时外祖母很有经验地说,怎么样乔太太,眼睛大肚子小吧?
乔太太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说果然吃不下了。
这时候的扈太太好像很有同感,说今天太兴奋了,一下盛了一大碗米饭。可吃了不到半碗就饱了。人民公社不能随便浪费粮食,我这大半碗米饭怎么办啊?
乔太太很难为情地说,第一天来人民公社食堂就剩饭,这多不好意思啊。
我大声鼓励着说,扈太太乔太太,你们下定决心就吃下去啦。
扈太太的表情如同咽药了。乔太太满脸愁云,不知如何是好。
外祖母说,你们要想吃得下去,就必须吃得快。你们若吃得慢,那必然觉得饱了。
这时纠察队走进饭厅高声宣传起来,说节约粮食光荣,浪费粮食可耻,浪费粮食如同犯罪。
邻桌的余大夫依然不吃不喝,一声不吭坐着,使人想起年画儿里的韩湘子。
沙太太听罢纠察队的宣讲,表情随即紧张了。她努力往嘴里塞着米饭,很积极的样子。她嘴小,两腮被米饭塞得鼓胀起来,大头娃娃似的。
外祖母心疼地说,沙太太您积极要求进步,也不要过分勉强自己啊,那样胃可是吃不消的。
沙太太小声检讨说,我要是只盛半碗米饭就好了,盲目进取就出了问题。
邻桌的一位身穿绣花长裙的年轻太太走过来跟大家打了招呼,然后笑眯眯对扈太太说,我发现了一个普遍现象,今天大约百分之八十的人吃饭过量。这就叫集体兴奋现象。集体兴奋产生交叉影响,人人都吃多了。我回去要写一篇社会学论文的。
扈太太思索着说,周太太这是好事情吧?人民公社食堂引起集体兴奋,说明大家还是愿意接受集体生活方式的。
集体兴奋产生交叉影响,可剩饭怎么收拾呢?这位身穿绣花长裙的周太太笑了笑,回她座位去了。
外祖母咽下一口饭菜对扈太太说,你们有文化的人就是有眼光,看见半碗剩饭就能写出一篇论文,还交叉影响呢。
乔太太深有体会说,人家周太太说得对。我们第一次吃人民公社食堂,心情太激动了,一激动就跟当年走进大学饭堂一样,忘乎所以了。到了晚饭就有经验了,不是四菜一汤吗?我们少吃少取嘛。
扈太太指着那位身穿绣花长裙的年轻太太背影说,那位周太太是袁家后代,著名美食家呢,川鲁饭庄的大厨师也比不上她的手艺。当年她在南开念书是瞿兑之的学生,津沽大学撤消了周太太只好赋闲在家。你们知道瞿兑之的父亲是谁吗?清朝军机大臣瞿鸿神禨啊。
外祖母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瞿鸿禨,我只知道周太太要是出去工作就好了,赋闲在家只得来吃人民公社的食堂,难为她这位著名美食家啦。
我低头吃着,太太们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明白,只觉得来人民公社食堂吃饭的什么人物都有,就跟过年庙会一样。
扈太太唉了一声说,这剩饭怎么收拾啊?平时自家吃饭,剩下便剩下了。这是人民公社食堂啊。农民兄弟辛辛苦苦种田,我们浪费就是犯罪啊。
乔太太羡慕地说,你看人家余大夫多好,不吃不喝既没剩饭也没剩菜,一点压力也没有的。
外祖母准备喝汤了。扈太太悄悄对她说,王姥姥求您帮我吃了这半碗饭吧,浪费粮食的名声我可承担不起啊。
扈太太您当我是鲁智深的肚子啊。外祖母这样推辞着,还是接过了扈太太半碗米饭。
身高体壮的杏妮儿吃得很快,三只馒头已经下肚,还喝了一碗汤。她恋恋不舍放下筷子,抬头望着远处的大木桶。
乔太太终于发现了救兵,起身将自己的半碗米饭递到杏妮儿面前说,我是不可以剩饭的,请你替我吃了吧杏妮儿。
杏妮儿一时不知如何接受,表情挺为难。乔太太以为杏妮儿不肯援助,情急之下脱口说,杏妮儿我换下两条裙子不穿了,回头送给你吧。
杏妮儿又惊又喜,瞪圆一双眼睛看着乔太太,双手牢牢端住半碗米饭——惟恐它生出翅膀飞了。
这时,满天红食堂管事的大人从我们桌前走过,径直站在余大夫面前,大声说共产主义是天堂,社会主义是桥梁。
余大夫连连点头表示赞成。
满天红食堂管事的大人微笑着说,余大夫您光坐着不吃饭,是不是对人民公社食堂有意见啊?
余大夫摇了摇头,咬文嚼字地说本人对人民公社食堂没有意见,适逢胃炎发作暂时不能进食,因此只能陪坐这里,权作参加人民公社的集体活动吧。
您胃炎发作有医院的诊断证明书吗?
余大夫抬头注视着对方说,您是什么意思?
您坐在这里不吃不喝,难免给人民公社食堂试点工作造成不良影响。我的意思您明白吗?
余大夫思索着说,您的意思我不明白。我本人就是执业医生,我的胃炎无须其他医院出具诊断证明书啊。
满天红食堂管事的大人加重语气说,我们知道您是名医。我们也知道您很有性格。可我们每天必须向上级汇报广大群众对人民公社食堂的反应。您不吃不喝,弄得我们非常被动。
沙太太终于自力更生吃下了一碗米饭。她呼呼喘着粗气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多啊,今天咱们居民小组算是放了一颗卫星!
山东媳妇杏妮儿呼噜呼噜就将乔太太的半碗米饭吃了下去。这阵式使人想起索先生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