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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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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
作者:端木蕻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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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2章第13章第14章第15章
第16章第17章第18章第19章


后记

 


 
     
                                第一章

    一个古远的传说。
    传说是这样开始的——

    这是每个鸳鸯湖畔的子孙们,都能背诵的一段记忆里的传说,这是记忆里的永
远不能忘记的最惨痛的记忆。
    二百年前,山东水灾里逃难的一群,向那神秘的关东草原奔去。
    这长蛇的征旅呀,背负着人类最不祥的命运,猥琐的,狼狈的,如同被上帝的
魔杖从伊甸园驱逐出来的蛇似的,在那灼人的毒风里,把脚底板艰难的放平,在那
焦砂的干道上,在企望着,在震恐着,在向那“颟肘子”的国度进行。那曾经禁闭
过的王国。
    大队里,一切都是破旧的,颓败的,昏迷不醒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线条的单调
的组成。
    忽然,似乎是一道银白的光耀一闪,是从来未有过的清白,似乎是户马尾的蝇
甩的一甩,人的眼前一亮,但遂即就有一个丑恶的灰色的人影,遮没了这白色的一
道,局促的受惊的,就像一只褪了鳞的鳆鱼似的,吃力地而迅捷地向前顶着水游移。
    一个被饥饿损害了的老丑妇,把三升糊香的炒米,放在水罐里,外边用一条油
于的猪水泡包了,放在臃肿的背上。两只带红丝的眼睛,偷偷地向左右不住地凄迷
地贼视,似乎是她曾偷了谁的东西,又好像怕谁去偷了她自己的东西,非常地不安
恐惧,一会用手小心翼翼地揩了揩鼻尖头上渗出来的一点黏汁,一会又疑心地用手
去摸一摸背在自己身后的水罐。
    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妇,把已经被长久的饥饿折磨了的一颗小小的乳头,感伤地
看了一眼,便凄然地塞满了正在啼哭的小孩子的一嘴,抬起了惺松的眼睑,困顿地
无告地向四边一望,视野里正碰见那灰色的可怜的人影。老丑妇像是被她窥见了秘
密似的,连忙就向焦老爹的驴车那边去躲。一转眼,便鬼魅似的不见了。
    看见了这种出奇的局促,又看见了那老女人的背脊上的殷实的水罐,便更像刺
伤了心似的,把一种同情的哀愁和自己孤单的身世混合在一起,哀婉地也矜持地对
着自己也对着那灰色的老妇,哀然地楚楚一笑,便无语地低下了头,眼睛里闪耀出
泪水似的失望的光。
    火炙的风,从四面里吹过来,她困顿地,一动也不动地,在痛苦地冥想。
    那是两个月以前,一道吃人的黄流,带着不可抵抗的威力,忽地从不知是什么
地方冲出来……
    水在吼着,一切都在惨烈地号叫,绿铅似的大水,混合著泥屑,砂粒,在灌肠
似的向人类直灌。茅屋冲去了,三个月的小驴驹冲去了,大贞的针线包也不见了。
一切的东西,都变了次序,变了颜色。
    水,水在这儿统治了两个月,一点没有打回头的意思。
    天气转到三伏,水面的蚊虻蒸腾起来了。
    蝇子轰轰的,大的像盖盖虫,拍的一下,用什么东西一打,里面便钻出三四条
小白虫来,打转盘地蠕蠕地动。
    水里的蛆虫,都是浓灰色的,长的有半寸长,拖着比自己的身子还长的半截尾
巴,在水面上攒聚。水面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酿成羊脂油的结晶块,花红脑子脓似
的,放散出没有消化的粪便的腌脏味,到处地漂着。
    自己的丈夫,便在一个清早里,被大水里去了,许多少妇的丈夫,也被大水里
去了,不见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想自己的丈夫,也许没死,将来到关东,也许能碰见
他,那时候,他们……她昏乱地想着,她好像突然地从半天空里降下来,落到一片
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很重的大野里,她和她的丈夫劬劳着,经营着,谷堆像小山似
的长起来,他们都愉快地用着红花碗吃饭。
    忽地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奶汁太稀薄了,稀薄得直到没有一点奶汁,于是
她无力地揩了一揩额头上的虚汗,把目光无神地寄托在半天空一片火烧云的辽远里
……
    

    那云的海的泛溢,也正是她所想忘记而不能忘记的那道吃人的洪水哟!于是她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只纤弱的指头,插在蓬松的鬓发里。
    那好像就是昨天,也好像就是方才,水面上,远远地摇来两只画着红字的粥船。
刚一摇到,人们都一窝蜂似的抢上去了。都想第一个把嘴伸到缸里去,人们都想第
一个来攫取这一点可以维持生命的渣沥呀!于是便拼命地抢了,抢,抢,大家都默
默地抢了……缸抢翻了,人爬在甲板上舐,舐着抢,上船的人更多了,两只船一起
沉,从此不见了放赈的船……
    就这样,他们转过了一重山,又转过了一道水,从朝晨到夜晚,在炎阳底下奔,
向着那不可知的命运迎去……
    每个人都带着那不可描画的愁惨,每个人都刻着一脸的悲苦,在饥馑里,在瘟
疫里,在高山的峻险里,在河水的迂回里,爬向那关外的荒原去。
    这样,他们便给赶出去了,从人类的世界给摈斥了,他们得用自己的手再重新
创造自己的命运。
    他们得用自己的命运去稳定他们自己的生命的徬徨了。
    于是他们不声不响地走,悄悄地向命运的那一端走。
    石子酸痛了脚背,瘟疫褫夺了最亲爱的亲人,于是万千的脚步都无端地疲惫了。
把头凄迷地向后扭转,那门前可记念的杨柳不见了,那长满了青苔的柳罐,也不能
再在自己的手里汲水了……长天里,只是一片红云,那,呵,你顺着手儿来瞧,那
走过来的,故乡的方向呵……
    那苍白色的女人把头低到不可再低了……
    红云布满了西天,热风从草莽里吹过来,一只癫狗,把舌头从嘴里吐出来,天
气再不准人们自由地喘气……于是长蛇的征旅,便困顿了,在旷场里停住了。
    停住了,可以从声音里说明,人声比从前大了,马儿不住地哙哙,老头儿也可
以坐在一块小小的石头砖上,好好地咳嗽了……于是喧哗从四面里滋生出来。
    人声,马声,树声,夏天的水流声,闷部都的风声,百种的声音,万种不可思
议的声音,像从这大旷场上突然长出来似的,毛毛棱棱地放射出没有谐声的音响,
轰轰的轰轰的,不断的轰轰的……
    轰轰的,狗儿也可以汪汪了,鸡儿想起怎样的咕咕叫了。呵,这好像重新在什
么地方又拾回了生命似的一群呵,小孩子贼辣辣的笑声,驴在那突突地打滚,“小
铁嘫——来上娘这吃饭来嘫——”一种性灵的母爱,也从声音的颤抖里,划破了固
执的长天。槟榔瓢①软绵绵的歌声,想是粗粗的指头在挑动着琴弦吧,嘎嘎的嗓子
怎会唱得圆呢?自己企求着愉快的时候,而声音里透露出哀凉了。是乡下戏子宽敞
的嗓子呵——

    ①槟榔瓢,一种胡琴。


    “内四方呵,外四方,
    哎嗳哎嗳——哟——
    关东城的景致,数着沈阳,
    呀呀——一呼咳……
    小雀鸟呵,落树梢,
    白莲花呀,水上漂,
    哼,哎唆哟——
    大姑娘的娇娇,全仗着方头三寸高噢,
    呀呀——一呼咳……”

    声音梦似的从旷场里向四外扩散,有的是扰乱,有的是喧哗。
    青烟从牛粪里滋出来,旷场添满了刀杓的声音,女人把涂满了月水的裤子在阴
凉里晾了,便又拿起了铲子在锅里铛啷啷地捣和。男人把驴套松开,嘴腔里也随着
打滚的毛驴解放似的打哨子,咴咴。
    柞树密密地排在土岗上,玻璃叶①碧油油地贴在树干上,带着难忍的油墨色排
在那里。偶尔有一丝风丝吹过,才像烤焦了似的,掀起了一叶银灰色的叶背,说明
那是一带林子。

    ①柞树,士名玻璃叶,因为叶子油碧发亮。

    暑热从林子后边爬上来,爬过了漫岗,爬过了旷场,也爬过了人的全身——旷
场上挤满了暑热的菌子。
    暑热并不跟着太阳走,因了黄昏的沉闷而更加抑郁了。于是人们都出奇地发喘,
青蝇从四面八方向人进攻,而人除了用手扇风之外,便腾不出手来来轰青蝇了。
    焦灼,暴躁,统治了这一群。人们知道水灾之后,还应该有一次热灾。于是年
迈的老人,和羸弱的小孩,有的便经不起喘不出气来的窒息,便悄悄地死去了。
    暑热一直散漫开去,要再没有一点凉气,人们便不能在一刻之内生存了。这样
人们又复感到和水灾时的一样恐怖。
    一直的,等到几个小伙子在柞林后边二三里地远的地方寻出了一带山水,人们
这才又恢复了生的希冀,就都像朝拜圣地似的向柞林后边进发了。
    蓝玉色的山水,透明的,薄荷冰似的,一带跳跃的山水,呐呐地向漫岗子底下
滚流。小孩子,小伙子便都跳到里边去扎猛子,大家都像到了火星似的嬉戏着。把
马莲花摘下来,抽了花心,放在刚刚让水浸湿的嘴唇上,一叶叶地吹。声音在水面
上低回,再不复是焚人的酷暑,声音里带来了故乡的二月的天气。
    是谁,“普登”跳到水里去了,好半天,没上来,心脏麻痹死了。
    人们还是毫无挂碍地在水里洗着,死的阴影已经遮不了生的照耀。
    男人们洗完了,姑娘们和媳妇们也拉着手来洗。她们也洗得顶欢,疲倦都给凉
爽换去了,体重随着泥垢减轻,身躯追逐着水沫消逝呵。
    一个女人的尖高音喊了——“有谁是爷们也混进来了!”几个骚劲的中年婆子,
匆匆地跑过来,几只手按住头,几只手按住脚,把脑袋先浸在水里,死命地向下游
一送,顺着飞溅的流水,便哇哇地沉到漫岗子去了。
    飞溅的流水,现在流的是愉快的声音,柞叶流动出内心的喜悦,也意外地沙沙
地响着,人们现在想起来唱了,槟榔瓢在一双粗鲁的手指头底下开始嘎嘎的……
    夜渐渐地深了,露水也重了。山喜鹊从柞林里发出不祥的吵叫,活像一群被胳
肢的女人。干什么今天这里会来了这么多的奇异的动物呢?一个守望的,飞起来又
落下去,站在一棵最高的桦树上,向四外瞭望,望见了旷场上的火光,便呀呀地告
了警,大家都跑到旷场上惊飞着。火,冒着蓝色的浓烟,向着黑天搏袭。几个老人
拖着下巴骂着。小孩子仰着小头,瞪大了眼睛向天上望着,想看出那叫的到底是什
么,可是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呱呱的一片怪笑,怪说摹
    小伙子们听了,便生了气,抬起了洋炮,就是两枪。
    讨了个没趣,山喜鹊慌慌张张地重新跑回柞林。
    太阳还没到小山头呢,人们又都收拾起东西,趁着早凉,向着不可知的那一端
走去了,怀着凄凉,怀着悲苦,还似乎怀着一种不可知的高兴。山喜鹊,成群地在
天空里瞭望,呆呆地望定那使劲冒着蓝烟的马粪饼发怔,扩散着一点糊香色的幻想
……
    于是热风又封合了这昏庸的旷场。
    第二段,也是和这一样的艰苦的文章,仍然由他们用疲惫的足印来沉重地填写,
那走不尽的可悲的行程啊!……
    大队又像水流似的向前流去了,带着酷暑,带着衰弱。
    青蝇,没命地追踪,在小孩的癫痢头上,在老马的痈疮上。带着瘟疫的种子,
去折伤那些软弱的,已经病了的老人,小孩,或是不服水土的妇女。
    青蝇这几天更多了。成群结队地在耳畔眼角嘤嘤,永远的不用想斥开。吃饭时,
它们落在锅巴上,睡觉时,它们落在眼角上,你眼皮一动,它们便落在鼻尖上,擦
擦它们的后腿。到晚上,便更有兴致地到马槽里和马蝇们争风,惹得马群不住地嘶
嘶,尾巴不停地摇着,肌肉无法可想地突突。青年的马夫们,勉强地从车篷底下爬
出来,打着呵欠,嘴里狠呆呆地嚼着粗话,用脚踝毫无吝惜地踢着几匹卧槽的懒驴。
    于是瘟疫更加扩张了,最引人奇异的,是那丢失了三升炒米的老丑妇,在一天
晚上,大叫一声,便死去了。
    那是前三天的事情。
    叫街的刚从远远的村落里回来,焦老爹又喝醉了酒,提起了他的大孙子,劈头
盖脸的就是一顿打。皮鞭子红花蛇似的从他青筋咆哮的胳臂上竖起来,努出两只黑
狗眼,“你这双折腿的贼皮,你干啥偷我馍。”
    老人被酒精的火焰给燃烧了的疯狗似的,把两只臂膊毫天怜惜地挥动着……
    鞭梢,不知怎么的,灼着了霹雳火李四哥。李四哥一个箭步窜过去,箝住了那
干瘪老头子就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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