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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子觉得非常的好笑,匆匆地跑进屋来。
“得啦,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还值得气得五雷号风的。”
“混蛋,简直的一圈儿混蛋。”
“算了罢,先生,我侍候你,你起来穿衣裳……”
“滚开,滚开!”丁宁把被向上一揭,被便忽敛家伙落在一旁,白绫子的里子,
鱼鳞一样地闪着。“都是比猪还笨,都是——简直的一圈儿混蛋!”
丁宁跳下炕来,穿着睡衣,拖着一双棠木拖鞋,到大镜子前作柔软操。
湘灵微笑着,打脸水,预备牛奶。
丁宁作完了柔软操,才像跳舞似的旋到脸盆前洗脸。
“什么也作不好,昨天让弄马靴,弄的是什么玩意——”
“哼,昨天是老孔婆子来看你了,我赶忙出去。”
“谁?”
“就是——看南园的那个——”
“她来干什么?”
“干什么?来看你——拿一串榛蘑来,听说你就爱棒蘑呣。”灵子像回忆什么
可笑的情形似的笑起来。
“真是一圈儿混蛋。”
“她还要见见您哪——”
“哦——所以你特意地赶忙出去,挡了驾,吓!——”
“你没替我道歉哪,说我有失迎迓,罪该万死呵!”
灵子马上搭着眼皮,微笑着,到那边去叠被。
丁宁立在一张蛤蜊瓢嵌花的铁梨木小茶几旁边,喝完了奶,向着放在茶几底层
昨天父亲送过来的《朝日画刊》看了一眼,便向外走。
灵子婉婉地走过来:“咱们应该给少奶奶送两盆——不,或者别的东西。”
“去——马后课!”
“什么叫马后课?”
丁宁俏皮地伸一伸脖儿,便走出。
花风带来了无限的朝晨的青春的生意,吹满了人的襟怀。
站在台阶上,丁宁把两只手撑起来。对着初升的新鲜的太阳。“呵哈——”几
只白色的和蓝色的鸽子,从正房的屋脊上飞起来,带着弓子,嗡嗡地响。
初升的太阳,照在丁宁的脸上,像刚从丁宁的心底升出来似的,布满了照明宇
宙的光辉。
丁宁感动地摇了摇头,大大地出了一口气,又向天空迷恋地注视了一眼,便一
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来。
“太太起来了吗?”
一个母亲房里的小丫头,正从后园子掐来一把花,低着头走。
“早就起来啦,刚让我到后园子掐把花来,插花瓶儿……”
“热都退了罢?——”
“都退了,封先生说,前天太太早晨起来闪着点寒火……”
“怎的,又是封先生!——”丁宁转过身来,便生气地望母亲的屋里走,方才
满身的喜悦,好像都被封先生这几个字冲碎了似的……
母亲娴静地躺在床上,眼睛阖着,脖领底下一个纽绊儿松开来没有结好。
大法师李常真端坐在母亲的身畔给“品”①呢。两只迂曲的腿盘成“莲花式”,
膝盖上一边放一只手,手心都向上翻着,一动不动。
①品,大法师静坐默识,可以知道病人一切,叫作“品”。
旁边侍立的使女们,看见少爷来了,都屏息着。
丁宁向她们巡视了一眼,春兄没有在这儿……
李常真又把左腿挪上来,压在右腿上,似乎这回是用另外那一半心来“品”。
丁宁走过来,看见一个银碟子,放一条母亲日常戴的金簪。碟心里,还有几里
淡墨色的纸灰,一点凉水。
丁宁憎恶地看了一眼,便死立在地上,两眼像要撕碎什么东西似的盯在李大法
师的身上。
“呵吓——”呆了一会儿,李大法师如释重负似的喘出一口气来,把两手互相
搓着,搓完,顺着眼皮,在脸上舒展了两下,便机械地颠了颠头:“呵,老佛的慈
悲——动了!呵,呵,——是胡家的,呵,呵,是家仙,没什么说……”
母亲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感慰似的向他瞧着。
“呵,呵,动了,很好求,就动了,没什么……呵,呵,好好养……你这几天,
没到后园子——约摸着,呵,子丑寅卯,不是个卯日子,哎,就是个——”
“呵,可不是,就是昨天晚上,佟姑娘,是吗,是昨天晚上,是前天晚上,我
说到后园子散散心……”母亲回过头来,向旁边做细活的佟姑娘问。
丁宁顺着他的视线,又向四周扫寻了一眼,春兄仍然不在
“呵,是前天晚上……太太。”佟姑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俯在母亲的跟前细
声地说。
“呢,呃,前天晚上,正是正是,我一掐算,就说是个卯日子,呵,前天——”
李大法师又用拇指在其他的指节之间点了一遍,便很神秘地眯缝起眼。“呵,呵,
是的,是的……”
母亲看见丁宁,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刚想要向大法师说话,一看丁宁立在地
心,便爱抚地一笑,用眼光慈和地招他。
“呵,呵,这就是了……好好养养,几天就好了,一要清心寡欲,二要敛性收
心哪——呵,呵,少爷来了,呵,少爷,呵,呵……”
李常真一眼看见少爷立在地心,便匆促地伸出粗大的黑手,向炕沿根底下很吃
力地捞鞋。
一个小姑娘赶快地走过来替他拾起。
李常真想把鞋肚里的土向外倒倒,但是连忙又像记起了什么东西似的,赶快地
穿在两只肥硕的脚上,就下地来。
“呵,呵,少爷,起来好早……刚才诊化诊化的,呵,呵……”大法师机械地
搓了搓手,又用两个食指,在眼睛上面拂了两拂。
“坐,坐……”丁宁命令似的客气着。
“少爷好久没见了……前回送来的《达道图》①看过了吗?呵,呵,那是当年
吴祖②亲笔留下的,哈哈,普渡缘人登道岸,割断红尘一线牵哪,哈哈,少爷看过
了?”
①《达道日》,东北的一种教门——弘阳法的创始人达道真人写的“经”。
②吴祖,就是所谓的达道真人。
“啊,看了看。”声音是阴冷的。
“呵,吴祖的天机是顶超绝的,少爷,当年吴祖……呵,不用送祟了……”
一个小丫头拿出一篓已经印上了纲咒钱的黄钱纸来,放在大法师的跟前。
“呵,大奶奶,不用解脱了,五月,六月,呵,您府上不是有一堂佛事吗?到
时一堆儿操办罢,我方才求了,胡仙也答应了……哈哈……都是家仙,喝两盅酒一
天云彩就都散了,没有什么怪手的。”
“大师的力量——”母亲痛苦似的全身略略地动弹了一下,眼光梦幻似的向前
一凝视。
“哈哈,早得明心——见——性!”大法师荣宠地兴会地笑着。
“那么我要有别的心愿,也都在那时一齐地解脱罢!”
“呵,呵,心愿——呵,心愿呵,心愿可是不能轻许的,若要一动这个念头—
—那可就得许的,要不然,那老佛前,可是说不过去的。”
“我想……哎,到那时再说罢……”母亲无力地长出了一口气。
眼睛又病弱地阖上了,而且激动地打着颤。
“哎,你自己就得放宽了想呵。”李大法师局促地擦了擦自己两只粗糙的大手,
想了一想措词,便很谨慎地俯下身来。“你听我说呵,呵,过去的呢,不用想它,
怎么说呢,人死了不能复生,那是阎王爷的公事,有谁还能跟阎王爷来算账呢?人
死了,不能复生,是不是?不能复生,那不用想它。未来的不用想它,怎么说呢?
未来的,是天机呀——哈哈——天机有谁能知道呢,所以,你就是想也不是无益了
不是?所以,还是以不想为妙……现在的呢,不用想它,怎么说呢,现在的都在眼
前呢,眼前的事,那你还想它干啥,朝思量,暮打算的,那,那岂不是,哈哈,太
太……哈哈……所以说……佛经上都有呵,佛经上不说吗,‘我劝你,拴住了,心
猿意马,要知道,无常到,撒手空还……’”
母亲领悟似的点了点头,但是似乎“无常”两个字又牵引起她心底下一种不可
消磨的感情,使她陷入了更深一层的哀悼,渐渐地她的两眼都模糊了,湿润了,又
痛苦地闭上。
李大法师这时知道,母亲又触起了她爱女之死,于是,便把他早已经预备好了
的说词,重新背诵了一遍。
“而且,而且,我不是早就说么,我为了这件事,观的景①也不止一次了。我
每次观景,她都是在观音大士的座前浇花呢……她已经作了观音大士前的浇花玉女
了。比咱们都强呵,她已经成了正果了,你怎么还忍心用凡心来牵恋她呢,使她在
仙界里也不得安哪?是不是,你老就往开了想罢,她在仙界比咱们都强哪,你想想
观音大士很宠爱她,你想想,你怎还能用咱们的俗情来缠绕她呢?”
①观景,即静中显示,是法师的一种板眼,是“观静”庸俗化的论称。
“唉,我也知道呵……”母亲悲痛地向空落里痴痴地望着。
“所以我没说吗,咱们凡人要想她一分,就是给她加罪一分,要想她二分,就
是给她加罪二分。”
“唉!”母亲碎心地长叹一声。
“所以你就得往宽了想呵,你留不住,小姐是个真花姐②,早晚也是得走。你
看她现在走了,你受不了。你看将来她要生儿长女的,年纪青青的,一扔扔了一拍
拉,那可怎么办?所以,你想她,你想她干么,她要多哄你一年,你就多还她一年,
所以她是早走早利索。”
②花姐,童女注定要被招到佛前的叫真花姐,是一种迷信。
“——夏天已经来了,我想给她换点单衣服……她临走的时候,穿的都是夹的
……唉,这几天,天也热了……”母亲喃喃地说着,如同在记忆里和自己谈话似的。
“哎,你要为的是了心愿呢,那倒也成呵……可是她已经在观音大士面前了,
那能还穿咱们凡人的衣裳……哈哈!这个,少爷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而且,呵,
呵,要烧冥衣,还得在庙里……”
“在房后胡仙堂里——不行吗?”
“不,那一定得在庙里,还得是城隍庙才行,要不这么是白烧。”李大法师坚
定地摇头。
“那么,大师,你就给……”
“好,好,我就给她代办罢!”
“在李纸村活的那儿?……要时兴的……现在兴活楔的,兴死楔①的?……”
①活楔,死楔,指冥衣的下摆是缝住的还是开着的。
母亲说话的声音,都是喃喃的,有声无气的,可是大家却都恭敬地细心地去听。
佟姑娘听得母亲讲完了, 知道后尾半句话是问自己, 便连忙俯过身来低低地说:
“现在时兴的,是兴活楔的。”
“我让他作来,奶奶看。”
“唉……佟姑娘你到我炕衬②里……”
②炕衬,是和炕一般长的一种木柜。
佟姑娘知道了母亲的意思,连忙到炕衬里去拿钱。
李大法师看见佟姑娘正在估计着能用多少钱,在那里盘算,连忙客气地搓了搓
手:“不,不,我得回去了……等作好了再说,那好说,家里还有几份等着诊化哪
……那一早赶来的,早起空肚子,好赶病……少爷,哈哈,你若要看,我呆会儿打
发人送来,每样一份,呵,《梁王忏》,《目莲救母》,《游地狱宝卷》,《钥匙
真经》,《黄氏女过阴真经》,《血湖经》,呵,呵,都是,呵呵,《血湖经》是
黄大帅的干侄女新许印的……呵,看经是好的呀,少爷的慧根,是很厚的呀……”
李大法师,看见了丁宁面孔的意外的沉吟,心里不由得一震,连忙向他又偷看
了一眼,便像要逃走似的坐起来。可是还故意地装作镇静,回过头来对母亲说:
“你老就放宽心好了,好好的养,唉,一死生惟有命在天呵,都是个劫数……
少爷,嘿嘿,也不能到那边坐坐,嘿嘿,茅连草舍的,少爷……”大法师一面说着,
一面向外跨着伸手去撩门帘,一个小姑娘走过来,早把门帘打开。
“我不送了……”丁宁在内房的门里探出头来。
“少爷留步,外边有风,看凉着,少爷……”
“你领出去。”丁宁对着外屋一个老雇工。
“我知道,少爷,请回。”
“好,好,走罢,走罢……”丁宁看见他走出风门,便把内房的绿轴穗门帘刷
地一撂,心里填满了一种不可形容的憎恶的感觉。
母亲的眼睛朦胧地闭着。
见他走过来,便轻轻地睁开。
丁宁呒然地用手抚着她额角,悲悯与憎恶的情绪的交流。
“没什么大不了的,躺两天就好了。”
“温度不高。”
“不热,刚诊化的。”
丁宁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佟姑娘走过来到母亲的跟前,像有什么事情要说似的。
母亲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