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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不是的,我不和我侄子诉诉苦,我向谁去诉去。”
苍蝇,蚊子,臭虫,丁宁在肚子里向她的无耻,掷尽了严刻的恶骂。呵,真是
出奇的无耻呵。
小凤停住了萧,便跑出去了。分明的,好像在这屋里有一种奇异的气息在压迫
着她了,在处处的使她窒息,使她一时一刻的都喘不出气来,所以她只有跑了——
一会儿;依站和其余的也渐渐地装作很自然地退出。
三十二婶向着小凤的背影露骨地睐了一眼,便连忙地改了口风:“行的,只要
我能,不过……唉,丁宁,我的心是怎样的乱……呵,等我想想呵。”
“马上——两万!”丁宁完全出于压迫。
三十三婶向他嗔怨地瞅了一眼。
“马上。”丁宁又重复着,“你说准,要借就借,要不借就不借。”
三十三婶又恨恨地盯着他,眼睛里膨胀了一种祈求的越轨的焦切的颜色。
“得,丁宁——”
“两万——就拿来!”丁宁的口吻愈加严刻了。
“两万,就拿?哎呀,先生,天上不下钱,地上不长钱,我——腰里没钱,您
先生马上两万块钱,哎,钱钱钱,让我到那儿去弄钱!”三十三婶的目光,透出来
无限的娇艳,她款款地站起,立在丁宁的前边,好像是准备些什么。
“反正我也不打莲花落,两万块,明天见。”丁宁说着就往西屋走,想去看二
十二婶去。
“不行,丁宁。”三十三婶的眸子兴奋地燃烧起来,叉在门槛上拦住他。她那
微微的有点儿颤动的小嘴,吃力地在想透露出一句久想要说的,但是依然又被她吞
咽了的话,只是用一双火热的秀媚的眼睛在丁宁的脸上打转。
终于她又用一种委婉近于低诉的那种声音,趴在丁宁的脸上,喁喁地说:“你
打那么容易的呀。说两万就是两万,也得跟人家说小话①去呀……”
①小话,即好听的话,恳求的话。
“你也别跟着人家说小话去了,我也尝过说小话的滋味了,愿意就即刻拿来!”
丁宁说着就向外走。
“丁宁,丁宁——”三十三婶竭力地扯住了他的手。
她的被激荡的热情震动得像两朵鲜花似的眼睛,恼恨地嗔怪地望住他。
“你干脆说罢,明天,两万。”丁宁生气地一甩手。
三十三婶的睫毛掩注了两滴水的眼睛,目光含羞地向脚下望着,两只瘦小的脚,
在地上很不好意思地忸怩着。眼光又脉脉地从睫毛的帘子里钻出来,在丁宁的脸上
只一溜,便有意味地笑了。
丁宁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便向西屋走去。
二十二婶正躺在炕上抽烟呢,脸庞的桃色,因为烟的燃烧而更加娇红。
一杆烟枪,一架肺病的残髌,这个已经足够说明她给予丁宁的印象。
她把眼皮很温和地向丁宁看了一眼,便又抽烟。
好像她有兴致把烟多抽一点儿似的。
领儿没怎样结,露出她颔下的一部分,身上的花毡很马虎地搭着。
回想起他对于这广大的草原的慈悲的哀悯,于是在他的心底便唤起了深厚的同
情,他觉得他应该随时随地去同情那些被损害了的,被压迫了的。
但是,当着他看见她的已经被火给烧焦了的拇指和食指,他引起了一种只是对
着涂满了棕色的画布的终日的欣赏一样的乏味的与不可爱。但是终于他觉得这一颗
被病害了的善良的灵魂,是比那三十三婶那样健康的人,是富有着人的意义的呵,
于是他很无嫌恶地点点头。
看着她的吃力地捻着烟泡,丁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倚下来给她烧烟。
“哎呀,你看你儿子给你烧烟哪!”
是三十二婶抽冷子走进来,看见了丁宁正在给她烧烟,起初好像很惊讶地一瞥,
但随即就很安详地也倚在炕上来闲搭搭。
二十三婶很满足地笑了一笑,很淡然地说:“不放心哪——”很显然的,这几
个字是故意说出来的,但是因为不愿意太露骨了,于是又用一些温软的调子,轻轻
地抹去了原来句子的真正的立意。“——怕你二侄子烧了手指头罢?”可是当腰偏
要留着一个闲裕的时间,足够人去抢酸的缝儿。
“只要是丁宁,才不会烧了手呢。”三十二婶不甘正面接受,轻轻地矜持地滑
了过去。
“可是呢,姐姐!”三十三婶也和丁宁一般地趴在炕沿边上,像小孩似的和二
十二婶黏舌,“我已经给你吊好了一身紫貂仁的外衣了,前天侯大叔到哈尔滨捎去
的。”
“蒙着夏天就作冬衣呀。”
三十三婶像似害羞似的把手蒙在脸上伏着身子咯咯地笑:“姐姐,我望事都是
望个长呵。”
“唉,我是望不了长了,我是有了早晨没后晌……”也没对谁说,只是把眼睛
痴痴地望着空落。
“姐姐,你不知道我小心眼,夏天天长,手工钱又贱,而且又是俄国人的手艺,
比奉天的是样儿。”
“唉,就算我穿了,好,作上了也好,作好了压箱底。”
“姐姐别净说那话。可是呢,王三奶奶后天办寿,我想把我的那幅金红帐子送
给她。”
“行呵,你就去了罢,别问我,我不知道。”
“还有小兰过礼,咱们送点啥,也好遮遮眼。”三十三婶极力地搜索几个具体
的题目,好来证明此来的目的。
“那都好办哪,你随便点对点对就成了,只是七姑娘那里挑肥拣瘦的——你把
我那副包金镯洗个澡,也就算顺过大流去了。”
“可不是吗,这年头儿赶的,谁的手都不阔绰,让妈随,妈又不随。人家看不
见是官中手紧,都说我们年青不懂事,把个老礼都错过去了。你才一冷神,他那就
说出话来了,其实那几门子人情是正经的,还不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外甥,三年不
作揖的姥姥,一辈子就等着你这份人情来发财呢,哼,什么叫人情排场……哼,丁
宁,你又笑我,这是实情。”
“好姐姐,也可怜见分派分派我,我这个落伍的心眼就调不开这个闩。”
“去罢,别尽黏蛇似的揉搓人,不知道人家一夜一夜的没眨眼,够多难受呢。”
“姐姐,好意思,就让我栽个子,好姐姐,你要不出个主意,我就没个主腔骨。”
“看你也不怕你二侄子笑话。”
“我才就不怕他来笑话!”
这时,等在旁边的陈妈,便趁着缝儿回:“奶奶,小爷醒啦!”
“啐,这个坠脚星!”三十三婶便忙着出去了,可是又伸进头来,搜索什么东
西似的扫了一眼,便含着笑说:“丁宁,你不去看看你的——小弟弟。”
陈妈这才又给二爷请安,退出去了。
沉寂统治了全屋。
二十三婶又抽了一口烟,似乎在烟的精力里已经生长出自己的精力似的,便很
有神志地,但是也很幽抑地迟迟地说:“自从那大的死了,尸首一直到现在还流落
在北京呢,我每一想起来就伤心,姊妹们混和了一场……唉,如今一我也就是旦夕
的事了。”
“是的,只有这样的一片健康的大草原,个个的女人,才都得是痨病……。”
丁宁喃喃地自语着。
“那有啥奇怪呢,从小就锁在家里,低着头绣花作活,长大了嫁给人家,穷的
呢,是一头马,富的呢,是一朵花,看着人家的眼皮动嘴唇,她还有不病的……”
“唉,你不病也不行呵,你叹口气罢,他说你想心事,你刚松一松眉头吧,他
说你有外找想。咸言淡语便塞满了你一耳朵,你不听,放在你耳朵里你不听?不用
说别的,就说我罢,我是一不争斤二不驳两,我的心是死定了的,谁愿意怎的就怎
的。可是老太太不喜欢我,说我是活烟筒,就会鼓动烟。小三表面上把我捧到天上
去,背地里把我踩到泥里去。我可也好,我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要。你十三叔
是水和泥作的,我过门,和他也没顺过一口气。偏是老天爷瞎眼,还让我趁个好希
罕的哥哥,在蒙藏委员会里给人家当幌子,你十三叔巴不得立刻也变成了蒙古人,
也姓吉,这样,又想起我来了。哼,我呀,待我好也罢,待我坏也罢,要没有真心
的呀,只是巧言花语地哄着我,我呀,哼……”
她又把烟放在烟盘子里,烤热了,蘸着烟盘子上的渣子,然后使劲地把渣子压
碎了,显然的她是说得太累了,有点微微地发喘。
“既然这样呢,你就更应该把他完全丢开了,何苦还因为他而忧伤呢?”
“唉,你想想,我活着到底有啥奔头……”
陈妈又蹑手蹑脚地陪着笑面:“老太奶吩咐怕少爷嫌炕热,请少爷在这屋里间
屋存。”
“呵,知道了——你去罢。”
“姨奶奶说盖她的铺盖,小姐也吩咐用那边的,听奶奶的吩咐——”
“谁的都不用,盖这屋的——不,你去罢,盖依姑的,先褥好了,再往这屋里
拖。”
二十三婶又出了一口长气。
“唉,我有什么奔头,从前呵,我只指望着把你过继过来,你十三叔也愿意,
可是呢,你父亲那里舍得,我费了多少思量,说过了几次。结果呢,也只落得一片
痴心……如今呢,小三有了一脉骨血,看在你的分上,我也有了念想。可是,你那
十二叔,那瞎眼的,就真不知道,就和我变了心。但是那个我也不在乎,我本来就
有一片痴想,就想呵,那管不真过呢,只把你当作亲生的看,咱们到北京去。你们
老丁家的家业我一点也不要,我和我哥哥打官司,要他分给我几万块钱,他不敢不
依,太爷死了有话。那时咱们在北京好好的一住,我这一辈子也算见了太阳,就那
管是一天呢,一点钟,也就行了……唉,就那管我喘不出这口气来呢——唉,这也
不过是一片痴想罢了,又那能作得到呢,唉……”她很大方地笑了一笑,“——你
想那能成功吗?……笑话!”
丁宁非常地悲伤,他知道她,他知道她的永劫不复的哀伤,他苦楚地颤了一下
头。
眼前是一个无告的软弱的人哪,她永远是腼腆的驯顺的,绝不想在别人身上取
得什么,她觉着她是要在妨害着别人的利益了,她就羞怯了,自叹了。她觉得作了
一桩极大的罪恶,她连忙善良地躲开,善良地让别人在她的身上任意的取偿。她决
无希望,对于一切以不真实来作动机而投向她身上来的,她都无视,沤歌她也好,
唾弃她也好,她都无欢喜,也都无憎恶。她只有一个希望,她只希望能有一个真能
体贴她的人,能够用真心来看视她,来抚爱她,即使他是天天地在骂詈她也好,大
大在苔杖她也好,但是,只要是真心她便准备把自己的一切都虔诚地大胆地贡献在
他的面前,她也不要求他的回报,也不要条件的对他限制,她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已经有一个人能够用真心来对她了,她就满足了。就是她在睡梦中哭醒了之后,她
也会立刻地感到静心,立刻地感到那个人已经很诚挚地立在她的身边,在用着手抚
摩她的胸口,给她以热力,给她以信心,她就觉着自己有生活的价值了。丁宁想着,
他感动地低了头。
二十三婶依然沉谧地沉思着。
丁宁看了她一眼,又把眼光移住,好像在看着眼前的自己。
如今她竟以我来作对象了,这必然的,因为她的清洁癖和一种传统的伦理观,
而转化成她的长久的蕴蓄着母爱的尽情的倾泄了,丁宁感到他自己地位的过于沉重,
他觉得很难作到好处。
一阵过长的潜蛰的沉思和急苦,使得二十三婶的情绪,纷扰得太厉害了。脸蛋
上烧得火一般的焦红,喉咙里唿噜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吐出来。但是她却用力忍
着,她的身上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额角上涔涔地冒着黏汗。丁宁知道这个征兆,
便会带来不祥——这是她的生命的渣滓的最后地泛起哟。丁宁长出了一口气,决定
想给这个垂死的人一点观念上的满意,他不忍得看见这个被这个社会制度所捆缚的
女人就这样地孤独地死去。她是太孤独了,世界上一切的人都是和她陌生的,而她
更幻想着用母爱来维系住一个住在不同世界上的一个青年,她该是多么可怜哪。丁
宁想到自己方才想虚伪地给她一点安慰,便微微地有点抱歉了,他心里一难受,便
把手很亲挚地抚在她的头上,用嘴唇感动地凑到她的耳朵边:“妈妈——”
一种悲痛的快乐通过了她的全身,似乎有一阵暴雨似的排山倒海的力量向她力
扑,她吃力地把头歪到一旁——
“水!”她刚一张口,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便吐出口来,她连忙用手巾揩了,
塞在枕头底下怕丁宁看见。
丁宁也徇着她的意思,装着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