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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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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心的机器吧,这机器必须是命定的,永远轮转,永远没有停止。
    但是在托尔斯大的高大的斯拉夫的象的躯干里,他却接受了一种清新的启示,
这是可喜的,这个使他高兴,轻快,他的好像自己未被表现了的思想,已由这个可
爱的老头儿给道破了,他感到心地非常清明。
    虽然,他决不满意于这个长着聪睿的胡子的老人所埋伏下的他自己的结论,但
是他的惊人的抉剔真是伟大的,他的分析人类善与恶的两面,是何等的令人心折呀!
人们看见自己的镜子的真实的各部分的反影,也不该惺怵而战栗吗?人们在他的灰
栗色的小眼睛里,不应为那渗透了人生的光芒所透视所屈服吗?
    他写的决不是那沙皇的蛛网之下所笼罩的高雅的俄罗斯哟,他写的是整个的全
人类呀。
    他是人生的自述者,他是善与恶的化形。
    丁宁像久久积压在自己的胸膛的东西,突然的被拿了去的那样舒畅地呼出了一
口气。
    他向四外柔和地望着,慢慢的把自己充满了智慧的眼光停在开着的窗上。
    窗外燕子飞成燕阵,在庭院里,投掷着它们紫色的身体互相地追逐,呢喃的小
语已经换成了结婚的进行曲和有音响的舞踊了。
    朝颜探着她赬色的小喇叭,承着今天朝晨的喜悦,刚刚在桃色的阳光里舒展开
她那被多情的夜露封锁的头。裙袂也顺着八幅的剪裁的褶缝,大胆地也害羞地打开
来搭在篱竿上来晒了。回思昨夜那儇薄的风呵,他爬进了围墙,他爬过了台阶,他
爬过了篱笆,他辛苦的,他气喘的,他浑身抖缩的,喁喁的,哀恳的,拂动的向她
殷勤呵,向她妩媚,而终于她也半推半就地俯就了他,任他梳拢。她低着头向下看
了一看,她看看那黄色的雄蕊,已经有几粒拂落了,沾在了中心的柱头,她心里一
热,她便昏昏地把眼闭上了。
    耳边昏沉地轰轰地响,她想怎的今天就真的会这样把握不定,新嫁娘样地忐忑
不宁呢,她自己有些微赬,她连忙害怕似的睁开了眼,呵,原来是那讨厌死了人的
缠皮赖脸的蜂呵,一清早起,人家还没完全起来呢,它就跑来嗡嗡!
    蜜蜂从这边向那边游艇似的游过去,心里正计算着今天能够用自己的腿上沾回
去多少多情的蜜汁,这可笑的青春的浪子呵。
    朝阳一刻一刻地升起,满屋都照得非常明快。
    丁宁轻轻地把一本《复活》拿起来,像祷告了一会似的,完了又轻轻地放下。
    他想顺着自然律,人是应该快活的!
    人是和鸟一样的知道喜悦的,人们是一朵欣欣向荣的朝颜花,人们是知道阳光
在那方面的。
    因为是被不良的制度捆绑了的原故,人们才丢失了自然。
    人类的没有被歪曲的,本来是可爱的。
    比如,当南赫留道夫在没有投向那腐溃的社会的环缚之前,或者说是未丢失他
自己之前,他喷涌着的快乐,是多么快乐呀,他喷涌着的爱情,是多么真实的人类
的纯正的爱情呵。
    那时,他听见那黑眼快腿的少女的衣袂的窣窣,他就像一个人站在椰子树底下
望着天际的白云,忽然看见第一丝的月光,从白色的云层里钻出来了,他的心灵微
妙的为着这光亮而祈祷而歌唱,甚而会偷偷的为她悲痛,这时,他是快乐的。他觉
得所有在全世界上生存的——只是为她而生存的,可以蔑视一切人,而不可蔑视她,
因为她是万物的中心,神龛的金色为她而闪耀,荣福灯里和烛台上的蜡烛为她而光
明,快乐的歌声,是为她而唱出,那所有在世界上,只要是好的,便是为她而设的。
他的男性的少年的心,面对着这个乌黑的眼睛的小怪物,只是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一种充满在他自己身上的生活的快乐的感情之最纯洁最崇高的表现。他决没有占有
或是动用她的意思,他看她只是一件很好的,很贵重的,不可复制的东西。
    这时,他们是亚当夏娃的本来的光辉,他们是无可批判的,宇宙将因为他们而
歌唱,这是为人性的金律所喜悦的爱。
    这时,他们的接吻,是人类最清洁的接吻。
    他们连吻两次,仿佛想一想还需要不需要,又仿佛决定是需要似的,于是,又
吻了一次,两人都笑了。
    这时,他们是幸福的光辉的,他们只是皈依着自然律所昭示给他们的活动而活
动着,他们还没有被社会的传统观念用金色的大笔来向他们加以考虑,加以圈点。
    这时那黑眼的小女郎是幸福的,是光辉的,从她那温软的处女的胸脯,深深地
叹了一口气,仿佛在快乐的劳动以后所发出来的叹气一般。
    南赫留道夫也是这样的。
    但是,只是通过了一个白雾弥漫的昏庸的夜晚哪,人类便会完全的改变了。
    传统的社会的处置这有趣的爱情的方法——是南赫留道夫在莫斯科的高等社会
里所接受的所容纳的——从他的地位,从他的金钱,从他的势力里活起来了,他也
运用起来了,走了他的地位,他的金钱,他的势力所指示给他的一条平坦的为一般
人所承认的道路。
    完了,他也会市侩地用一个信封好意思地装出一百元一张的卢布,送到他的女
神的手里,也如同一般的贵族们作完了这件事似的最后的处置,并无两样。便扬长
地脸红了一次,遗忘似的走了。
    而从那一夜后,世界上的一切再不复是给我们的小黑眼快腿的喀瞿莎而预备了,
喀瞿莎将为人们指责的中心,喀瞿莎的淫乱的行为,将在她母亲的身上取得了绝对
的根据,喀瞿莎的应该下流,应该无耻,应该失去了人的地位,是可以从她引诱侯
爵大人这一点上完全证实的。
    现在,她是可以被任何的一双下贱的罪恶的眼睛所舐视所玩悔了。
    再没有一丝的清洁目光能情愿向她接触,她好像可以被任何人动用,她好像在
别人的眼光里,只是放置在十字街中心的公共厕所,是专为过路人的不能不解放的
便溲而动用的。
    孩子们听着大人的说明,知道她是一个杀人的凶犯,而不敢向她抬头,直到看
见有三四个代表着沙皇的正义的,和代表着社会的治安的士兵坐在她的旁边,才好
像安下心来。
    人世间有这样的不同,这是多么可怕的不同,这是多么长久就存在的不同呵,
但是这个不同,是被一切聪明人,老早就给巧妙地掩藏了起来的。
    但是,忽然,这里有一个太没有教训,太不懂事的孩子,竟尔忽略了一切大人
们的阿附卑屈的心理,而会大声地叫了:“皇帝身上没有新衣服!”
    这是多么大胆地天真地揭开我们人生的嘴脸呵!
    丁宁感动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多么真实的抉剔呀,唉……
    丁宁虽然决不能同于他的新基督教主义,和他的根本的人性二元论的出发点,
但是,在这真实的可爱的暴露上,也是足够给与丁宁以无限的感动的。
    同时,又使丁宁意识到,这一个必然的结果,都是社会决定的。
    同时,他在三十三婶的行为上,也找到了社会的意义,他觉得那些也不完全是
单纯的劣质的情欲的膨胀的,或是只是一种低级动物的自己也不能认识的奢侈的蠢
动的那么单纯,如他先前所憎恶的,他每一想来甚至就引起了恶心的呕吐的。
    并不是的,支配她们的不是那些伟大的哲学论文,而是那些无劳动的有闲,小
心眼的多情的算计,谁家婆婆厉害,谁家姨太太只抽第二遍烟的这些异闻,欲望的
压抑作用,殉葬祭器似的无血色的活动,不能运用的金钱,讲排场的社会地位。是
这些,是这些离哲学远,离她们的生活近的许多的日常的东西,就是她们所依存的
东西。
    是的,是这些,丁宁觉得自己的憎恨的情绪突地扩大了,不仅是苍蝇臭虫蚊子,
那生长苍蝇蚊子的水坑粪堆腐臭,才是真足以去憎恨的根源哪。
    不仅是那可憎的淫邪的眸子,就是那装着茯苓霜的精致的小粉盒,绣着太蜿蜒
了的龙和太大了的尾巴的凤凰的枕头,太软的褥,都是这发霉的因子呀。
    丁宁苦楚地摇了一摇头。
    但是接着便有一个痛苦的感情掩袭了他。
    但是对于这个还未生长在自己意识之中的动物,我就因为没有作防御工事而遭
了严重地袭击呀,我的多余的思想,又有什么用处呢?是的,我不是在比较之中,
比她还蠢吗?
    丁宁这时的感情很想用一种严酷的袭击,把这个创痕平复过来……但是接着他
又觉得我给予她一种社会的意义已经很够了,用这个卑微的对手来造成的胜利纪念
碑,是不会发光的。
    可是,我就这样地降低了我自己,连这些不必要的微末,都要费了这么许多的
思虑,我是已经有点神经衰弱了吗?……总之我再不需要对于这事的任何的思想了。
    于是,他又静静地躺了一会。
    太阳已经开始尽了它的职务,把它磁性的热情,传送到植物的身上,不管是网
状脉,羽状脉或是平行脉的叶子,只要是花的树的禾草的叶子,都本能地感应起光
化作用,开始的吮吸着如水的阳光,在制造起叶绿素了,这模范的机伶的小工场呵。
    阳光也把力量无偏爱地泄在丁宁眼前的墙壁上,丁宁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照耀。
    他想十来天没去的小金汤,应该因为夏的葱郁而更诱人了吧,那一棵卧在水里
的老树,许还未承了樵夫善意地眷顾而加以经意地砍伐罢。
    其实他还未真正地走近小金汤的,他每到西郊去,便都以这棵树为他露天的家。
他要坐在树上洗脚,卧在树上看书,这树是已经足够了的伊甸园的天地。真正的小
金汤,是在这地的下游,那还要通过不止一里的草莽,那是热泉。丁宁喜欢冷泉是
比热泉要不止几倍;冷水会使人透明,有思想,清爽。所以那棵老树,惬俯在河面
上的多思的老树呵,它代表了整个的小金汤,作了丁宁野生生活的惟一的巢!
    什么时候再亲近这个巢呵。
    眼前一亮,灵子的几乎是白色的衣服,带进了极强的反光。
    “你喝奶吧。”灵子把奶放在他的踉前。
    “方才三太奶那边来人,说二十三奶奶病得很沉重,似乎很想请你到那边过去
一趟……”
    “你就说我病得厉害,不能去。”
    “哼——二十三奶奶的病呵,我看是呵……很难好了吧!”灵子自言自语地向
外走。
    “你叫人找大山来。”
    “哎呀,我还忘记告诉你一件可笑的事呢,是什么一个张地户,因为欠的去年
的亩捐钱没有还,特意从家里赶来一口猪说还钱,走到铁道边上,被日本兵看见,
喝着嚷站住,他一看不好,撒腿就跑,猪也冲散了。他寻思这回算完了,好容易赶
来一口猪,还指望着还钱呢,不想半道就丢了。他垂头丧气地向前走,那成想刚一
走到咱们大门,正看他那口猪,在那拱门槛呢。你说他一喜欢便怎样,趴地下就磕
一个头,看门的以为是过路讨钱的呢,提过来一问,还是咱们的地户,你说可笑不
可笑……哈哈,也不是那儿来的这么一个地户,也不是劈谁的二亩半地种的呢,也
冒充地户!”灵子说完了便匆匆地跑出去了。
    丁宁想,这在一般人看来自然是很好笑了。
    这里,丁宁又陷在深刻的沉思里……
    “呵,你拿给我的书,我都看得不老懂,《水浒》还行,呵,我最爱看《水浒》,
呵,鲁智深醉打山门那一段太好了。”大山两只粗大的手搓在一起,似乎旁边就是
一柄吃力的铁禅杖。
    “我最爱吃狗肉,狗肉吃不着,昨天我也一个人吃五斤牛肉。”
    “一个人吃五斤牛肉?”丁宁用喜悦的眼睛盯着他,好像看见一个心爱的好玩
的孩子在说有趣的谎话。
    灵子在北边倒扎的隔扇里,几乎要笑出声来。
    “两顿哪——五斤生肉煮出来才多点呀!”
    “我顶喜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吃肉用牙咬着吃。”大山又像看见了花和
尚揣着狗肉上山的景况。
    “好的,我也顶喜欢花和尚,是正义感的最纯粹的代表,是真正的中国草莽英
雄的典型。我常想,我觉得施耐庵写出一百单八将的时候,一定是把他看成一个最
完全典型而写的。他的心目中的英雄,决不是宋江,甚或是李逵,一定就是花和尚。
所以到后来他给花和尚以一种特殊的意义,使他成了正果,与别的英雄不同,是的,
这一定是施耐庵有意如此,他一定是把自己的一个最高的憧憬,一个最完全的意义
放在花和尚的身上……”
    大山睁大了两只黑绒镶边的眼睛,贯注地看他,想在他的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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