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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黄缎子皮的《钥匙真经》——封皮写着朱字:“奉佛旨传灯弟子北天王悟道真人
斋戒沐浴虔心顶礼手书。”
四太爷心里突地一震,一幅清晰的画面,又闯进他的眼前。
还是两个月前的事。
丁四大爷还不能称心满意地来做鸳鹭湖畔的大地主的盟首,他惟一的对头,北
天王,比他家显赫得还要不知几倍。
北天王——
家里,辽海卫的朱砂碑耸立正厅,高丽城的古碗,佛前的五供。三道墙里,三
座“镇宅”的赤金菩萨。菩萨底下据说是于碗的墨西哥鹰洋。
北天王为了益寿延年,特意地养了多量的黄花女,每到经期,便运用着矫健的
雄姿,进出一个新的蜂房来吮吸着深夜的蜜汁,锻炼“红铅”。“添油拨念,筑基
炼己,取坎镇离,婴儿姹女,龙虎交媾,抽铅添汞,调养火候,逆转河车,还精补
脑”……“过三关,展九窍,游十州,赴三岛,次第工夫。”①
①这是(达道图)上的经文。
家里开着两幢“烧锅”,鸳鹭湖的“白干”,到处的有名呵。大片的“靛”田
里,“打靛”②的工人,都光着脚在“抢靛”:“上来了,上来了。”一片兴高彩
烈的喊声,声音里带出来北天王的比靛青还要“暴”的幸福……
②靛是一种植物染料,打破是炮制染料。
在罂粟花的田埂里,暖馥馥的中午时候,女性的高音,在摇曳的娇小的人头③
里浮动。“六月——里呀三伏——天,姑娘——媳妇拉——大烟……”葫芦装满了
古铜色的膏浆了。北天王按照老佛的旨意,所应得的天竺的宝富呵……
③鸦片烟结成小葫芦,像人头一般。
北天王连这些睬都不睬,自然有那些道行差一点的,近乎凡人的徒子徒孙,替
他照应服役。
早起,五朝冠,庄严地带正。九龙镶金满绣全幅的道袍,箭袖轻轻拂起神秘的
灵氛。牙笏向着丘祖显圣像,遥遥地一点。朝参的仪式便开始了。
先升一道黄表,声称南瞻部洲第七十六代传灯弟子天地门红阳法真一教主北天
王疏表天庭,报告人间琐事,那家作恶,那家行善……
二是天王《为民祈福十报恩》:一报天地来覆载,二报丘祖道行深,三报三光
星辰月,四报父母养育恩,五报……
三是天王《普渡众生发愿文》:我今佛前发宏愿,普渡天下众痴顽,人人听我
宣大道,西天佛国在王前……
四是讽颂全部真经,《后有真经》一卷……
天王有一个大庭,屋里装着各种表册和木笔沙盘,专记人间善恶。门前挂着一
架二丈长的大算盘,上边写着“不爽毫厘”——王尔烈题。铁门经年地锁着。有时
有的人大着胆子,向门缝里偷看一下,鬼森森地,只是一片寒髓的漆黑。钥匙眼里,
异样的阴风,人们毛骨悚然……
这一天早起,天王忽然对门徒们宣称昨夜观了景,得到静室去静坐五十天。
其实,也实在是夜里睡得太少了,鸡叫二遍才眨个眼,那小丫头,也不知从那
里来的那股子浪劲,就像个拨浪鼓似的,那么多的花招,翻上翻下的,不由得你不
依她……
坐在宝座上,一想起嘴里还起黏沫子,身子一悠忽,下部又淌出一些什么来。
天王连忙吩咐王灵宫过来,附耳低嘱了几句
天王回到屋里,就在丫环的手里吃了一粒鹿茸丸,才算略略的心里有了底。
天王的恍忽,也实在表现出他先知者的智慧。因为这时候,京里正飞下公文要
他……
公文飞到府里,知府便搔了脑袋,一夜抽了二十个烟泡,怎么办呢?最后,还
是太太出了主意,让他马上去和丁四太爷商量。知府这才像得了救似的,连忙催听
差来给穿靴戴帽……
这就是两个月前的北天王。
那时候,四太爷还正坐在自己家里的正厅里和黄大爷在盘算——
“刘老倭瓜今年又张着口借钱了,咱们要再喂他两千,他的一块豆腐①,可也
就没跑了——到过年秋成……”黄大爷狠狠在大腿上一拍,“太爷,你看,又是一
个老满子。”
①一块等边形的田。
凭空的,太爷却低下了头。
“李小八那地,虽说是十成的黑土地,可是,我出的价,也算冒高了……钱,
让这一笔就占了大半。”
“那要不然,双合店——你老知道双合店也整整地喂他三年——也想吃这块肥
肉呵,可是结果,是把肺都气炸了,干看着咱们白爬进……”
“我是以钱服人哪。他明值八百,我给他一千,我都替他想,卖地的就卖这一
回,是孩子老婆哭瞎眼的钱,我能亏着他们吗?”
“可是,只有这样,大片的地才能往太爷手里跑呵!双合后,积玉堂……那几
个大财主,都想红了眼,只是卖地的都往咱府上跑,让他干着急,您说怪不怪?”
“我是以德服人哪。我绝不忍看他们端着金碗要饭吃。我是成全他们哪。他们
是让大片的地,累得筋疲力尽,我是拿钱换他们的地,而且我还是多给,我是诚心
要他们翻翻臊,再走一道好运气……”
“可是听说北天王今年也想大拉大揣地置地。别人告诉他,‘地是万年根’,
‘有地就有财’,浮物浮钱不行。所以今年他也想一个劲置。他看太爷这几年专在
地上着眼,他也眼气。所以刘老倭瓜那‘一块豆腐’,他也想樱……”
“啥?”
“刘老倭瓜那块地……”
“呃——”四太爷沉吟地摸了一摸下巴,“他妈的,也该我抽手不及,烧锅里
的‘红利’,都过给李小八了。油房的,我都存了‘墨西哥’①,今年的粮,我都
得屯起来,明年春天趁大行……呵,这不是跟我‘挤香油’吗……?”
①指墨西哥鹰洋。
老人的眼,散布出阴沉灰色的光辉。
“咱们今年置的地,还不足百天②……这还行吗!”
②天,东北地区土地面积的计量单位,一天等于十亩。
“那呢……太爷,李小八那地,和咱府上的地是一样的,都是有‘藏掖’的。
他‘王照’上的是八十天哪,连这些年‘开’的,哼,足足小二十来年了,荒隔,
草甸,河套洼子……担保有一百天开外……要不李小八买完了怎么就拍大腿呢?…
…”
“那也不能算数,我是至少,无论置不置,一年也得几百天地到家。我是有一
年便置一年,绝不能放一年空过……那八十天算得什么,还不够顺手丫子淌的,哼
……好个……你看我的……”
“可是太爷,金五老爷今年就得牙干口臭,他‘当’给咱们的地,就算‘顺契’
③……”
③典当土地的人还不起现金,把地折价偿还,叫“顺契”。
“那不算数!”太爷几乎是突然地暴怒。
黄大爷连忙刹住,推测太爷心里真实的盘算。
经过一段极艰难的沉思,太爷才断然地像宣誓似的抬起了眼睛。
“不能,不能,我决不能看着大片的地,落到他手里——他,他北天王,算得
什么东西!”
黄大爷知道太爷这时所想的,不在地,而在如何才能争过北天王这一口气来。
于是自己的算盘也就随着太爷的目光的起落,筹划着如何才能一定把吞到北天王嘴
里的东西再夺到丁家的手里……
黄大爷恭敬地到柜里捧出一本账,悄悄地皱起眉头察看,想在账里察出几笔浮
余来……
太爷一看他翻账,便十分地鄙夷他的太不敏锐,那不都在心里了吗?虽然自己
也是没有法子,可是在自信上却好像一定必可得到解决……
“呃,我想起来了!——你碰见郝师爷没有?”
“碰见了,他说……太平捐,还求太爷体恤。北大王还是照老例没拿,太爷这
大的地面,要是也不拿,那么古榆城的太平捐,就算没波①了……”
①波,就是摊派。
听到了北天王还是照例不交,太爷的脸上,便霍地迸出一道修然地狞笑“嘿…
…”
沉思了一会,太爷又凝然地摸了一摸下巴:
“你去告诉咱们的地户,凡是太平捐都在‘十月一’缴齐……不许有一个小秃
秃的拖欠。”
黄大爷猛可地吃了一惊,他以为太爷一定是不缴了,就是缴也决不能答应怎的
快,可是居然……
“你去告诉他们,即刻就都缴来……然后你再遇见郝师爷,你就告诉他,你要
想在大爷的地上要出一个小铜钱来,除非是知府亲自要上门来。听见没有?”
黄大爷迟疑地怔了一会,连忙连串地答应:“是,是……”
“等会你就告诉那几个地媒②说,刘老倭瓜的地,我一定置……告诉他们给我
看住,别净指着我的肥猪过年……听见没有?”
②地媒,买卖田地的介绍人。
黄大爷心里这才明白,一定的,太爷是上边抗下来这笔捐,下边从地户身上收
进来,来置刘老倭瓜这片地……
“你明白了吗?”
“是的,”黄大爷慢吞吞地答道,“是的,明白了。”黄大爷一面佩服四大爷
的老谋深算,一面又替地户担忧,觉得太爷实在是太残忍太狠毒了……刚刚想辞出
来,忽然大管事嗫嚅地走来,手里拿着红帖,说知府老爷来了。
“好罢,请,就在这儿见!”四太爷说着也往外走,心里想着,他到这里来作
什么呢?……可是知府已经走进门来,屈身要拜,四大爷连忙过来去搀。
于是欢然的——
寒暄。
客套。
烟灯底下赤诚地恳谈——
“也不难,我和他最说得来,只是风声大大,很难下手呵……他是大泽里的龙
蛇,轻易不出窝……”
“所以愚侄的这颗红顶子,也得拧了。不作罢,一定是互通声息,狼狈为奸;
作罢,实在是枝叶太大,那里敢抱着树身摇一摇呢……所以,一切,吓,一切都得
年伯担承了。”
“唉,要提起他来呀,就连他爸爸的小名我都知道。他之所以能有今日者,也
不过是地方姑息纵容之过罢了。要是从前他在江北洗手的时候,我们大家给他掐掐
尖,他也就不敢像现在般的擅作威福了。而今呢,他由江北王,一变而为北江王,
居然大言不惭,借着神道设教,暗中培植势力……要不及早斩草除根,实在是地方
的隐患哪……”
“是极,是极,他是包藏祸心,伺机篡反,图谋不轨,已非一日了……只是,
他人手太多,轻容易,很难……所以,这颗红顶子都指望在年伯身上了。”
“……不过,也实在有难处。”
“年伯,年伯!……”
“……等我施条妙计,给他个拍手不及,堂上那时便调派队……查抄他的逆产,
以清积恶……这叫做双管齐下,一举成擒。”
“只是,愚侄有一句话,不怕年伯逆耳……查抄逆产,统由年伯封存……”
“说那里话……”
“……年伯,呵,呵,年伯……”
“那不能,那岂可……”
“只是年伯把妙计赶快说出来罢,愚侄为了这件事,头发都愁白了,年伯……”
“我想就这样的罢……调虎离山之计……我设宴……”
“愿闻,愿闻!”
“我想就是这样的罢……请他,你把人在我暖槅里埋伏……你看——嘿嘿……
你看……”
“哈哈……是极,是极……哈哈……高见如山,泥首拜服……哈哈……年伯,
方才相约之事,已成铁案……年伯赏脸……区区之事,尚望年伯……”
“那岂可,那太……”
知府为了避人耳目,便也和来时一样,微服简从地走了。
事情就这样的决定了,北天王的家产在“啸众篡反,图谋今上”的罪名之下,
某一个黑夜就流进了丁四爷的府库,白玉如意,赤金佛……
两个月后,四大爷半眯缝着眼睛,把这两个目前的事情刚刚理清。
奄忽的景物,还未尽情似的在四太爷的眼前汹涌——
忽然, 黄大爷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凑到大爷面前,用着沉重的机要的声音:
“妥了!”声音是喜悦地喷出。
出乎意外的,四太爷似乎是受了一惊。
黄大爷连忙作错了事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四太爷向来是用鼻子也可以闻得出是谁走进屋里来的,每次他来回事,四太爷
也都是正眼不抬的,半眯着眼皮,静静地聆着。这次,太爷居然好像受惊了的一震,
他断定一定是自己没拿得稳,把声音逼得比从前高了。他很想追寻出方才说话的声
音,是不是太高。可是,无论他如何去搜索,却一些儿都记不清了。
可是,四太爷却又像没事一样的,在那里端坐起来,等着他的陈述。他这才放
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