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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一双无底的眼睛,在向他无告地望着,两手痉挛地摊开,用内心的嘴唇,
悲抑地颤动着,哀诉着,“她去了,她去了。她永远的去了。”
笼罩在眼前的,是一片烟,什么都不见。
丁宁呵!
水样的悲哀,水样的身世,把丁宁带到永远的水里去了。
丁宁又脉脉地向灵子看了一眼,好像询问她似的:“我要告诉你吗?”
忽然门帘闪动处露出一个人影。
丁宁一扭身便奔过去。
“谁?”
刘老二惶惊地立在旁边:“少爷,电报。”
丁宁向他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把一封电报和两封信拿过来,便转进屋里。
丁宁的一字眉立刻剑样地直竖起来,他沉吟了一会儿,便很小心地掖在衣袋里。
“他又说些个什么?”
“你看。”丁宁把电报放在她的面前。
“又是叽叽叽地乱叫,反正就是三个字‘找不着’,就完了!”
丁宁在眼角里看见老管事的走来,便问:“他的钱提出来了吗?”
“他是十年零三个月呀,干数来元,除支净欠,还存九百来元。”
“你先提出来,扣在手里,等着急用。”丁宁说完了在地上走了两圈。
“呵,这几天你太吃力了……”丁宁一眼看出老管事好像比先前老了许多,面
色非常的忧戚。
“唉,只是老爷……我……我,又算什么?唉!”老头儿又使劲地眨着眼。
丁宁很悲哀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劳碌的皱纹,脸色也没二年
前的康健,丁宁根觉自己的心里涌出来一层赤诚的悲悯,对他的每个忠实的皱纹,
都有着无限的矜恤。
老头儿失神地木立着,整个的轮廓都充满了悲恸,他的全身苍黑色的大褂,更
形容出他心底的严肃的悲哀。
丁宁看着他的衣色,觉出非常的奇怪,天气是如此的奇燥,怎么他反而换上了
这么一身浓重的颜色呢,他细细地向他全身检察了一遍,全身都是一致的苍黑,甚
至在他衰老的容颜也是苍黑了。只是开衩大襟里,却隐隐地在苍黑里显示出一道白
——一条白带,丁宁把他的衣袂很迅捷地掀开——呵,他知道了,这是一条孝带。
“呵呵……”老人全身都颤抖着,两颗很大的泪珠在他的打皱的眼圈里直转。
丁宁感动地摇了摇头,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灵子俯在茶几上无声地泣着。
屋里悲哀地沉默着,沉默的悲哀在流动。
半天半天丁宁才用着勉强的声音说道:“你还是把白带去掉了罢,千万不要让
人知道。”
大管事的去了。
灵子过来和丁宁低声地说了一句。
“他来作什么呢?……”
“在这儿见吗?”
“就在这儿见。”
灵子告诉小丫头摆过了两个茶杯,便躲到暖阁里去。
刘掌柜满头黏汗地跑来,进门气喘嘘嘘的:“呵,呵,我给少爷补拜个节罢。”
“坐,坐。”丁宁命令似的客气着。
刘掌柜还只顾打躬作揖,丁宁让了半天,才在紫檀色的炕毡上坐了半个屁股。
丁宁看着他那副脸相,自己很少接触过的鬼祟的神气,觉得憎恶异常,父亲真
是太胡涂,怎能用这样一个猥琐的人物呢,什么事情,到了他的手里还会不变成一
团糟呢。
丁宁安安静静地按照自己方才好的问题,来问了柜上许多的情形,心下便
毫不迟疑地立了一个铁的决定,刘掌柜猥琐自私,绝非可靠,一定得去掉他。钱号
现在向内借都是四五分利,外放几乎是大加一大加二,负债的人怎能担负得起呢?
将来一定得弄成连环破产……
丁宁尖锐地看了刘掌柜一眼。
“你来有什么事?”
“呵,呵——”刘掌柜像挨了一箭似的左右狼顾。
“没有人,你说罢。”丁宁皱了一下眉头。
“少爷……我听点风声,不是我心慌,实在是少爷,我,我,我听见了就赶来
的。”刘掌柜气喘嘘嘘地吞吐地反复地说。
丁宁非常的疑惑,眉头皱得很紧,想不到这消息会扬出去这等的快吗?呵!…
…
“少爷,也许不会,不过刚才从铁岭来的老客这么说,少爷,你看,叶……”
丁宁沉静地看定他。
“这事真挠头,听说,听说,哎,老爷这个卯前挤了手啦,手头不利。”
丁宁这才正经地放松了一口气。
“谣传都说这回是跌进去二十万,老爷一气上大连啦,不知……”
“呵,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
“真的吗?”刘掌柜本来就坐了半个屁股,这一下差一点没跌下地下来,直在
那儿半天喘不过气儿来。
“这又何必惊惶失措呢!”
“不是不是!”刘掌柜这才吃力地呼出一口气,透出一下干笑,“少爷,你有
所不知呵,实在是,实在是,这二十万的实钱要扣在毛奉票的身上也就不算少了,
您看他们那些主儿,天天一卷一卷地数票板,扎扎哄哄的,其实使劲掐一下,还扣
不了几两银子……咱们,咱们,当然,当然不在乎这个数儿,不过也不算少了,也
不算少了。”刘掌柜故意地喘了一口气,偷偷地觑了丁宁一眼。
“还怎样!”丁宁耸一耸肩,李心里冷笑着。
“呃,呃,少爷,少爷,当然少爷在外经的多,可是,可是,在这个上,少爷
就不大有研究……嘿嘿,实在是,实在是少爷有所不知呀。”刘掌柜把两只小耗子
眼睛,向四下溜了一下,便隔着琴桌,探过一只充满着脑油味的脑袋来,像有多大
机密似的,“——而且,这里有日本人哪,少爷。”
刘掌柜又很严重地咽了一口吐沫:“这信托交易所,都是穿洋服的日本商人在
前,拿枪杆的红帽子①们在后呵——少爷。”刘掌柜又像加重语气似的沉甸甸地叫
了一声“少爷”。
①红帽子,即日本宪兵队。
“少爷,你知道每年因为这个,死在红帽子衙门的有多少起,不用说,这大一
块事,就是偷条道铁,少爷,一条道铁,就得挂梯子,倒洋油,推到桥空子里去…
…少爷!”
刘掌柜偷偷地看了丁宁一眼,看出他丝毫没有惊慌的表示,便不由得自己起了
十分的慌惊,又觉得这些胆小的话,实在是失去了丁府大掌柜的威严,于是又连忙
改了口气。
“嘿嘿!当然咱们府上不怕这个,不过,少爷您知道,您什么不知道,他们这
个叫做什么什么地国主意呀,他们这个主意就是你赔了钱,我就扣你的地——”刘
掌柜又连忙把脑袋沉甸甸地机密地伸过来,“少爷,您当然是知道的啰,他们,他
们是水国,就缺的是这个……”连忙又把中指放在鼻子尖上,又吃重地向地下一指
——“嘿嘿,少爷什么不知道,嘿嘿。”
刘掌柜一看了宁还是面不改色,自己反而觉得不知所措,“少爷——”不由得
又搔了搔脑袋。
“二十万赔了就算了,您也不必灰心,好好的作,只要咱们钱号作正了一年就
捞回来了,那还有什么在意的呢!”丁宁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事来了。
“就是,就是——不过,少爷,您,您实在是有所不知阿。”刘掌柜的虽然有
点喜气,不过还很阴沉地说,“少爷,这回你知道,这回太爷在柜上才提出一万,
赚了十万,汇到柜上五万,这回又赔出二十万,这里……嘿嘿,少爷,差着十五个
整呢,嘿嘿,少爷!”
“呵——”丁宁也突地吃了一惊,但依然还很镇定地说,“呃,在家还拿钱了
呢。”
“呵!——”刘掌柜惊喜地眯弄着两只耗子眼,“不过,”继而他又复阴暗地
说,“恐怕也没有这么多呢。”
丁宁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后来还赚七万呢。”
“汇来了吗?”
“没有。”
“嘿嘿,那当然也就烂在里边了,这所谓二十万就是汇来的这五万,算是钉住
个边,五万去在柜上提去的一万还剩四万,四万再加上七万,是后来又赚了七万,
是不是?七万四万是十一万,这十一万倒筐再出手九万,哎,这就是老爷赔出去的
二十万,这才对账。”刘掌柜很有点自己矜夸着自己算账的麻利,便嘻眯地笑了。
丁宁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家里还拿出钱去了呢。”
“多少,少爷?”
“不知道。”
刘掌柜看见少爷面带怒容,连忙又是一片馆媚地干笑:“少爷,你实在是有所
不知呵,这个,这个,小日本一定得根究,那时,咱们,咱们就得,就得……”
丁宁在心里一划算,九万去了从三十三婶借的那两万,还剩七万,七万去了从
家拿的三万,还剩四万,四万在这年头也够压人的了——
“少爷,你有所不知呵,咱们柜上,今年不比往年,民国五六年,呵,七八年
吧,奉票一元二换一元的时候,比如咱们要有十万二千就是十万现洋。可是等到现
在咱们要还是那十万二千,可是奉票六十元换一元,十万二才折两万还不兑现,这
简直杆儿差的是天地相隔呀。少爷,从前人要腰里有六十元是个‘小康’了,现在
要是有六十元,只能换一块现洋,一块现洋按时价换日本钱六毛正,五毛钱买一个
饭盒子,一毛钱小钢墩买一条香肠,庄稼人一口就没影儿了,哈哈,少爷——”
刘掌柜越说越兴奋:“少爷从前一天地实钱三百元,这前像咱们府上的一天地
卖一千,一千,整整一千,听着不算少了,其实一千扣实才多钱,二一添作五,逢
二进一十,整整一半了!少爷,咱们地还是从前的地,可是财产就两勾剩一勾了。”
“呵呵。”丁宁毫无意义地答应着。
“少爷,你知道,咱们柜上的估净,除去从四乡套进来的还不到一只手的数。”
刘掌柜把两只数钱数光的手举起来不住地摇着,然后又把一只手聚拢来掐成一个掐,
放在红鼻子上。
刘掌柜又用手揩了揩汗,很阴沉地说:“少爷,去年咱们贪的几个瞎户①,咱
们都假扣押抵补过来了,就算损失点利钱,不过要大一均匀,还拿六七分利哪,就
算马备全和,比别家都算看的准,就拿储蓄亨②那样的算盘,还蚀去三成的本,咱
们,咱们,咱们今年要长好了眼珠,不硬的付儿③不去,准赚,一年一个大发烧,
本上加本,利上加利,一月一个本利停,不过——少爷,人家,人家日本人要来,
咱们的钱号,明天就得关,后天要来,后天就得关,还不够——”刘掌柜说到这里
倏地顿住,两眼死死地盯在丁宁的脸上。
①瞎户,便是荒户,还不起账的破产者。
②储蓄亨,钱号的字号。
③硬的付儿.即殷实的借贷者。
丁宁在这个以前,也没想到还有这一桩危险,但是他并不恐惧,他正划算着另
外一件事。
“咱们的钱,能够一齐收进来吗?”
刘掌柜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那,那能——那,那能……今年上秋,许能够—
—收进三勾顶一勾呣来。”刘掌柜把眼睛转了一下,又沉重地接下去,“明年秋尾
还说不定能收齐不能呢。”
丁宁故意地点了点头。
“少爷……日本人一来……嘿嘿……咱们的钱号……少爷……”
丁宁尖锐地看了他一眼,便故意地摆出很诚恳的架子来说:
“你千万不要多心,我决不放松钱号,以为老爷失手的那个空子用钱号来堵,
也许有人说,一定是我豁出一个钱号来化事,又便利,又干脆,可是他没想到,咱
们还有地哪,地这年头儿太死,没有钱活,所以这几年我和老爷很有意思把地出一
点出去,多活动点钱。你想咱们从四乡套进来的外放,还有从中剥进四分五分。自
己放的大加一大加二更不用提了,这是从古未有的大利,咱们怎能不看重它呢,所
以这几年的支持,咱们全在这钱号上了。一旦有事,任着出地,也不能动钱。而且
老爷在家就拿出去三万啦,下余不过五万而已,五万,咱们大连的富聚公司我昨天
听大管事说,还有老爷没提净的股呢,再从四外一抵补,也就马虎过去了,不过你
得先预备一下,钱进来就扣住,买现洋存,以备不时之需,钱号我不能收,收了就
断了血脉,不过你进来的都压住,别出飞,免得抽手不及,咱们只有把这一场压下
去。钱号就能保住了,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是,少爷明鉴,少爷明鉴……哈哈……”
“而且你想老爷只带出两万,人家怎能让老爷作四五万起码的存空呢,所以老
爷直到现在亏空的也不过才三四万元,何况富聚公司还有……”
“哈哈!”刘掌柜这时几乎是哈哈大笑了,“我就说呢,老爷出手的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