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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还得花香火钱,我男人……”杨嫂也觉着不是味儿,便埋怨地偷声地唠叨着,
不期“啛——”,静始不但不同情她,反而更讨厌了她。
“人家给五爷祓苦,他还忍得住呵呵大笑,真是修行到火候了,毫无挂碍……”
李嫂看见静始用眼睛悻悻地盯着转过去拿酒碗的王灵仙,便自己无神地走过来,拉
住静始的手臂说。
没提防有人拉她,静姑惊怵地一看,看见是干姐姐李嫂,便憎恨地把嘴一撇:
“呸,不管是老的,是小的,凡是男的没个是好的!”
但是这些个声音都与王灵仙无关。王灵仙正忙着给一个未亡人领酒火呢。
王灵仙粗大的双手,正蘸满了透明的烧酒,在佛灯上拂着。
突的,王灵仙的手指都起了火焰了,手掌上也是两团火,燃起了青蓝色的焰光。
大家的脸上都不由得闪起了惊奇的颜色。
火焰毫无怜惜的在那乳色的挑逗的腹皮上抚摩,一颗葡萄色的肚脐眼上,像海
王星似的,围绕着一道胡苏色的星云,贞静的,在那晶粉冻似的腹皮的天空上浮着
……
十个指头,点穴在一颗透珑的心上,柔滑的三角形的曼弯便战栗地颤动了。
“这心口跳动得太厉害了阿,这不是好兆!”
是的,这心在佛的意旨里,是不应该这样的跳呵,泪痕在这青春的嫠妇的脸上,
蒸着热气,一只瘦弱的手,挽救似的拢着头发。
一种静穆的悲哀,袭击在丁宁的眼上,他好像看见那参天的老林里,有天方的
圣者,为了一个寡妇的灵魂的超度,聚起了无量数的干柴,在子夜的三星的照!临
之下,大家看见那寡妇的无音的哭声,为了对于生的爱执的挣扎,为了对于自己肉
体被烘干了的想象,而痉挛,而发抖……而终于一声又尖又厉地惨呼里,万千的火
舌,向天空狂猜,于是,在大家的一致的虔诚与敬献里,大家在感激的在安慰的为
着那被拯救了的灵魂安然地祝福了……
丁宁不能再想象了。
这里有着多少可爱的生灵们,在自顾的供奉里死在他两只涂满了蛊惑性的挠钩
上呵!
他悽惶地走出。
在阶前的花栏前他遇见了春兄。
春兄背抵着柱子,仰着头看着天空。
空气是蓝蔚蔚的,天琴星像银筝一般地挂着,一只失群的夜鸣鸟瞧瞧地飞过去。
“就你一个人吗?”
春兄并不想知道是谁的声音,也不转动身肢,只是眼儿惺忪地懒洋洋地向外边
瞟来。
充沛的暑气,静默地把懒气灌在她身上,她好像不愿坐在这里,又似非坐在这
里不可地动弹了一下全身,便自己埋怨自己样地叹起气来。
“到处都是软弱,萎顿,黑死病似的一团……这广大健康的草原哪……”
丁宁说完把手里刚折的一个花球,生气地掷在地上,便又回过身来——
“呵,你真应该快活,想不到一两天,你就会脱离开这些痨病的区域,走到呵
——唉,王舍城一样的奇丽,唉……”
丁宁把眼仰视着那住了弦的天琴星,胸部略略地起伏了一下。
“我并不想到,我自己总好像做了梦似的……”
“自然,在你,你是必然的像做了梦似的了,但是一旦你被带到现实的境界里
的时候,你的自觉心一发强,你的智慧,灵感便都意外地跳跃了……你会点燃你的
智慧照耀于任何人,你再不会把你自己高尚的感情,局促地装扮在一些传统的病态
的匣子里了,如你现在,如人家所要求于你的,如人家所欢喜于你的了……小春兄
呵,抬起头来吧,抬起头来,把眼乖乖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春兄便真的像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似的顺从着他的手,向天上看看,然后哀凉地
笑了……
“你看,现在好了吧……你们是被四千年的镣铐毒害得太过了。你们不敢抬头,
因为在你们的智慧的范围里,你们以为抬头是一种自轻的表示,是一种羞耻,是一
种子人以不安的可怕的叛逆,所以你们终于……自动的,习惯的,命定的,不自觉
地把头低下去了,而且互相比赛着,凡谁低得最低,谁就是最好……试问你,这叫
什么一种生活呢?”
春兄似乎是同感了似的叹了一口气。
“也许我说得太多,使你不懂,但是在语气里,我敢断定一定是可以赋予你一
种诱掖的强力的……我希望你就在这强力里作一个新人,这就是我对于你惟一的愿
望。”
“我自己因为过于狂热——不,也许由于过分的冷静的缘故了吧,致使我所有
的筹谋,都终结成为泡影……好,这个我们且不去谈它……”丁宁想忘却一些什么
过去的事情似的把眼沉沉地闭了一下,又继续下去——“所以我想在你的身上做出
一个奇迹,取得了一切的偿获……”丁宁又憎恶地扭转了一下头颅,真胡涂,此时
他自己非常地憎恶自己,为什么偏用奇迹,偿获,这几个不正确的词汇来表示自己
的意思呢?……简单的一句,我想把你这块材料还原你的价值……这就是我的工作!”
丁宁低了头,用一只手烦恼地捋着下巴。他本来想说:“这就是我所要做的终身的
全部工作,过去的历史在你们的身上投下了种种不良的暗影,把你的原来是好的而
今变坏了……我不能容忍这个,这个就是我工作的一切……你是广大的科尔沁旗草
原的缩影,科尔沁旗草原就是我们古老的种族的全型,我不能容忍这个,我要从他
传统的病态上脱去了这件玄色的衣裳,这就是我全部的工作,你便是工作的开始,
一个优良的信号……”
但是这一番话只是在他心头掠过,他并没有说,他只是考虑地向她看了一眼,
便又梦幻地胜利地自语着:“一个新人,一个智慧的新人……”
春兄无神的痴着,把脸尽向上望着。
天空明蓝如紫,处女星放出皎洁的莹华。
二门外的柳梢轻轻地摇摆。一只蝙蝠翩跹的从眼前飞过去,一会儿,又隐没在
廊前的屋瓦里。
上屋隐约地传来一阵王灵仙圆和洪亮的梵音,但是不到十分钟又寂静下去了。
春兄悄悄地把头放平了。
“我想三两天回家去一趟……”
“为什么呢?”
“因为妹妹弟弟病了!”
“我想看看他们,而且我就要走了,我把他们寄养给我一个姨家,因为,因为
我爹现在已经和霍大游杆子们勾了手了……我把他们安置了,完了我就不管了……”
“你这个人真奇怪,你安插你弟弟们,你就让随便谁去还不行呢,非得你自己
去不可吗?真是奇怪之至了!”
“他们能吃了我吗?我不会那样愚笨……”
“这个不是愚笨不愚笨的问题!”
春兄有趣地看了他一眼。
“真的,我还要特意地去看看呢……他能把我怎样了……只有我母亲死我去过
一回,什么人都没见着……我不知道我的弟弟们已经变成什么样了……我知道我爹
捎信说他们病了,那是骗人,但是我要去的,是的,我要去的,我一定要去……我
看看他们是什么样了……”春兄的眼睛热情地湿润了。
丁宁一方面觉得她的欲望似乎表明是一种女性的弱点,另一方面却觉得足以反
映出她的性格的坚强,所以也不想给她以一冲过分的打击,只是淡淡地说:“不过,
你去的时候,一定得和程喜春同去!”
春兄沉默了一会儿,便自语地说:
“唉,我将永远不能有自主的快乐了……我的命运就像一个生病的小孩……如
今我试探着要站起来了……唉……”
丁宁很快地拿起她的手来。
“我知道你的……你的向上的意志是可嘉的,你的意志的急切简直使我震动,
但是……唉,你像一个刚被松绑的人一样,你会闪跌的呀……”
春兄漠漠地摇了一下头,似乎说:“即使是闪跌,那已不复再是被捆绑的人了
……”
丁宁心里想,想不到刚学会游水的人,才正要超越大海哪……他悲悯地感动地
向春兄看了一眼。便说:
“你试探着要求自主,你是对的……,从今后你是一个新人了……”丁宁捏着
她的手,“现在你是一个新人了!”
春兄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把眼迷乱地回顾着,用嘴轻轻地说:“你去吧……”
丁宁便不言语,大踏步地走出来。
走到二门子外边,老板子正饮完牲口,辕马痴重地在地上打滚,几匹矫健的骡
子看着丁宁走来,竖起耳朵来咻咻。
“呔,嗐着——”刘老二拿着大鞭看守一匹儿马,儿马像一只长颈鹿似的炫示
着自己的圆钝的脖颈,在前头尥蹶子跑。
“刘老二,程喜春呢!”
刘老二一看是少爷,连忙气喘呶呶地立下来,说:“程喜春铡草去了,一会就
来。”
丁宁看着那匹儿马子一径地摇摇摆摆,趾高气扬地钻到别的马群里去吃草去了,
便问:
“你怎不看那儿马子去了呢?”
刘老二露出纯朴的笑来:“看见少爷就不看儿马子去了。”他刚说完,脸上便
红成紫色,脑袋上方才跑出来的汗水也蒸腾得厉害。
丁宁觉着好笑,便高贵地笑了一笑,打趣地问着他:“你这几天又有了什么新
闻吗?”
刘老二本来是想觑着一个机会拔起腿来就跑,一看少爷意外的不但不恼他,反
而还问他有新闻没,便登时觉得勇气百倍,想把自己所筹谋的大计划,就趁着这个
机会来执行。
“少爷,你知道大山自从那次推地不成,他起什么故鼓楼了?”刘老二一边觑
着少爷的神气,一边故作惊疑地眨着眼睛。
丁宁神色自若地等他说下去。
“他,他,少爷,他他想琢磨孔老二的大闺女大使!”不知道是这几个宇过分
地吃力呢,还是一提起大闺女便引起了刘老二的过分的害羞所致,刘老二的脖子比
脸都红了。
“什么孔老二?”
也许由于丁宁的口吻的过分的严厉所致,刘老二意外地浑身一跳,但一听清楚
问的是“孔老二”不是“刘老二”,便连忙镇定下来很安详地说:
“呵,就是咱们南园西边的那两间破房子的那孔老二呵,不是那年因为冬天过
不去冬,他给老爷磕的响头,老爷招下他的吗?可是这几年他赶边猪①也不剩钱,
去年又被胡子劫了一回,利都抛了。所以孔二老婆又不正干了,他也供不起家吃,
孔二老婆就从她大闺女身上想落儿②,那成想那大山又到处闻臊……”刘老二机械
地咽了一口吐沫,“少爷你想,她的闺女还能招出好人来吗?都是吃山靠海的飞球
打弹的,守着咱们近近的,你想,少爷你想……”在伙房的灯光照耀里,刘老二一
双眼睛使劲地盯在丁宁的脸上。“而且,少爷,大山的八舅就是那道号的,老北风,
老北风呵,这几天听说扶城都让他攻下来了……少爷,大山,难免……不哇,这就
得提防,不能屋内关贼!”
①赶过猪,从柳条边卫把猪赶到边外,贱买贵卖。
②想落儿,想捡便宜。
丁宁微微地蹙了一蹙眉头,便说:“好,一半天你领我到他家看看去!”
他想必是忌妒大山现在的地位,一看上次推地之后,我还没有撵走他,便更加
使他不平,所以现在又钻心磨眼地想把他谮陷,不过,孔老二之家,倒是一个很可
观察的对象,大可到那去视察一下……
“而且,孔二老婆,少爷——现在又学了些魔法,见天大说大讲的,还打起香
炉碗子给人治起病来了呢……”
“好,明天,后天,好,后天晚间我跟你去看看,你去叫程喜春来!”
丁宁等程喜春来了,吩咐他后天正午护送春兄去上大菜园子苏黑子那里去,便
低着头回来了。
走到花栏,春兄还坐在那里,两眼看着天。
丁宁走到她跟前便问道:“我问你,这几天,大山怎样了?”
春兄并不即刻回答,呆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道:“他怎样了?他还是大山呗!”
“他……憎恨……我……吗?”
“自然他要憎恨了,他也不是从今个才憎恨,那是老早老早的事……不过现在
更厉害罢了。”
“他说他过些日子就要回鸳鹭去了,他再不想在这里呆了。”
“他回去干什么去呢?”
“谁知道呢……我想他不会就此软弱下去的……”
“唉,他也和你一样,一样缺乏一面镜子,也可以说缺乏一种教育,教育你们
认识你们自己所代表的这雄阔的草原的力量……可惜我试探着要做到这一层,可惜
我的力量还不够,是的,也许还没到时候,到时候也许在自然的风霜里你们会成熟
得更要健全也未可知,是的,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