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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跳跃,感应着自己蓬勃的意志,使自己超越,使自己泼辣,使自己成为时代巨人。
他带着大的心,穹窿般阔的勇气。他来了,看见了,做了。
是的,他来了,看见了,做了,但是他失望了。
那一次,小金汤的自然之流,该是何等的使人飞越,拔脱人寰的雄奇,使人再
不复想到有一种地球上所特有的烦扰。那是一个悠远的遐想,神妙的境地。没有边
界,似乎是徜徉在人类以外。
也就从那次之后,许多的惊叹号,才开始在他的眼前交哄,使他的理想完全破
碎,使自己的进逼的勇气几乎都摧折。
这个使他濒于疲倦,使他对于一切都发生厌倦之感。
如今,使自己竟成为一个失望之余的一个虚无的影子,对于一切都不能投资自
己的力量。一个热心的运动家,只好忍耐地做一个冷淡的旁观者。这该是多么残酷
的事实呵!这该是多么有力的一个脆弱的灵魂的自白啊!
所以这些日子可以说是丁宁从未曾有过的出奇的惫懒与警醒的时期,而在这期
间周遭磅礴的力量,并不予以怜惜,并不谦抑其强烈,而向他作无视的冲击。
这使他几至难于索解了。
今天三奶家的管账先生袖吞金又来了两次,说凤姑娘有事请少爷无论如何要过
去。丁宁对于这个本来也没有一个执拗的肯否。但是对于三奶家的有偏见的憎恶,
又习惯地浮在他的心上,所以他连见也未见地就都回绝了。
第二天吃完晚饭,丁宁正坐在屋里觉着无事可做。忽然,又是说凤姑娘来请,
请少爷务必去,要不然凤姑娘也许要亲自来请了。
这当然更引起丁宁的反感。但是,丁宁从灵子的嘴里听到三奶那边请他去的原
因,似乎还有讨论到大山的问题。丁宁细问她,她也说不清楚。丁宁非常奇异,便
传话叫候在下房的袖吞金进来,于是这一向被丁宁所讨厌的袖吞金,便有机缘可以
在温煦的灯光下对丁宁侃侃而谈了。
“少爷,这就对了,大山那小子早就应该斩草除根哪。你想他八舅是干什么的?
他八舅是老北风呵,这回扶城已经攻下正逼茨榆呵。说是义匪,表面上都说是义匪,
说什么老北风,起在空。可是,是匪就不能有义,是义就不能为匪呀——是不是,
少爷?……所以老奶奶一听少爷把他辞了,所以这次让大山下狱这件事,就想让少
爷也添个名儿。少爷从前还抬举他,总觉着是实在的亲戚,高看他几眼。少爷,你
看,他这种人更不识香和臭呵。你越抬举他,他还越驾云。他是这个根种呣,从小
就坏了。你看他这次领头推地,就是想把咱两家丁府都……他是狼心狗肺呀。少爷,
你看天底下有这等人,这,简直是以怨报德哪!这!”
“三奶想把他下狱吗?”
“是的,三奶奶是早横定心了,一定把他下狱。从前还怕少爷庇护他不得手,
现在看少爷也伤心了,也看透他了。所以特意请少爷也去列个名,好定他的死罪!”
“呃!”丁宁一字眉又紧皱在一起,仔细地思索了一下。
“你就回去吧,我马上就去——你告诉小风,他的事由我负责——可是大山的
事也许有要你帮忙的地方。”
“是,是,我袖吞金,只要是有少爷吩咐一句,我就做到一句。有少爷吩咐十
句,我就做到十句。少爷,只要少爷看得起我,肯吩咐我。就是要他的首级,我也
敢,是不是,少爷?我袖吞金——是忠心耿耿铁面无私的呀!不能那个!”
丁宁冷冷地鄙夷地阖了一阖睫毛,便一挥手,好像说:滚你妈的蛋吧!
袖吞金这才全胜而归地走出。
丁宁吩咐了灵子一些物事,又静静地对着青虚虚的灯影凝望了一刻钟,才大踏
步地踱出去了。
二门子外程喜春刘老二正敛了三匹马,等着少爷出来。
三匹马一看见丁宁来了,都表示欢迎似的掀着尾巴,嘴巴愉快地突突。
丁宁向四外淡淡地一看,大卯星孤孤零零地挂在天际。他看见这每天都为群星
之率的星王,他不由得忽地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心里一难过,好像马上又消失在疲
惫与倦怠里了。
他用着带几分温色的目光向程喜春刘老二扫了一眼,便回转身去。
“少爷也不是忘了什么东西拿了?”刘老二猜想着说。
程喜春点了一点头,又给少爷的马紧了紧肚带。
丁宁走到屋里,对着静坐着的灵子悄悄地说:
“今天是春兄被难的三七了,你在那宣德炉里备一支香……”
灵子的眼圈立刻地就湿润了,愁苦地点了一点头。
“你今天不回来了吗?——”她本来想问,但是她又没问,只是又点了一下头。
丁宁上了马,一鞭,马便驰到大门边了。看大门的早立直了腰身在大门口候着。
丁宁撒欢地打着马在前头跑,程喜春紧提马缰在后边紧跟,一转瞬的工夫,丁
宁已经跑到大水泡子沿了。马已经出了一身通汗,丁宁迂缓的把马收紧了。看了这
水泡子四边埋伏的黑压压的老树,不禁有一种鬼蜮森森之感。
他想起,那是八九年前的旧事,那时丁宁还是小孩,被大山领着到这里来钳蛤
螟。那时黄澄澄的月亮照在柳茅上,四野静静的十分寂寥。大山操起桦木杆子的蛤
蟆钳子,弯着腰悄悄地顺着水边溜着,眼睛在暗中发亮。忽然水波一闪,大山大喊:
“丁宁,丁宁,扎着了,扎着了,快,快!”而今想不到大山站得离自己会山样远。
而今大水泡子也没有黄澄澄的月了。也没有那桦木的蛤蟆钳子,也没有了那天真粗
豪的影子。摊开在面前的完全是一片无主的萎靡与幽凉,再没有血球的跃动——是
一种发霉的惨白。
丁宁随着马身荡漾咱己又浸入一种莫名的哀感里。
这里平川大道直接着贤孝牌,那是上鸳鹭湖的惟一的孔道。丁宁小时候每次同
大山到这里来捉蚂蚱蟋蟀之类的时候,总要攀着贤孝牌的石礅梦幻似的怀着依恋。
那隐隐的一道蓝山,那是东边里。那起伏的蓝障里,正伏着几多神秘,几多企
望。每天家里所烧的榛杆,山柴;每年山场①给送来的山鸡,狗肉;每年山场给送
的白蘑,鹿肉,水艾,山芹;保花样子的蛇皮,会斗架的鹌鹑;光瓢的棒子,山落
红;金银黄花,螺蝭钻……这些,他不能见的,简直想象都想象不出的东西,也可
以说是希奇的宝物,都出在那蓝盈盈的蓝山里,那蓝山里,那他只合在梦中相遇的
蓝山里。
①山场,便是家山,私有的野山。
于是他呆呆地幻想着,似乎就在那山顶的白云上,他也可以看出那背着背夹子
的挖棒捶的老山墩子②,那起罡风的雕之羽,那专吃柞蚕的棒捶雀,那只有在零度
以下才好吃的冻山梨。
②老山墩子,猎人行话,老山里挖人参的人。
而今这许许多多的儿时的记忆又重新被他记忆起来了。
而那——
而那他家的财源膨胀起来的发祥地,那惹动过他幼稚的相思的鸳鹭湖。
那参天的古柏,百尺高的老祖坟,藏龙卧虎格的旧宅子。
那连呼连陌的庄园主的大土壤,黄金的土壤,关东大斗一亩也打八九斗。
保家大仙的三仙洞,三仙洞的三仙姑。
而在那些只在家里传统的神话里才能听到的,那些只在由鸳鹭湖进城来的佃农
的口里才传来的,一些草昧的洪荒的野犷的其实是温柔的野话里,他梦幻的心怦怦
地动了。他有过他现在也竟不相信的奇想,有过就现在也不相信的为了没有到过那
个地方的悲哀。
从那时起,顶天立地的科尔沁旗草原哪,比古代还原始,比红印地安人还健全
信实的大人群哪——这声音深深地种植在他儿时的灵魂里。而这声音一天比一天的
长,一天比一天的在眼眶中具体,证实,愈认为确切不移。而甚至他在南国的青春
的友朋里,把一切长白山的白,黑龙江的黑,都拟之于人类所推崇赞叹的伟大的形
容词了。而人们也吻合著他声音荡动的微波而相信着而感喟着了。
是的,这一块草原,才是中国所惟一的储藏的原始的力呀。这一个火花,才是
黄色民族的惟一的火花……有谁会不这样承认呢?有谁会想到这不是真实呢?
但是,今天,丁宁远远地看见那耸立的贤孝牌。今天丁宁又重新温习起在这草
原所耽溺的梦境——这才如同睡得太沉了的小学生似的猛然地把头磕在桌角上……
这是什么东西破坏了这储藏的力啊?……他发问了,也好像彻悟了……
是的,是的……
是的,我明白了,从来未被我知道的,我从来也被他压抑的,如今我知道了,
是的,是的,就是它……
丁宁遥遥地向着那石青色的贤孝牌看了一看,便深思的不语了。
善伺人意的马,松弛开矫健的脚,沿着大庄园的围墙缓缓东行。
再过了不多工夫,便到了三奶家的大门。
彩色的执锏的秦琼和执鞭的红脸黑髯的尉迟公敬德,在朱色的大门上交辉,线
条横妄磨狂地向左右上下四下飞舞控跨。
丁宁回头看看北边金大老爷的前门,也是一样的辉煌,也是一样的壮丽。呵,
这神,这宅子,这土著财主的斗法呀。这吃人不见血的大虫,这消灭人群的金刚寨,
这强盗大地的吸血狼!
是的,包庇荫封他们的,是那一个看不见的用时间的笔蘸着损害者的血写下的
无字天书——制度。
丁宁品味着地点着头,心里非常沉重。
刚走到二门,依姑,三十三婶,小凤……等等的人,正都站在阶上候着,在丁
宁心里,对于他们这些贫血的人形,也想依然置之不顾。但是想到他们正是这大制
度下压扁了的渣滓,沥滴,丁宁又不禁恻然哀悯了。
随着大家后边的是袖吞金。袖吞金满以为这次把丁宁请来是自己的功勋,所以
趁着这个机会就来陪着少爷谈话。
“少爷,你问三奶奶吗?唉,唉,正在下屋和大厨夫生气哪。去年的荤油是吃
到杀年猪才完的,今年刚转到七月七便完了。三奶奶今晚上一看油坛子,就和大厨
夫嘈噪起来了……唉,你看,过家就没法子……”
果然的,这时,外边伙房里正嚷着老太太的声音:“行这个吗?我三十多年了,
行这个吗?”
不一会儿,便见她走出来了,嘴里一刻不歇地在那儿唠叨。忽然一眼瞥见下屋
鸡窝里下的蛋,到天黑还没人捡,便又“张雇工,张雇工!”地大喊起来,“怎的
这个时候,还不检蛋哪?呵!手都让菜墩子剁去了吗?呵!留在这儿干啥?留在这
儿给他们下三烂去和荤油吃吗?”
骂了一通,这才觉得心里有点服帖了。回到台阶上又左右地检察了半天,看看
实在是无可再找之后,才呶口叨叨地走进上房来了。
“呵,丁宁来了,你看,丁宁,你给我评评这个理。我三十多年了,我都是年
头接到年尾。一过年杀五口肥猪,荤油吃一年。你看,今年,荤油才到七月七,便
把一缸油都使净了,行这个吗?我三十多年了,我没见过,我没见过!”
三奶一看自己的理直气壮,很难博得丁宁的同情。连忙改了题锋,过来问长问
短,又安慰了丁宁一阵。说家事的各种不如人意,又盛夸丁宁的运筹过人。接着又
提人死也是定数,不能一味地哀伤。又说二十三婶的死,自己如何的操劳,葬仪如
何的堂皇。又提到未通知她的家里如何的费了她一番苦心。接着又想到了丁宁的母
亲,替她难过。又说听说你母亲的气质更暴了呣,必是心跳病大发了的缘故,得吃
点坤宁丸哪……最后才转到题眼。
“……我告他的罪名,是煽惑乡愚,暴杀无辜,聚众抗捐,联合罢佃啊。这是
杨立三写的呈子,多硬!……就是可恨的邵越这小子,总是一口承揽,不咬大山一
个边儿。我就和你七叔商量办法,后来用人把话透过去了。告诉邵越说:你就说是
大山主使,我醉后失手,余不知情。这时承审一画供,大山顶他去掉脑袋,他再装
模作样地蹲两三个月就完了。你看这办法对他多大便宜!那成想,这个不知死的死
脑瓜骨,一听这话,就登时大骂起来。你想这小子不是活得腻了吗?他不死总觉得
浑身痒痒——他浑身痒!真他妈的莫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样便宜他都不捡,他浑身
痒痒!……我后来也急了,我也豁出来了,我许他的十天大亩地呀。你说,这个王
八犊子,不知死活的王八犊子,他说什么?他说让我拿回家去养老去吧,别说十天,
就是十个十天也买不动他的心。这样的死心眼,真他妈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