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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肚肠好像有一件东西狠心地往下坠,坠!坠!扯着她的心向下坠,终于,
哎呀——一声,她的心被坠掉了。她全意识都陷入昏迷状态。
不知什么时候,恍惚间有金星和银星在她眼前闪耀,闪耀一过,又是一片昏黑。
她不敢稍动一动。她怕稍微一动,她会又陷入昏迷了……
她吃力地呼吸,自己可以在听见肺叶如刮风的呼呼之间,还杂有如同枪击的爆
炸声传来。
她知道一定有人在砸门。她现在不需要看见一个人类,她憎恨任何人走入她屋
中。所以她竭力地把眼闭上,把耳堵上,不去听见。但是声音却一刻比一刻的急迫,
一刻比一刻的高涨。她心里一热,便又昏过去了。
恍恍惚惚,似乎有人叫她,她不想答应,也不想知道是谁……
当她用尽了所残存的一点最后的精力,来用模糊的目光辨明出是小瓶的时候,
她才略略地点了点头,又微微地把眼闭上了
小瓶拉住她手无声地哭着……
她又在眩热里昏过去了……
一会儿,她伸出手来握住小瓶,喃喃地说:“丁宁呵……丁宁,丁宁呵……”
“姐姐,姐姐!……”小瓶拼命叫她。
但是立刻灵子又昏迷过去了,全身一动不动了……
忽然是门外隐隐地敲大门声,是敲大门声,高了,更高了。
陡的灵子完全神志清明地坐起来:“是丁宁回来了呵……我知道的……我知道
的……是他回来了呵……”
咔——
一声快枪的爆炸声。
咔——又是一下!
灵子全身一耸,“呵呀!——”破嘶的一声绝叫,头发针似的在她头上直竖起
来了。她的眼睛愕张,像一座塑像……
“姐姐呵……姐姐……”
她全身一动不动,过了足有一分钟之后,倒在炕上气便绝了。
外边枪声更密了。
咔咔……
哈咚咚……是大抬杆①的声音,一定是抢窑②了。
①大抬杆,一种土制的抬炮。
②窑,地主有武装的宅院,土匪黑话。
咔咔——
就在这咋的一声响亮地绝叫中,一个命运匆匆地结束,一个血腥的命运正在开
始……
炮台上,有人爬墙了!
全城的枪声已经极度的混乱,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东边的枪声更密了,有人爬墙了……
程喜春一手一个匣子,枪车③流水似的上下换。
③枪车,子弹夹。
枪花凶猛地向外横扫,底下的人都挂彩了……
“打北边,打北边,这是他妈程大牛斗的枪法,给他兜腚呵!”
“兜腚打,打北边!打北边!”
人呼呼地向后边退去了。
程喜春一边得意,一边担心!
这边是崔猴的守堡,枪子打得比较乱一点。可是骂声却更尖:“杂种,老爷不
跟你们几个无赖斗,叫你们的爷爷天狗来,杂种,先吃一颗吧,哈哈,再赏你一颗,
哈哈!照裆去了,小心!”
底下的人上得更勇了,可是忽然马上都退下去:“杂种,明天见,拿你猴心炒
肉吃!”
“杂种,老爷等你,不来的,不是你爹揍的!”
没有砸门声了,呼呼呼的流氓们鼓噪地向西退下去了……
“明天见,明天见,现在是咱哥们的日子了,明个来涂窑④!”
④涂窑,即把这座宅门人口都杀了。
“你老丁家从今个起,就算到头了,也该我们翻翻梢了!”
“……抢他象的钱号去呀,抢他家的钱号去呀……”
“抢呵……上小桥子南,小桥子南有好姑娘呵……”
程喜春脸色铁一样的青,牙拼命地咬着,他回过头来:“完了,老北风打进城
来了!”
“不会的,我看是天狗……老北风不能怎的乱!”
“要是老北风还不要紧,不能抢咱们……”
“他要听大山下狱了,他才抢咱们呢……他八舅不替外甥报仇!”
程喜春两眼凝住,只有唇边的弧线上下地抽动。
“他们要再来抢窑,咱就不易守了……”刘老二自语似的说。
程喜春的铁拳一下就钉在他的脊纽背上。
“你孬种,你孬种,你熊蛋包!你随帮去吧,你随帮去吧!”——程喜春血都
开花了,要不是自己的兄弟,他一定插了他。
刘老二一声不响地趴在一个枪眼上,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叛逆的凶光……
这时,街里的衙门一带,軏辘把街一带,枪声跟暴民都摇天撼地的喊了起来。
一会儿又静下去了……是四眼井一带的喧叫声,扰嚷声……突的,咚——咕咚隆,
咔咔拉——咔,咔,咔,枪声就在耳边响起——大家定住细听,判明一定是街后枪
炉王家出事了……于是心下又都非常紧张了。一定是方才的这群暴徒们打到街后去
了。咔——示威枪从程喜春的枪口里嘤——的一声钻出去了……
于是这里的一切又都沉默了,只有警戒枪按着一定的间隔向外放。
全城一点灯光都没有,只有枪火像正月节放滋花似的兴奋地喷射……
全城都陷入了浑沌状态,不知是老北风从茨榆攻来,还是天狗在城中作乱,还
是日本人真的从沈阳平推平下来,像光绪年间的跑反……
狗都不咬了,狗都预知世界的灭亡了似的,夹着尾巴不再叫了。
街上一切都停顿了,完全是一座死城。
路灯不再亮了。往日的“包子热啦——热包——子啦!”的喉咙听不见了。比
海船的警号还神气的大茶壶的闷——的放气声,也不在大气里依回了。“酸梨呀,
瓜子呀——落花哎生!”老费必是今天也哑了嗓……一切的声音都灭迹了,都退避
了,都让给枪声了。
古榆城从今天起,也许会变成另外一座古榆城了……但是谁知道呢……总之,
今后的古榆城,一定与这个不同……人们都这样想,都充满了恐惧,都害怕着,静
听着,想从大气的分子的互相磕碰声中听出一切的消息。
但是一切都留给黑暗,都留给恐怖。
恐怖的夜,一个叛逆的夜。
人们在生死线上徘徊,人们想把自己的欲望重新分配。
街上的闲汉到处地蜂聚着。一会儿呼啸一声,说抢李老财家去吧。于是就是一
群人,也不知道是土匪,还是闲人,自己也不知道手里拿的是手枪,还是烧火棍,
也都一声呵喊的闯到西边去了。一会儿也不知谁记起王青家里有个好姑娘来了,于
是年青的,钱抢足了一点的便都向王青家的那个方向出发去了。
这个时候是每个欲望都可以得到满足的时候。这个时候,每个有勇气的小伙子
都不脸红自己的见解和希求是过分的夸张,是永世不可满足的傻想。这个时候,人
们都疯狂着,人们都膨胀着,人们都觉着自己的身躯要比平常横宽了一倍。人们都
舒展舒展了胳臂,像一个贪恋泅水的人,陡地看见了大海那样兴奋那样迫切,想立
刻就一下跳进那汹涌的巨浪里去洗个痛快。这个时候,是东北替换了主人的夜晚。
这个时候,是第二天朝晨的黎明。这个时候,是科尔沁旗草原处女的怀密被强暴给
奸污的一夜,以后是……它不能想象不能预知的一种狂大得出奇的震人欲碎的一种
命运……这样,这古榆城闪耀着这一晚。
恐怖的夜,叛逆的夜,夜在窥视,夜在震抖,夜在狞笑。
红胡,无赖,游杆子,闲人,赵广会的儿子……一切的从前出入在丑恶的夹缝
的,昼伏夜出的,躲避在人生的暗角的,被人踹在脚底板底下喘息的,专门在破坏
别人的幸福,所有,存在来求生存的,都如复苏的春草,在暗无天日的大地钻出,
那样的承揽着熹微的晨光,那样的新绿嫩黄,生气渥沃。
“天狗吃日头来嘫!”每个闲人都有的口号。
口号从闲人的口里传出来的,现在是凡在夜里出现了的暴客都响应了……
于是有人走到大水漏子前边的山本当的旁边的时候;人们就记起天狗吃日头这
个暗号的根本意义来了。
于是人们都记起山本当的掌柜的,那两撇连王八的八字都不如的可恨的小黑胡
子。于是人们又都记起了山本卖出的吗啡使自己的弟兄们如何堕落,残废,以至于
死亡的故事。于是人们也都记起他那个年纪轻轻的梳着蓬蓬头的小媳妇来了。人们
也都记起了这个小媳妇穿着拖鞋在街上倒水,大风一撩,撩开她的宽大的和服来。
原来才发现日本女人是不穿裤子的,日本女人是白天才和她丈夫宣淫……于是这个
消息便每天都要在赵广会的烧卖楼,由各种不同的嘴唇里演述着。而且赵广会的儿
子还言之凿凿地说他曾亲眼看见她裆下的一丛茸茸的黑毛来着。
如今这许多热烈的回忆,却风车似的在人们的昏晕的头脑里交转,于是人们的
意识都渴望着那个日本女人了……于是今夜山本当的顾客特别的多了。
“我要五百圆的白面!”
“我的一根鸡巴当多少钱!”
“我上回当的我东家奶奶的抹布早下号了吗?”
“我来抽你的媳妇来了!”
“哈哈,你东家奶奶还当抹布?”
“哼,我们东家奶才地道呢,连骑马布子都让我顶着给当进去了!”
“交出来你的一丛毛呵,我们不要你的两撇胡呵!”
“哈哈哈哈!”
一片澎湃的笑声,一阵疫人的笑声——是一阵血腥的复仇的笑声……
大家都绝对的不能想到自己企望的无耻,或是回头去幻想一下自己所造出来的
结果是如何的悲惨,他们并不,他们这时的思想是没有感觉的,要勉强说有,那就
是一种单纯的快乐。一种从来所没敢想过的,所没敢染指的秘密的快乐。他们觉得
再没有比这个更合理的要求了。再没有一条法律或是说教在他们被解放了的喜欢飞
舞之下不感觉出是无限的软弱,无限的空洞,不可形容的无价值与繁琐……
他们大笑着,欢喜着,哄叫着。
想把在一个长久的时间所积压下来的仇恨与痛苦,都在这一刹那之间还给了他
的主人——他的仇人。这用不着一星儿的思索,这用不着多余的考虑。疯狂的狗,
第一个寻找遭殃的对象就是他自己的主人。
大家看着前门堵得太严了,有的人便嚷道:“放火!放火!”“到我家的铺子
腰栈去取桶洋油来吧,不用拿片,就提我草上飞!”
“后边凿开了。后边凿开了。”
是谁用广成车铺的大车捶把后边的窗户连锤几下就完全打碎了。
大伙都兴奋了,人都挤在窗户上。人都想第一个进去,拍拍!里边传出了两枪,
赵广会的儿子应声倒地。前边人往后一退,后边的力量向前一涌,人们便从前边的
死身越过。拍拍!又是两枪,以后便是嘈杂的人嚷声了,什么都听不清楚了,那低
矮的小房盖就要被人抬起来了……门畔边的大烟锅倾在地下了,人们都不觉地在地
上踏过去。山本的脑壳已经破碎了,三四十人饥饿地向一张浅褐色的短纸屏扑过去
……
而这时衙门头,发生的骚扰却更大了。
万千的人们,都鼓噪地欢呼着:“点天灯呵,点天灯!”
“点天灯呵,点天灯!”
声音叫得一口比一口地响亮愉快:“点天灯呵,呵——哈,点天灯!呵——啥!”
大堂前边两盏红烛高烧。正中是一盏大号煤气灯,前边便点两堆劈柴爿子。火
光,灯光,人的面孔的反映着交射的晕光,浮嚣,翬动,激荡的一道炫迷的海……
天狗一身青绸紧身,包头,短打,青褡裢,手中掐着枪坐在海水浪牙的大堂照
壁前,凶光满面!
前边廊下两个浑圆的抱柱上,高高地缚着的是商务会长和腰栈大老板伍力田。
商务会长是个秃头顶大胖子,浑身哮喘着,仿佛一个难产的母猪就要断气。西边缚
着的那个,骨瘦如柴,烟容满面。沉潜地思索着,似乎是在盘算还是一元零半角多
呢,还是十一角减五分多呢?因为他的被缚着的一只手出奇地痉挛着,正像在仔细
地拨着算盘。四五个胡匪正在用麻批蘸着洋油,裹住棉花向他们身上摽,摽了一扣
大家便喊一个好。
“浇得好,再来一个!”震天撼地一片喊。
但是裹麻批子的那个却大声地骂了,于是大伙哄然大笑。又啜咕浇油的那个人,
再去浇那边的那个瘦猴去。
两个人虽然在这样闷热里高悬起来,可是全身都打着冷战。两腿极不自然地拘
曲着,缩作了一团。所以两个长大的人形缚在柱子上,只是畏缩得像一对孪生的小
孩。完全使人忘了他们是全城平时顶字号的商务会长,和腰栈的峥嵘显赫的大老板
来了。
两个人因为占的地方过小,所以抱柱上的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