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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科长盯着我。我知道我眼圈发黑,一脸倦容。他是能猜出什么来的,但是管
他娘。
但是由于我头昏脑涨的,所以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给了一张名片给他。
他说你不是堂兄吗,怎么姓泰呢?
我只好说全名吴泰阳。
我们一起去到就近的水吧里坐下来。
我还从未半上午的进水吧酒吧。一想到科长也不办公了,总经理也不去公司了,
就觉得女人真是了不起。
我说妹妹托我转告赵兄,她不能拆散家庭。
他问她现在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反正在跑业务吧,是电话里说的。
赵科长的眼圈湿润了。他说他爱上这个女人就是因为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
音很好听,很感动人,让人忘不了,而且一打了电话立刻就想见她人。”
她就是这一套。我想起她第一次的电话中“我要泰阳先生”,真想跟她一脚。
我说这是外交,赵科长大权在握,为了公司利益她取悦于你。
“问题是她亲口告诉我她丈夫靠不住家庭不和谐。”
“这是她外交做过了头。她年轻,你要原谅她。她丈夫满不错的,是个主任医
师。她整个家族的健康都是他保证的。而且很顾家的。她事实上离不了那男人。”
“她说他们长期不过夫妻生活。”
我又想踢她一脚。“她上个月才做了人工流产。她丈夫告诉我避孕环掉出来了,
没发现。”
赵科长低下了头。其实这人并不坏,是让她给弄疯了,我想。人流的事是我编
的。
“我已经告诉了她合理避税是允许的,还告诉她一些方法。我们没有工作联系
了她还是对我非常好。这件衬衫就是她给我买的。”他拉拉领口,那衬衫很高档。
“而且我们常常在一起吃晚饭,每次分手她都恋恋不舍。我们是有感情的!”最后
这句简直像呼口号。
那么我估算了一下,吴越每星期最多能在家里吃一次晚饭。
我曾问过她,老公每天晚上怎么过,她说辅导女儿,我就想起王静的每天晚上。
由于是独生子女,勿须两人同忙,所以当女儿拴住父亲儿子拴住妈以后,这个
女儿的妈同那个儿子的爸就走到一起来了。现在就是这样。
有几次我和吴越在吃晚饭,她的手机响了,她走到一奔去,还是让我听见“在
应酬”。
她很聪明;我俩的幽会的确也可以被理解为在应酬。她这么说了之后那一头就
不再说了。
她的丈夫很信任她。譬如今天早晨我问她,一夜未归,有没有麻烦,她说不—
—会。那种轻描淡写无所谓我形容不出来。
我妈说过,共产党有两件大事做得很好,一是戒了毒(指鸦片),二是妇女解
放。
“你们的感情,应该让时间稍微检验一下。”我对赵科长说,“一个月吧。一
个月以后你再同她联系,她扑向你的怀抱,你们就成了。”
“一个月!”他痛苦地扭了一下,“我活得出来吗?我整夜不能睡觉!”
“可以吃安眠药。安定片,一次两片。”
“吃了。不到一小时又醒了!一夜吃几次!”
我长叹一声。这种体验我有过。那是我听说王静在悄悄地办定居新西兰的手续
以后。痛苦的失眠是可以让人自杀的。
“但是,当他害怕你找她时,你越上劲,她不是越反感吗?你守住她家大门,
她有家难归,她能爱你吗?”
“她连这个也跟你说了?”他疑惑地盯着我。
“我和她同一个爷爷,同一个奶奶。”
他愣了愣。“关键是我们有误会!关键是我们有误会!”他又喊口号,“我必
须当面向她解释。”
“什么误会?”
“上个星期四下午,她给我打了好几个传呼我都没回。那是因为我们局长在同
我单独谈话。那以后她就不愿意见我了。”他几乎哭出来。
“这点小事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解释嘛!”
“是呀!问题是她赌气说根本没给你打过传呼。”他急得要命,我很可怜他。
“我越解释她越说没有。我只有当面解释了。我只有当面解释了。”
“可以。但现在她害怕你找她,否则不会托我来,对不对?”
他点点头。“照这么说,那天在银杉宾馆
我点点头。“是她把我叫来的。她本来对你有感情,但一逼,可能反而——你
说呢?”
他又点点头。我说:“一个月以后,我安排你们见面。一定。”
“一个月太长了!一个星期!”
“二十天吧。”
“十天!”
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敲定半个月。
分手时赵科长说:“叫她放心,她们公司的忙我照帮。就算她不爱我这个人,
我也决不使坏。”我感到他是很诚恳的。这其实是个好人。
既是好人,就该规规矩矩地过,否则就是自找苦吃。我想。
我见到吴越,向赵科长不回传呼的事。她说想不起那天是否打了传呼。“即使
打了,也只想套套近乎,其实没有什么事。更不可能怄什么气。”
我相信了她。热恋中的赵科长草木皆兵,想当然地诠释着一个普通的细节。人
哪,谁动感情谁输。
但我还是很生气。“你送人家衬衫,人家怎不想入非非?”
开始她辩解说,送点小礼品是业务往来中的常事。“送衬衫比较亲切。而且有
个尺寸问题,尺寸合适就显得既关心又了解对方。”
后来她叹口气,望着窗外的霏霏细雨,和刷了油似的树叶,还有胆子越来越大
的雨中麻雀,说:“泰阳,我承认我有一个坏处,我即使不喜欢那个男人,我也希
望他喜欢我。”
我突然鼻子一酸。我也叹口气,说吴越呀,我也是一样的。
她将手伸来,我握住。那手冰凉。我脱下西装,披在她身上。
我向驼背擦鞋工征求关于鞋箱制作的建议。他建议应比他这个旧的内里深一点。
他左右的同行们,那些典型的农村妇女都吃吃地笑。
驼背自己也笑。他坦然解释,箱子再深一点,他就可以放一个酒瓶在里面,省
得他妻子每次都来跑路打酒。“端着酒走路费力。”他说。
别看这家伙这样子,他倒知道体贴老婆。
“你有没有孩子?”“有。四岁了。儿子。”“你今年多大了?”“我呀,你
说呢?”“有四十了吧?”“四十二。”
看来他结婚很晚,这个也好理解。看得出她很热爱他那开始得很晚的家庭生活。
有一个时髦而冷漠的年轻女子橐橐橐地过来了,她没有理会驼背的空椅子,绕
过去,坐在了那一边的破椅子上。她不知道驼背的鞋擦得相当好,她不愿意让一个
丑男人接触身体?
然而驼背无所谓。
我注意到来找驼背擦鞋的都是男人,而且大半衣冠楚楚气宇轩昂刚谈成了一笔
业务似的。他们对他都相当温和。这里面肯定有同情。因为有的人说不用找钱了下
次又来攘。
但驼背也无所谓。我想假如有人说驼背我们同情你,驼背保不准会说谁同情谁
还难说哩。
一千只擦鞋箱做好了。橘黄色。这颜色在我们这座铅灰色的城市里应是很抢眼
的。上有鲜花足履净字样。花是一枝海棠,很漂亮。还印有“泰阳广告制作”字样。
广告词:脚香运气好,到处受欢迎。
成本很低:每只不到十元。
吴越连连称赞。她突然问这一切是嫂夫人王姐姐设计的吧?
猝不及防的我嗯了一声。
吴越冷笑道守着这么有才情的老婆你还偷情!
我无言以对,很尴尬。
她拔腿就走。这下我明白过来,她在吃醋。
我追上她,默默地走了一段。她平和了,问:“你同王姐相处得还好吧?”
“当然不可能整天剑拔弩张,那谁也受不了。”
“你有这么好的家庭,为啥还要外遇?”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吴越。”
“不深奥,泰阳。是欲望。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这是人不如动物的地方。
人生因欲望而生动,也因欲望而劳累,甚至毁灭。”
“你这么清醒,为啥还——”
“唉,看得到的也不一定做得到。人把欲望没办法。我甚至怀疑这是上帝在捉
弄人……拿我来说吧,其实我老公很不错的,这个家完全是他在维持。他对我相当
体贴,我可以为所欲为……但如果一辈子我就跟一个他,我又觉得很……很亏似的。
心理不平衡。”
我低下头,想自己。我的情况与她不同。我的心理是平衡的。但我还是没能挡
住诱惑。吴越的诱惑。我爱吴越胜过王静,但若将她来代替王静,我不干。那我那
个家就完了。
这些年来耳闻目睹许许多,我明白对任何人来说,最重要的都是家庭。家庭破
裂以后获取了幸福的人简直没有。有一个不怎么回去的家同没有家不是一回事。
马马虎虎的婚姻也是应该保住的。
我读大学时,华裔美国作家聂华苓偕夫前来演讲,下面递条子。有张条子上写
着:怎样才能得到美满的婚姻?
女作家大声说:没有美满的婚姻,马马虎虎的婚姻就很不错了。这么说了以后
似觉不妥,回身向后排的丈夫点点头,说对不起。
那丈夫却满面笑容,说没关系,我也是这样想的。全场大笑。
当时我认为是这一对在——按时下说法——作秀。现在想来也是实话实说了。
何况我们两人的婚姻都岂止马马虎虎,根本就是很可以的了。
我说你早一点回去吧,我送送你。
她好像很使我的心。或者她自己也触动了心思,她乖乖地跟着我上了中巴。
夕阳夹在新成的两栋蓝色大厦之间,监禁似的。我想到了人对自然的反客为主。
人类太具进攻性了。
我想起泰然这会儿应该在画画了。他总是先画画后做作业。这小子若成了才没
我的功劳。
我问吴越女儿加不加课,她说每天晚上要弹钢琴。“她烦不烦?”我问。“她
很喜欢。”她说,露出了笑容。这一刻她才像个当妈的。
我说我就送到这一站了。说着伸出小手指。她也伸出小手指,我们勾了一下。
这个约定是:我们要真诚相爱,同时保护对方家庭。
我后来称这个叫“保住小康加爱情的生活”。我希望大家能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我回去后看见了跳操者。她正在打电话。开始我不知那站在我家客厅里肥肥壮
壮的女人是谁,她转过身来,我才认出是胖了一大圈的她。
“你不相信你打过来嘛!”她气嘟嘟地放下话筒。那一头打了过来。
王静在厨房洗碗。我说我还没吃饭哩。这一会儿我有种感觉:饿着肚子回家才
叫回家。
王静打燃了气炉子。我说跳操者怎么越跳越发泡了。王静笑起来,说老公不准
她跳了,她已近一个月没去健美中心了。
“为什么?又健美又领钱,不是挺好吗?”
“那个人有些觉察。”
正说着跳操者进来了。那腰啊!我真可怜她那条名牌裤子。我说他为什么不准
你去了?
她说他不说任何理由,不准就是不准。
原来刚才她是同丈夫通话。她显然已被看管起来。
“你们家不是你说了算吗?”跳操者常常如此宣布。
“那个人是个阴毒蛇。”她说。看来丈夫动起真来她接不了招。
“那保持体型怎么办?”我戳了一下她的腰,感觉像戳在墙上。
“任其自然了。”她笑起来,扭了一下,“就将就这一堆拿给他。”
“他不嫌?拿给我也不会要的。”
“他从来就没稀罕过,什么嫌不嫌?”
“可能吗?不稀罕他娶你干嘛?”
“自从有了女儿以后他就不稀罕我了。”她突然掉下眼泪。“他看女儿那眼神
啊,跟看情人差不多。一掉头看到我,就像看到个问路的。”
“吃女儿的醋啊!这情形很正常的。像你老同学,有了泰然以后,泰阳就不亮
了。”
“他经常说日全蚀,日全蚀。”王静安慰跳操者,“要分一半爱给儿子,甚至
可能是一多半。但是,剩下那一部分也够得很了。爱这东西是可以无限膨胀的。”
“问题你是男人(口罗)!女人被冷落是很难受的。”
“那是现代女人(口罗)!得意惯了,冷落不得。老一辈妇女没这种感觉。所以
妇女解放也未必科学。”我打了一串哈哈。
“那怎么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