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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媛回到办公室,想起卢清华的吩咐,就给CT室主任彭丽云打电话,让她把王
品成的X光片拿来。
“我让黄榴雨送去吧。”彭丽云说。彭丽云是县里唯一从医科大学毕业的研究
生,也是县医院唯一说普通话的医生。她的家在省城。她人长得文静漂亮,但平时
少言寡语,给人一心扑在业务上的感觉。
刘媛用说私房话的语气问:“沙副主任的情况怎么样?”她喜欢用这样的语气,
这常常让下级忽略她是领导,而把她当作姐妹。
“要做进一步检查,情况不大好。”彭丽云软软地说,“他自己还不知道。”
刘媛说:“不要让他知道,也不要外传。这些情况统一由林书记掌握。”
黄榴雨来了。这是一个差不多可以做模特儿的漂亮姑娘,她在广州的一家杂志
上登了征婚广告,一个日本人看上了她。日本人到这里来过,她也去了一回日本,
事情就定下来了。她最近正在办理定居日本的手续。这桩跨国婚姻轰动了全县,大
家原以为那个日本人是个矮个子老头,结果是一个相貌堂堂的高小伙子。县里许多
姑娘仿效她,也在广州登广告,却没有她的运气好。她在家无聊,就到医院上班。
她甜蜜蜜地笑着,把X光片交给刘媛:“院长,给。”
刘媛的眼睛被黄榴雨的笑晃了一下,有些姑娘真是按照标准长的,一丝一毫都
有尺寸,这些人凭这一点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迎上去先拍拍黄榴雨,然后才
接过X光片。她和黄榴雨回忆着交往的经过,在许多细节上笑得前仰后合。她在笑声
中随便抽出X光片,愣了一下,笑马上凝固在脸上。
“怎么啦?”黄榴丽奇怪地问。
刘媛说:“没怎么。”她想到黄榴雨是马上就要出国的人,又改口说:“你来
看看。”
黄榴雨几乎是凭相貌到医院的。医院在面对普通病人的同时,也要面对县里的
高干,所以要有几个漂亮姑娘。她没有多少业务知识,但在CT室的时间长了,也能
看出一些皮毛,尤其是普通的X光片。她夸张地叫道:“完了!”
刘媛又看看装X光片的硬纸袋,温和而又严肃地说:“小雨,这事你要保密,不
能对任何人讲。”黄榴雨走后,她马上给彭丽云打电话:“彭主任,王品成的互片
你看过了吗?”
“看过。”彭丽云说,“有事吗?”
刘媛问:“当时不是说没问题吗?”
“是这样的。”彭丽云说。
刘媛没有再说什么。也许当时片子多,想知道自己体检结果的领导又多,把王
品成的结果看错了。她忽然想起王品成长时间地咳嗽,片子上的问题就有了依据。
她先告诉卢清华没有什么毛病,再拨通林化文的电话。
“什么!”林化文非常震惊,“不是说没有问题吗?!”
刘媛说:“昨天就怀疑有问题,但不能确诊。”
“现在确诊了吗?”林化文不满而又焦虑地说。
“建议再查一次。”刘媛说。
林化文考虑了一会儿说:“再查?再查他就会起疑心了。这事你不要对任何人
讲,你是党员吗?你要以党性保证、具体由我来安排!另外,你再和彭丽云把所有
体检结果都再查一遍!”
刘媛立即让彭丽云到她的办公室来,她没有责怪,只是把林化文的话重复了一
遍,让彭丽云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彭丽云仔细看了X光片,叹着气说:“如果是这样
的话,王县长的肺已经坏透了。”她望着刘媛说:“昨天太乱了。”刘媛安慰着说:
“就不要检讨了,我们关键是要统一口径,还要保密。”彭丽云问黄榴雨知不知道,
刘媛说知道。“我关照过她,她不会说的。”刘媛说。
“不一定。她好像对王品成的印象不好。王品成曾经动过她的念头。”彭丽云
说。
刘媛不是靠色相达到目的的人,但她对王品成动过黄榴雨的念头却从没有对她
在这方面有过暗示而本能地感到妒忌。她说:“这不可能吧。”彭丽云说:“我也
不相信,是黄榴雨对我说的。”刘媛说要再叮嘱一下黄榴雨。彭丽云说:“还是我
来吧。”
刘媛中午饭几乎没吃,她没想到事情会突然起这么大的变化。这几年,她通过
大量的不动声色的努力,确立了领先于其他副院长的地位,地位是得到王品成的暗
中认可的。她无意中看了窗外一眼,满头白头的夏惠铭把头发染黑了,正在楼下和
一个病人大声说笑。他明明知道快退休了,可现在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年轻。他原来
是把刘媛当接班人培养的,随着交班的日子临近,不甘心又使他对刘媛日益疏远,
好像是刘媛把他推向退休年龄。当然,他不敢明着对刘媛怎样,因为理智告诉他,
刘媛肯定是要接替他的,他还希望刘媛将来返聘他。现在,事情要因为王品成的身
体而变化了,那些本来没有希望的副院长,马上就会有希望,又会因为有了希望而
去努力,遥遥领先的她又和他们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她不知道林化文怎样处理这
突然的变故。
林化文午前和朱达南县长、周少鹏书记商量,饭后就和去青果乡开现场会的王
品成联系。省委党校的学习班其实还是由周少鹏参加,找个借口让王品成去省里复
查,如果身体有问题,王品成就要住院治疗;如果没有问题,再和王品成说明。
“我们的干部经不起任何折腾。”林化文深深地叹着气,“这是我干了一辈子
总结出来的经验。”
周少鹏又打电话给彭丽云:“如果确诊,王品成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两个月。”彭丽云的话说得很轻,声音带着磁性,一恍惚就觉得是和中
央电视台的主持人通话。和她通过一次话的人往往要通第二次话,甚至要见一见说
话的地。
林化文他们心情就很沉重,他们希望手下有这么一位能干又对他们形成不了威
胁的副县长。林化文对彭丽云说:“你一定要保密,一切等复查之后再说。其他没
有什么人知道吗?”
“黄榴雨知道。”彭丽云说。
林化文问:“她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是刘院长告诉我的。”彭丽云小心翼翼地说,“我叮嘱过黄榴雨
了,她也快走了。”
“你告诉她,如果她不遵守纪律,就甭想顺利去日本。”林化文严肃地说。他
原先对黄榴雨的印象还好,一个漂亮姑娘在医院上班,连看病也成了享受。现在她
的跨国婚姻搞得许多人都知道了。林化文出去开会,别人总要问这件事,好像平原
县就剩下这件事。他总觉得别人提起的时候多少带有一些嘲讽的意思。
“知道了。”彭丽云温柔地说。
到下班时间了,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来来往往,或者从商店进进出出,脸上都
是满足的神色。天空铁灰着脸,好像要下一场雪似的。敦实的法国梧桐树伸着一条
条有力的树枝,零星的叶子在树枝上顽强地抖动,似乎在炫耀着什么。一辆辆汽车
在街上蜗行,司机很有耐心地按着火冒三丈的喇叭。县城是不能按喇叭的。但敢按
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的车,交警也没有办法,不抓还好,一抓就要捅到什么要害的
部门和人。县城就是这样,就像看起来杂乱无章的丝瓜藤,其实都连到一条根上。
几辆面包车挂着彩条,响着高音喇叭走在街上,是送戏下乡的回来了。喇叭的声音
很高,在高楼上产生回声,反而让人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彭丽云不禁想起了省城的
黄昏,心里一阵比一阵忧伤。
三
郭茂助晚上在回城的路上听说了林化文的临时决定,他不相信组织部长出身的
林化文突然会打破他和王品成之间的平衡。他所有的条件都和王品成相当,对一个
农业县来说,他分管的口子甚至更重要,只不过王品成分管的更容易让人知道。但
消息是县办公室主任老高捅给他的,他又不得不相信。
郭茂助和王品成是县中的同班同学,两个人一起考取了师范学院,一个读数学
系,一个读中文系。毕业后,郭茂助分到老家草垛乡中学,王品成分到县中。王品
成是城关镇人,家里生活条件比较好,读中学和大学的时候常常接济家在农村的郭
茂助,王品成的女朋友卢清华也帮助他。做同学和做老师的时候,他们的关系都很
好。后来,郭茂助到乡政府,王品成到县教育局;郭茂助当副乡长,王品成当副局
长。两个人曾经开玩笑说要开展一场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再后来,郭茂助当乡长,
王品成当教育局局长,又一起当上副县长。这时候,他们的关系依然很好。当意识
到只有一个人进常委的时候,他们的心里都开始活动了。谁先进常委,谁就先有更
大的发展,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两个人从不同口子发展,互不干扰,现在挤到一
条路上,情况就截然不同。心里有事,城府上又没有更深的修炼,面子上就不大好
看,但又明白不能翻脸,所以只是疏远了。因为疏远了,见面又比任何时候亲热。
“桑塔纳2000”从乡间机耕路拐上通往县城的水泥大道,速度一下子加快了,
两道车灯齐刷刷地切开前面的黑暗。郭茂助每一次走上这条路,总禁不住油然而生
一种成就感。这是他在县人大会议上建议修的,也是他一乡一乡动员集资又从县财
政争取到拨款修的。集资的时候,农民到县政府闹事,路修好之后,农民到县政府
敲锣打鼓为郭茂助请功。在这些事情上,他总是很感谢林化文,如果没有林化文的
支持,他就很难有什么作为。县里到底还是县委书记说了算。现在,县委书记突然
让王品成去省委党校学习,郭茂助就看不懂林化文了。他开始和王品成较量的时候,
曾经有过思考,较量的心理其实在读县中的时候就有了,家在县城的王品成是他追
赶的目标。他在大学接受工品成和卢清华帮助的时候。其实心灵深处有一种屈辱感。
他一直要赶上和超过王品成。他在乡中学做老师,没有谈恋爱结婚,他到乡政府工
作后找了在银行工作的李岚,就是要让老婆比王品成在县中做老师的老婆卢清华强。
这种较量心理只不过当时没有发现。一辆“奥迪”越过“桑塔纳2000”,闪着尾灯
冲到前面。司机小陈似乎不甘心,试图追上去。“桑塔纳2000”提速快,但速度达
到每小时140公里就发飘,底盘重的“奥迪”却平稳地越走越远。郭茂助闭着眼,假
装没有看见。他知道,“奥迪”是市里或者是省里的,至少是邻县的,否则,职务
比他小的,不敢超车;比他大的,不会一超而过,起码会和他打个招呼。平原县的
常委都坐“奥迪”,副县长这一级的坐“桑塔纳2000”。他忽然想到,一旦王品成
坐上“奥迪”,他这辈子就追不上了。
郭茂助回到家,李岚还没有回来,快到年底,银行的应酬很多。李岚在他进城
后调到县农行办公室工作。儿子睡了,母亲在电视机前等他。母亲在厚厚的棉衣外
面套着李岚淘汰的睡衣,一副大户人家的样子。穷了大半辈子的她对儿子带来的荣
耀措手不及,便处处模仿港台电视连续剧中有钱的老太太。但她在平时还是一不小
心就暴露出出身,比如走路总是低着头四处留心,仿佛随时准备捡钱似的。郭茂助
总是不动声色地怜悯她。
“养殖场送了几只老鳖,说给你补补身子。”母亲指着阳台说。
郭茂助马上想到昨天让他尴尬的体检。他平时右腹部不舒服,那地方容易让人
想到肝。他内心不知不觉就有了恐惧感,进CT室的时候脚突然一软,是副主任沙进
友扶他进去的。当时好像有不少人发出了笑声。结果,沙进友查出大问题,他只是
脂肪肝。
母亲悄悄地说:“茂助,现在李岚不在家,你和我说实话,脂什么肝到底有没
有问题呀?”
“没有。”郭茂助解释说,“杀鸡你是知道的,鸡肝上包了一层油,那就是脂
肪肝。”
母亲说:“那鸡就不生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