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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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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人自古以来就相信这一点:用牛来判定一个溺水者的生死万无一失。

    那天姐姐受惊吓后我还算头脑清醒,我先把她挪到树阴底下(这费了我九牛二
虎之力),然后飞也似的跑回家去叫母亲。母亲把姐姐背回家后就开始给她刮痧。
先勾起食指和中指,拧她的脖子。母亲的嘴随着动作一撇一撇的,而那两只手指头
像螃蟹的钳子,每一下都准确无误,直到那脖子又红又紫,仿佛肿了一圈。又撩起
姐姐的上衣,拿一只小白瓷碗括她后背。在碗沿和肌肤接触的声音刺啦刺啦过处,
那柔嫩雪白的地方就浮起一片紫红。可是这次的土办法并没有使姐姐立即见效,她
高烧不退,满嘴胡话。就又送到医院吃药打针——可一切办法都试了,姐姐仍然高
烧不退,迷迷瞪瞪,不吃不喝。到第六天上,父母亲都以为姐姐没救了,母亲想着
姐姐平时的乖巧、懂事、听话,想着她养育她的千辛万苦,不禁悲从中来,嘴里不
停地嘀嘀咕咕——许多年后我想起那个嘀咕,浮现在脑际的更多的是母亲那时那刻
的一种状态,以及两个不同的发音“过坎”。

    柳镇人习惯于把人生(自然人生)分成几道坎,逢“九”便是“坎”。如“九”、
“十九”、“二十九”,尤其是“九”和“十九”,这时人死了还只能算夭折,便
是“九Ju”,“Ju”意为“蛀”,就像虫子把生命慢慢蛀空似的。姐姐那年面临被
“蛀”的可能。

    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是女人和红嘴。自从红嘴住进经堂,
丈夫不像丈夫,儿子不像儿子,父亲就和这个师兄及师娘断绝了来往。上次红嘴救
了姐姐,也是母亲出面感谢,父亲是绝对不再踏进经堂一步,也不让师兄踏进自家
门槛一步的。可这次两个人不请自到,父亲很为难,俗话说上门不杀客。父亲把衣
袋里还剩的半包烟往桌上一扔,自己往门口的阴影里一蹲,自当自己没看见他们,
他们也没看见他,其余的一切都由母亲去应付了。而红嘴似乎也忌讳亮光,事实上
他根本没迈进我家门槛,他只是在两个女人接上话茬儿的那一刻,选择了我父亲的
做法,也往门口的暗影里一蹲。

    记得那时我已经上床,可并没有睡着。对“死亡”这一现象的困惑和恐惧惊扰
着我。以往想到死亡这个词,离我自己和我的亲人总是非常遥远,可这会儿却似乎
就在眼前,而且要发生在亲爱的姐姐身上,这怎能让我无动于衷,安心睡着呢?

    我印象中第一个因死亡而造成我思索的人是住我家附近的一个老木匠。老人鹤
发童颜,爱逗个乐,我每次经过他家门口,他总要喊我“小媳妇”,说我像他媳妇
小时候的模样。其实那时候他老伴已故去多年了,据说是童养媳,从小和他一块长
大的。那老太太的半身像被画得很大,镶在一个雕了花边、漆成暗红色的镜框里,
慈眉善目,就高挂在老人做工的那间堂屋里。那个暗红的精工镜框透露、暗承一种
生命的热力,似乎那老太太还活着,随时都会从灶间走出来,脸儿被灶火燎得通红,
周身缭绕多种菜肴的香味。

    老人的家临街,又是通往河埠头的必经之地,出出进进,没有一点避开的余地。
其实,我对老人的玩笑似懂非懂,但总是感到紧张,每次经过那门时总想偷偷溜过
去,但只要他在那屋里(他一直到死还在那间临街的堂屋里做着木匠活),我就休
想溜走,哪怕他背对着门口也是如此。他把我叫住,拍拍我的头,捏捏我脸蛋,然
后硬塞给我一把花生,或者几块糖。开始我不敢吃那些东西,后来我发现那些糖也
是甜的,花生也是香的。所以在我心里,我又怕他又有点喜欢他。后来他死了好几
年,我一过那门心里还有些发抖,只有加快脚步,仿佛稍一慢,他就会把我拦住叫
我小媳妇似的。

    那天晚上我只听到门轴转动的响声,然后耳边响起轻轻的说话声。我睁开眼睛,
透过棉纱帐子,见两个巨大的影子投在墙和天花板上,那两个影子被天花板和墙的
九十度角一折两断,一会儿重叠,一会儿错开。后来我知道原来是母亲和经堂那女
人在姐姐床前,她们先给姐姐喂下女人从经堂带来的水,然后出门去抓墓给姐姐叫
魂。两个女人在墓前供了香叩了头许了愿,然后幽幽地喊:“梅,回来——;梅,
回来——!”从那天姐姐受惊吓的地方到回家的路——边走边喊,一刻不停,直到
姐姐床前。

    孩子生下来以后,并且还是个男孩,柳镇人认为这下女人好歹有了个寄托,老
天总算没太跟她过不去。那些怀着各种各样心思去经堂的人看过女人和孩子后却都
有些纳闷,女人生了孩子非但不新奇欣喜反而表现得有些厌弃至少没有快乐起来。
乍一看孩子活脱脱像她,一仔细看着另一个的形象又在那儿若隐若现,影子似的,
不,比影子更甚,就像一块石头猛地砸进了平静的湖面,把倒映在湖里的一切影子
都搅得动荡模糊,是被破坏了的影子,是影子里面的影子,这影子却不能让人联想
起那被埋进黄土里的人,却让人联想起另外一个人。当然,猜想是要有根据的,何
况人的记忆有些靠不住,不要说是对死去的人,就是对活着的人也会发生这种情况:
我们熟悉甚至相亲相爱的那个人刚一转身,我们就有可能想不起他的长相,而且越
想越想不起,越想偏差越大,最后只剩下模糊、杂乱、跳动、变幻的一个形象。只
有接生婆的一句话给一些有心人留下了印象,她说:“这婴孩的紫红胎记多亏长到
了背上,要是长到脸上就破相了。”

    女人对这孩子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在许多个日日夜夜里,在尖屋顶遮蔽、在风
声雨声大自然的任何声息都显得更真切的这个屋子里,女人看着怀里的婴孩,不知
真假,脑子灌满面糊一般。她不能思考,她所能想到的、反反复复想到的就是这一
点:这个孩子并不是她想要的,是男人要她去要来的。是他软硬兼施要她去要来的!
她要来了,他却摆手走了!

    那时候男人就在这张床上搂着她,每天晚饭后他们就早早歇灯上床,他的鼻息
吹拂着她的鬓发,温热着她的耳廓;他的计划因为有暗夜的掩护而变得越发大胆果
断和周密,而她的羞涩和想反抗的心理也因为有夜幕的保护而显得越来越弱……

    孩子是他那么迫切地想要的,是他求着(他只差给她下跪了。当然,男人的两
个膝盖虽没有触碰到地,他的精神却是在他想到这一招的时候就开始跪下了,以后
就一直没有站起来。)她去要来的,可是当她有了怀孕的迹象,他看她的眼神就不
再是她所熟悉的那种眼神,那目光仿佛不是对着他亲爱的妻子,而是对着另外的一
个人;摄入到他履仁里的,也不是她的形象,而是另外一个人的形象。他以她怀孕
为借口,从那以后再不碰她,他搬掉枕头,她能触摸到的只剩下他的脚和他的背部。
温热的鼻息、坚实的臂膀、宠爱的目光、对她的信任和依恋、他自己的自尊自信—
—所有的这一切全魔幻般地消失了。他为他们俩设置了一个温柔幸福的天堂,一个
享用不尽的温暖的洞,却让她一个人掉进去,他把他的两脚搁进去试探一番,徘徊
一阵,然后怯懦地缩了回去,他朝她背过身子,任她一个人孤独地呆在洞穴里,甚
至不肯给她一丝理解的气息、一根能让她走出洞穴的温情的手指头。她本来是他的
同谋,他却不由分说地背叛了她,出卖了她,遗弃了她,而把他那么迫切要得到的
东西留给她一人,把本来应该两人承担的责任抛给了她一人。他把她的灵魂撕成了
两半,没等它粘回去就撒手不管,留她自己孤零零地在那心灵的、感觉中的万劫不
复的罪孽中挣扎。

    她困惑迷惘,委屈悔恨,她在他的僵硬、冷漠甚至仇恨中噤若寒蝉、诚惶诚恐。
但她对他的爱并没有减少,她希冀有一天他会原谅她,携着她的手共同回到过去,
走完一生。可是他突然终止了她的这种希冀,他用死亡来延长她对他的爱,用彻底
消失来惩戒她。是的,她对他的爱并没有因为他的死亡而消况,反而更加恣肆膨胀,
在她的意识里,他是她惟一的男人,惟一愿意奉献生命,融化自己的人。她最不愿
意承认另一个男人曾给予过她肉体的震颤,她反复对自己说的,是男人在乞求她时
说过的话:那只不过是一个工具,就像一双筷子,甭管是什么筷子,它的目的只是
用来把食物放进嘴里。

    是的,那只是一个工具。丈夫把它看成工具,他自己的和别的男人的;她的阴
道和子宫也是一件工具,在他说服她让别的男人使用的那一刻,就成了一件工具。
不,在他眼里,也许更早,也许自始至终是一个工具。其它任何理由都不能替他辩
护!

    所以说,自从他死后她所感受的所有痛苦,与其说是他的死,还不如说是他死
后留给她的结局,那个后果。那个后果时刻提醒她记住自己的过错。尽管在听到他
死去消息的一刹那,有一个念头曾闪电般袭击了她,也不能使她有一刻忘却自己的
过错。那个念头实际上顽固扎根在她脑际,不管外界是如何一种反映。那念头便是:
他是自己不想活了。不论是意外事故也好,有人谋害也好,原因都在于他自己,这
样的结局一定是他所喜欢的:他把结局留给她,把漫长的岁月留给她,把岁月中能
尝到的所有痛苦悔恨通通留给她。这一定是他脚朝着她、背对着她的那些个不眠之
夜的产物,一定是的!

    是姐姐的再生和那男人女人实际存在的密切关系才让我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他们。
事实上人一旦在心里把什么录了相,平时视而不见的人熟视无睹的事就会时常见到
了。对于红嘴,我就经常看见他的活动:比如他常给菜地浇水,一副一般规格的水
桶压在地宽阔的肩膀上似乎显得特别小巧,扁担吱吱扭扭从耳边响过,只见浇水的
木勺子在水桶面均匀悠荡,却荡不出一滴水珠。还有就是他常背着鱼篓在湄溪过鱼
捕虾。我小时候湄溪的鱼虾鳖星还是挺多的,比如鳖,那时候柳镇人并不爱吃它,
非吃不可,也不是作为一种美味来享受,而是作为一副治病的药引,并遵循大夫的
指引吃的。

    红嘴捕鱼用一种透明的无结鱼网,他捕鱼时身后常常会跟三两个孩子,他们会
忘记其它事,而跟着捕鱼人顺溪而下。溪岸上柳树错错落落,都一律往水面倾倒,
柳枝梢头拂过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刻意要表现出它们对水的依恋。有些柳树根都
因堤岸坍塌的缘故,又被水经久冲刷而裸露在外,根茎处总叮咬着一些螺蛳,紧靠
岸壁的洞穴里说不定就蛰伏着一两只螃蟹。每每风过处,就有一些青青黄黄的柳叶
飘落在水面,然后熙熙攘攘地随流快快慢慢地去了。

    在这样的时候,孩子们喜欢折一两根柳枝编成柳帽戴在头上,在溪岸的草地上
翻跟头,捉蛐蛐和知了,然后着提上岸来的网底之谜。红嘴对孩子们的笑闹总是报
以善意的微笑,仿佛这种吵闹反而能招徕鱼似的。他总是全神贯注,不吭一声,稳
稳站在堤岸上,左手提纲挈领,右手把搭在左手臂弯里的网轻轻抛出,只见一道弧
线在空中划出,网尽情地圆圆地朝水面罩下去,在这样的时刻,即便是那些最按捺
不住的孩子也会敛息屏声,或蹲着,或弯腰曲背,双手拄着膝盖,脖子尽可能地伸
长。有一回红嘴给我一只幼鳖,我把它拿回家,偷偷养在水缸里,后来母亲觉得烧
出来的开水和米饭总有一股子腥味,就拼命寻找原因,最后在清理水缺时把它顺手
扔回了湄溪。

    另外,包容和遮蔽他们的那幢房子对我来说也显得有些神秘莫测。房子孤零零
坐落在调溪对岸,高高的白杨树也不及那屋顶高,这是这房子跟别的民居最大的不
同之处。小镇的民居一幢一幢挤挤挨挨,好像很不得大家都住在同一个屋顶底下,
我能倾听到你的打鼾声,你能享受到我的房帷秘事似的。所以,柳镇屋与屋之间的
空隙又多又细又长又奇,像动物肚里那柔细缠绕的肠子和人们那些数不尽说不完的
心思。因此柳镇有句流传,叫做:土生土长柳镇人,也走不出小镇的弄堂集。更何
况经堂后面还有那么一大片迷人的竹园,我和姐姐常常可以拿着我们的小锄头,去
掘一两株竹笋回家。

    自从姐姐和经堂有了不解之缘后,父母亲对经堂的看法似乎也有了些改变,特
别是母亲,在姐姐病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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