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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可父亲的老胃病却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吃得过撑造成的。所
以父亲说他若是死于胃什么病也是个幸福的饱鬼。
师傅去世以后,柳镇突遇大饥荒,没有米,没有油,却有许多胡萝卜白萝卜,
一般人家都拿这个充饥,一时间柳镇上空充盈了这种气味,风刮不走,雨淋不散,
吃久了,柳镇人就变得晕晕乎乎,一闻到这种味就呕吐的人连男人里头都有,好好
地走着路,突然就弯腰在路边大吐特吐起来,那情景就像妇女害喜似的,非常丢人。
大米一个劳力一月两斤,没有猪肉。孩子多的人家,过年时把大头菜切成大块放锅
里煮,安慰孩子们说这便是大肥肉,吃的时候把它当成大肥肉来享受。碾米厂门口
派了人来站岗,就是头发丝里携带出一粒米也要被搜出来。碾米的吃不饱饭,织布
的穿不暖农,父亲说没经历过的确实再有想象力也想象不出来那种情景。那年冬天
又特别冷,雪花飘起来没完没了,屋檐的冰柱子来不及化掉又被裹上一层,像裹绷
带似的,一层又一层,上粗下尖,晶莹剔透,像倒长竹笋倒挂金钟,可惜不能当饭
吃。饥饿加上寒冷,他和师兄都脸发青,走路摇摇晃晃。后来红嘴不知从哪里拿来
一日破锅,放在内天井屋檐下,生起了炭火。顶上架几根铁条,铁条上就常烤起了
他们的湿鞋湿衣。后来他又拿来一个搪瓷茶缸,在里面丢进一些碎米粒屑子,加点
水,偷偷煨在火钵里。怕人来发现,怕香味溢出,总是煨得半生不熟。吃又不能公
开吃,总是囫囵吞枣。红嘴又总是让父亲多吃些,说他正在长身体。父亲的胃病就
这样得下了。
那时候元霄已经长到一岁多,会扶住墙沿走路了。幸亏师母多年来有些积蓄,
又有点抚恤金,所以他们娘俩倒不必顿顿吃胡萝卜。父亲在心底里一直把女人看成
自己的母亲,把元霄看成自己的亲弟弟,常把他跨在肩上,驭在背上,捉个麻雀知
了蛐蛐给他玩。有时候迷离惝恍,仿佛那孩子就是自己,而自己倒成了那孩子的父
亲或者兄长。总之,他对元宵有一种深切同情,在自己的思想里,是一定要让他享
受父亲般的关爱,从而报答师傅师母对他的恩情。柳镇人见了这般情景都说万成是
个有良心的好孩子,他师傅不枉当一回师傅,他在地下有知,也该笑出声来了。
可是就在这时,经堂发生了一场意料不到的灾难:女人所有的积蓄被洗劫一空。
而且这事发生在大白天,那天是清明节,女人一大早带着元霄上街买了香火,就往
墓地去了。回来的时候见大门开着,卧房的门虚掩着,她放钱的抽屉被撬开了。
女人后来说这事都怪她自己,她那天也许就没有锁门,心里装满了事,当然是
要顾头不顾尾的。可是生存就成了问题,这时候紧跟着就发生了红嘴偷窃大米的事,
并且被逮住了。
红嘴始终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轻轻的一句话就把他推到了千里之外,而他自己
竟然这么惟命是从,心里充满敬畏与恐惧。那天晚上,黑色大衣突出在暗夜里,遮
黑他双眼,他听任女人把手缩回去,有些失魂落魄;女人的体香,婴孩身上的奶味,
浓浓地从窗口飘逸出来,刚刚陶醉了他的;他眼睁睁看着她关上窗户,拉严窗帘,
他听到插销发出咔哒一声落到实处,仿佛他的心也随着这一声被锁到那死洞里,死
洞紧巴巴黑沉沉阴森森,他的心和身子配合默契地一起疼痛起来。
他这时候仿佛才明白,那件黑色大衣似乎有比女人的声明更加威严的成份,不,
也许在今后的岁月中,他可以感化女人,可以讨得孩子的喜欢,可是那件黑色大衣,
那件黑色大衣将永远凌驾于他之上,做永远的赢家。
红嘴只能把唏嘘慨叹留在心里,留在暗夜,把对那母子的爱意留在想象中去实
行。他常常仰望上苍,请问它:明明是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却不敢不能去认,哪怕亲
自去看着抱抱以表达自己对她对儿子的真实心情也不行,为什么?他有时通过万成,
给她捎一些吃的用的;有时悄悄把东西放在经堂门口。他给这个不能相认的儿子缔
结制作一些小玩意,比如用荆条编成的鸟笼子、用竹段削成的小碗小勺,用竹叶竹
篾制成的假蜻蜓。有时到湄溪笼个虾网个鱼,自己总舍不得吃,让师弟趁新鲜送去,
并总加上这么一句:“别提我。”
“对她究竟算不算是他的女人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有一段时间,几乎把脑子
都用在这个问题上,他想来想去,掂来掂去,可是越想越糊涂,越掂越掂不出女人
的分量和他自己的分量。说她是他的女人吧,这是事实,勿庸质疑的事实,从见她
面的一瞬间,他就怦然心动,感到她就是属于那种他这辈子要爱要宠的女人。其实
在此之前他对女人并没有模式,事实上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除了认识一个母亲
外并不认识其它任何类型的女人,他隐隐知道的就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找像母亲那
样的女人,但究竟是怎样的女人,他在见到师母之前是一无所知的。他也明白,在
师母见到他的一瞬间,他也并没有因为外表的一点缺陷而影响她对他的赞赏,而且,
这也是最重要的,从一开始,她便把他当作一个成熟的男人(而不是像对待万成似
的,当作一个孩子一般)看待。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和她之间并没有因为年龄的悬
殊而成为两代人,反倒师傅像是他们的长辈,而他和她是同龄人似的。
当然,尽管如此,她在他心目中并不能够降到和他一样的位置,她凌驾于柳镇
所有女人之上。他甚至想,以后他的老婆哪怕有师母百分之一好,他也会心满意足
的。他确确实实连做梦也没曾想他有幸能摸弄到那张脸、那个酥胸,进入那个身体,
和她生一个世界上最棒的儿子,确确实实连做梦也没有想到。
说她不是他的女人吧,这也是事实,不可置辨。从认识她的那时候开始,那时
候他和师傅隔桌而坐,一小杯一小杯地对酌。女人和师弟在厨房一个做菜一个烧火。
一点如豆的灯光照亮很小的空间,把餐室事实上的空阔在感觉上缩小,而显得更加
温暖;酒精的作用总是出乎意料,在意识里产生一些大胆的幻觉,而有些无视师傅
的存在。他的耳朵总大半在一墙之隔的厨房,那里时时传出她制造的动人心弦的声
音,他总显得醉醉的,仿佛喝不过师傅,在师傅哈哈的笑声中,成为师傅的手下败
将。最后,她周身弥散着一股好闻的气味,从厨房走出来,坐在他和师傅之间,和
万成面对面。方桌小小的,他的胳膊随意动着,都能触着她的某个部位,或是衣袖,
或是胳膊肘尖。这时候他总感到他靠她这半边的身于麻酥酥的。他用眼角摄入她的
每个动作和表情,感到她离他既近又远,既远又近,空气似的,感觉着而摸不着;
水泡似的,摸着就破了。这几乎成了他和她以后的一种模式:那些日子他天天想她
无法入眠,她恍然就在他的身边,她贴着他,让他感受她的体温,可他一旦碰着她
面,那种见面有的是他刻意安排有的是无意碰到,还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她便用眼
光把他逼远了。
又比如那天他们被一堵墙挡着,他们四目相对,他感到她离他那么近,可一旦
他们肌肤相触,她即到离他远了。就像当初,在他们拥有了那两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之后,她便远远地离开了他那样。
在这样的时刻,他便感觉她似乎在俯视他,而他本来拥有的镇定安祥也没有了,
变得惶惑、无所适从,这样的时刻他看不懂她的眼神,理解不了她的举止,觉得这
个女人对他是世上最陌生的女人,至于已经发生过的事,那一定是发生在自己的幻
想里,是自己编造出来的。
可他仍然不可遏制地想她。表面上,谁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挡着,也从不正眼看
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一眼,表现得丝毫不动凡心。
这个问题他过些日子就从心底深处拿出来,仿佛事过境迁,看看自己会不会改
变。他问自己:你能离开她吗?这辈子找个比她年轻的女人结婚生子,她毕竟在实
际年龄上差不多能当自己的母亲了。只当那事没有发生,就像师傅当初说的,他只
是向他讨要一点他所没有的东西;或者像她所说的,他要永远记住,师傅虽说死了,
可他留下了自己的种,留下了自己的儿子。可每次回答总是不能,不能!
在思念女人的孤寂岁月中,他不知不觉拿她和母亲作比。这一比,母亲和她的
形象在他心底都变得更加清晰可感。
可以说,母亲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尽管母亲去世那年他才十岁,可他丝
毫没有忘记她。在他心底深处,母亲是“强大”的代名词。在强大的母亲面前,柔
弱的父亲毫无光彩。母亲如何强大而父亲如何懦弱的许多细节丢失了,丢失不了的
是那种感觉。只恍惚记得父亲被母亲的能力压迫得像是只有影而无形,不占任何空
间和时间。母亲的口头禅是:他不行!这里的“他”是指父亲,而事实证明他确实
不行,至少远不如她。与此同时,母亲对父亲又爱得那样深刻,她周到细致体贴,
以至父亲从来抓不住一点把柄挑剔她、反抗她。这样的角色分配直到他们临死的那
一刻才作了彻底的交换。那一天他们和柳镇其他一些没来得及逃到南山的百姓被日
本鬼子像串鱼儿似的用绳子挂着,押解到虎跳崖。父亲被挂在母亲后头,一路上,
他对死亡的恐惧已经被对母亲的关怀代替。那时候,他虽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注意
到了她挺直了一辈子的腰背软塌塌的,她腿弯子打颤,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被山
路绊倒。在他们前头有五六个人在枪声中倒下去了。母亲这时已经恐怖得发不出声,
腿弯子一软就要晕过去,父亲这时候不顾一切冲过去抱起自己的妻子,就在这时,
枪响了,一颗最要命的子弹从父亲后背进入,过左心脏再穿过母亲心脏的右侧。在
他们咽气之前,母亲还来得及扭过头,向父亲展示她的娇柔、依赖、无助和受到护
卫后的所有的宽慰、以及她对父亲所有的赞许,仿佛在父亲怀里,她便死得无怨无
悔似的。当然,他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这是那天的幸存者柳全爷用一种文学的
语言绘声绘色地说给大家听的。柳全爷那时候是镇私塾的先生,直到八十岁还喜欢
谈感情。他那天恰巧被挂在父亲身后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在父亲往前冲的时候他被
拖到地上身上挨了五颗枪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柳全爷关于父母亲的故事让他感动,给他伤痛的心多少带来一点安慰,可是过
后,他一想起父母亲,心底里出现的仍然是原先那种模式的父母亲,也许他对父母
的看法已经形成定式,对女人的感觉也已经根深蒂固,再也无法改变。比如对那个
女人,他要定了她,不管情况发生怎样的变化他仍然要定她,再也不变。
父亲终于说出了久积于心的那句话,他说:“我把元霄一直当成是师傅的遗腹
子,是我的兄弟,我养他、爱他、宠他,都出自这个原因,可没想到他竟然是师兄
的儿子,不,我接受不了,到死也接受不了!”
也许承受不了的更有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即他那么敬重、爱戴、依恋,那么美
丽、贤德、善良,他心目中无可挑剔,世上第一的,他心底里一直当作母亲的师母,
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她和他,他们两个人怎么能忍心合伙起来欺骗师傅,这不是太
残忍太不人道了吗?
可是那时候他不知道实情,那时候他傻乎乎的,一天不去经堂就牵挂不已。他
从小失去父母,许多年来没人关心,也失去关心对象,已养成了自己关心自己的习
惯,可如今真的不一样了。为了师母一家和他自己,他去开荒,因为念头起得迟了,
好地都被别人开了去,他就只找到磊牛山北坡一块风化的红土地,一锄下去就会碰
到紫红的岩石表皮。他乘早晨上班之前和傍晚下班后去,忙了半个多月,终于开出
了两分地。他在土里拌上粪肥、草木灰肥,点上小麦种子,指望来年有个好收成。
那时候他和师兄之间的关系还是师傅死后不久的那个样子,怪怪的,让他理解不了。
师兄仍然时常让他给经堂捎去点吃的,过去常捎些饼干、嚼着满口是渣又带点辣味
的榨菜皮、他自己种的蔬菜等,现在他一般叫他捐米,半斤一斤的,说是自己省下
来没吃,或是从别处借的,都不让他告诉师母是他给的。师兄现在说话更少,活儿
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