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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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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孩儿。

    偏偏我是个爱幻想的孩子,在孩童时候,想象在我的生活中占了很大成分,我
常想的人物就是那个神奇的、半人半龙的老六。他和母亲给我说的老马猴子,和大
家时常谈论的院里的狐仙,和我所向往的一切神神怪怪一起,活跃在我的精神生活
中,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回,父亲领着我去一个叫做“桥儿胡同”的所在,以我粗通文字的水平,
已经能认出胡同口墙上的蓝色搪瓷标牌,是“雀儿胡同”,不是“桥儿胡同”。而
父亲偏说是“桥儿胡同”,让我回家对母亲也务必要说是“桥儿”,不能说是“雀
儿”,否则以后就再不带我出来遛弯儿。在北京人的发音中,“桥儿”和“雀儿”
实在没有什么不同,前者是二声,后者是三声,往往说快了就“桥”、“雀”不分
了。但父亲则嘱咐我一定要将两个字分清楚,万不可弄含混了。

    父亲去桥儿胡同没坐他那辆马车,他坐的是三轮。我坐在父亲身边,听着身底
下链条的喇喇响声,从小洞里看着车夫一弯一弯的背影,只感到困倦,想睡觉。父
亲拍着我的肩说,别睡啊,留神着凉。我唔了一声,并没有多少清醒。父亲说,马
上就到你谢娘家了,你要听话,别淘,跟你六哥好好玩儿。我问哪个六哥……父亲
说当然就是那个长犄角的六哥,还能有谁!我听了一激灵,困意全消,我说,真是
咱们家的老六吗?父亲说,当然。

    胡同很小,没有雀也没有桥,只有一堆堆的烂布,臭气熏天地堆在各家的房前、
门口,让人恶心。事后我才知道,这些破布都是从脏土堆捡来的,洗净晾晒干了,
用糨子打成袼褙,卖给做鞋的鞋场。一块袼褙能卖八大枚,八大枚能买一斤杂面。
这片地面,家家都打袼褙,家家都吃杂面汤,成了“桥儿”的一道风景。

    父亲领着我来到一个略微干净的小院里,院里北房三间,东房塌了,南面是一
溜儿墙,有棵歪斜的枣树,死眉瞪眼地戳在那里。树底下有个半大小于在撕铺陈
(铺陈,老北京话,是指破烂的布头,或制作衣物的下脚料。),往板子上抹糨子,
将那些烂布一块块贴上去。墙下一排打好的袼褙,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着亮光,冒
着腾腾的水汽,显得很有点儿朝气蓬勃。小子见我们进来了,头也没抬,一双沾满
了糨子的手,依旧灵巧地在那块板上抹来抹去,没受到丝毫影响。

    父亲叫了一声六儿,半大小子“嗯哪”了一声,没有显出热情。

    这时,从北屋里闪出个四十岁左右的白净妇人来,脑后挽了个元宝鬏,穿了件
蓝夹袄,打着黑绑腿带,一双蓝底蓝花的绣花鞋,浑身上下透着那么干净利落,透
着那么精神。

    父亲让我管她叫谢娘,我叫了,谢娘把我揽在怀里,夸我是个懂事的丫儿。谢
娘身上有股好闻的胰子味儿,跟我母亲身上的“双妹”牌花露水绝不相同;相比较,
还是这胰子味儿显得更平淡,更家常,更随和一些。我喜欢这种味道。

    我们被谢娘让进屋里,屋里跟谢娘一样,收拾得一尘不染。炕上铺着白毡子,
被窝垛垛得整整齐齐,八仙桌上有座钟,墙上有美人画,茶壶茶碗虽是粗瓷,也擦
抹得亮晶晶的,东西归置得很是地方,摆设安置得也很到位,谢娘是个很能干的人。
从谢娘和父亲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她对我们家里的情况相当熟悉,对我几个母亲的
情况也是了如指掌的。我还听出来了,谢家搬到这儿的时间并不长,是父亲给找的
房,谢娘还跟我父亲商量要把塌了的东厢房盖起来,说六儿大了,该有他自己的屋
子了。谢娘说这些的时候,完全是把父亲当做了这家的主人,那份柔情,那份依赖
和她对父亲的那份神态,是我几个母亲都没有的。父亲很舒坦地喝着一种叫做“高
末儿”的茶,所谓的“高末儿”,就是茶叶铺将卖剩的各类茶的渣子归拢在一起,
一种极便宜的茶。父亲喝着这种茶,和谢娘说着话,所谈均离不开柴米油盐,离不
开东家长西家短。父亲对这院房,对谢家的投入精神令我吃惊。在我的眼中,这完
全是另一个父亲,一个陌生的,我从不了解的父亲。在金家,谁都知道父亲是个不
管不顾的大爷,他搞不清我们院有几间房,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财产,更搞不清他
十四个孩子的排列顺序和生日。人们说四爷真是出世的散仙,洒脱得可以,言外之
意是“四爷真是糊涂得可以”。“糊涂”的父亲索性以糊涂装糊涂,很充分地利用
了“大智若愚”这个词儿。

    见我很注意他们的谈话,谢娘显得有些不自在了。她将院里的半大小子喊进来,
推到父亲跟前,让那小子管父亲叫“四爹”!

    小子很不情愿地看了他妈一眼,嘴唇动了动,终没张嘴。

    谢娘说,叫呀,没你四爹能有这个家吗?

    那小子被逼不过,闷声闷气地蹦出一个“四爹”来,连我也听得出,这个“四
爹”叫得勉强极了,被动极了,很大程度他是冲着他的母亲叫的。我毕竟年纪小,
对这个“爹”的含义相当的模糊,在我们家里,没有人管父亲叫爹,我们都叫阿玛,
现在桥儿胡同有人管父亲叫“四爹”,我只是觉得新奇。

    被叫了四爹的父亲很激动,他把那个叫做六儿的小子拉到跟前,很动情地细细
打量着。我敢说,我的父亲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用过这种眼光,都没有透
出过这种温情,单单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子身上,流露出了这么多的爱,让人不能
不嫉妒了。

    父亲让我管他叫六哥。

    我说,我得摸摸他的那两只角!

    父亲就让六儿弯下身来让我摸,六儿低下头的时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才不
管他高兴不高兴,一双巴掌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个长得并不周正的脑袋。

    在粗硬的头发中间,我摸到了一左一右两个突起,尖而硬,有半拉枣那么大。
我很兴奋,用手捏着那两个硬疙瘩使劲地掐,六儿很粗鲁地用胳膊把我搪开了。我
恼了,我说明明还没有摸好,他就这样,这次不算,我得重摸!

    谢娘嗔怪六儿不懂事,说小格格要摸你就让她摸摸怎的了,也摸不坏。又说六
儿多着一双糨子手,也不洗干净了就进来,一股馊臭的味道,留神把格格熏坏了。
谢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六儿就愣愣地站着,一副傻相。谢娘对父亲说,不让他打袼
褙,他偏要打,拦也拦不住,这都是受了近处街坊的影响,跟着什么就学什么。父
亲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得念书。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理,无以立。学
而优则仕,要想将来能出人头地,学问是第一的。说罢让谢娘明日打听附近有没有
什么像样的学校,送他去念书。

    六儿说,我不念书。

    谢娘说,你这叫不识抬举!

    六儿说,我不让人抬举。

    谢娘说,是你四爹让你念的,你四爹能害你!

    六儿不说话了。

    谢娘让我继续摸六儿头上的两只角,我说不想摸了。

    我对六儿脑袋上的两个硬包已经失去了兴趣。

    父亲打发我和六儿出去玩儿,谢娘让六儿带我到小摊儿上买些酸枣面、铁蚕豆
什么的零食。特意嘱咐他,别让街上那些野孩子们欺负我。

    我跟着六儿出了北屋,他并没有带我去买酸枣面的意思,依旧蹲在南墙根打他
的袼褙,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向往着那酸枣面和铁蚕豆,心里就对他充满怨恨,
一个又臭又穷的烂小子,有什么了不起呢,就是我们家的小狗巴儿也比他懂事,比
他会讨人喜欢。

    呸——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没理我,将一块块破布抹平整了,贴在抹了糨糊的板子上,一层又一层。

    北屋的窗帘拉上了。

    六儿的脸更阴了,他把手里的糨糊摔得啪啪响。

    我想看看父亲和那个谢娘在窗帘的遮挡下在做什么。孩子的好奇心驱使着我,
我悄悄向那窗户还回过去。

    就在我刚刚贴近窗户,把舌头伸出来,要舔那窗户纸的时候,我的辫子被人揪
住了。一双黏糊糊的手,毫不留情地拽着我的小辫,直把我拉到南墙。我疼得龇牙
咧嘴,对脸色铁青的六儿喊道:你要干吗!

    六儿压低声音恶狠狠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操、你、妈!

    在金家,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对我有过这样憎恶的态度,这些
令我惊奇。特别对“操你妈”意思的理解,作为一个大宅门里的小丫丫来说还十分
欠缺,我说,我有三个妈你操哪个?

    六儿说,我都操!

    从他那猥亵无耻的神态里,我推断出这不是一句好话,就一脚踢翻了他的糨子
盆,将那些没有眉眼的破布攘得满院都是。发脾气是大宅门孩子的专利,我们家的
孩子不会“操你妈”,但我们家的孩子都会发脾气,我们要发起脾气来,能让天塌
下来。

    我呼呼地喘着气,掀倒了晾在墙根的所有袼褙,我在那些袼褙上使劲儿踩,又
把那棵树踹得哗哗响。六儿叉着腰,冷冷地看着我在院里折腾。当我掂起半块砖,
准备向着北屋的玻璃砸过去的时候,六儿过来干涉了。他拧住了我的胳膊,把我的
手使劲往后背。砖是扔不出去了,我伸出空着的手,冲着六儿那张讨厌的脸,自上
而下,狠狠地来了一下子,立时,那张脸花狸虎般,出现了几道血印儿。六儿不吱
声,提着我的脖领子将我拎出大街门……

    父亲和谢娘走出北屋的时候我已经安静地坐在树底下剥铁蚕豆了。谢娘看着六
儿脸上的伤问是怎么了,六儿没言语,我说是我抓的。父亲看着撒了一地的糨子说,
你这个丫儿又犯浑了,这儿可不是你闹腾的地方。谢娘说,小格格倒是憨直得可爱,
是我们六儿太古怪了。父亲指着我对谢娘说,你不知道这孩子的脾气,跟王八一样
拗。家里任谁都怵她,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不过我有时还真爱看这丫头犯浑
的样子,能忽子似的。谢娘听了就妹妹地笑。

    那天我们在谢家吃的是炸酱面,跟我们家的香蘑菇小鸽子肉炸酱不同,谢家的
酱是用虾米皮炸的,面码儿是一碟萝卜丝,一碟煮黄豆。面是杂面,捞在碗里有一
股淡淡的豆香,勾得人馋虫往上翻。六儿捞了一大碗面蹲在一边去吃了,他不跟我
们一起坐,大约是觉得拘束。我看见六儿从缸盖上头揪了一大头蒜,很细心地剥了
丢在碗里,白胖胖的蒜瓣晶亮圆润,在面的搅拌下上下翻动,在六儿的嘴里发出嚓
嚓的声响……我说我也要吃蒜。谢娘剥了几瓣给我,说这是京东的紫皮蒜,是她留
着做腊八蒜用的,留神别把我辣着。我们家也吃蒜,都是厨子老王用小钵将蒜砸了,
刮在青瓷小碟里,润上小磨香油,远远地搁在桌角,谁要吃,拿过来用筷子点那么
一下就行了,没见有谁捏着蒜瓣张着大嘴咬的。

    我也学着六儿的样子狠狠地咬了口蒜,不管不顾地大嚼起来。没嚼两下,一股
辣气直冲头顶,连眼泪也下来了,一张嘴已经分明不属于我,谢娘和父亲慌得丢下
手里的饭来照顾我这张嘴。在泪眼朦胧中,我看见六儿蹲在门边低着头无动于衷照
旧吃他的面,看他那冷漠神情,我恨不得再在那张脸上抓一把。又吃了面,又喝了
水,总算将那轰轰烈烈的辣压了下去,谢娘要将剩下的蒜拿走,我说,别拿,我还
要吃。谢娘说,你不怕辣呀?我看了一眼六儿说不怕。父亲说,我说这孩子拗,她
就是拗。瞧,她的王八劲儿又上来了。

    蒜的香是无法抗拒的,特别是那辣,更具备了一种挑战的勉力。吃过了这样的
蒜,我才知道,我们家饭桌上那碟里的物件简直不能叫做蒜。炸酱面我吃过不少,
却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酣畅淋漓、荡气回肠过,谢家的炸酱面是勾魂的炸酱面。

    走的时候父亲将一卷钱塞给谢娘,谢娘死活不要。我和六儿站在一边看着他们
推让,我觉得他们俩的动作很像一出叫《锯大缸》的小戏。六儿大概没有这样的感
觉,他咬牙切齿地靠在门框上运气。后来父亲把钱搁在桌上说,眼瞅着就立冬了,
你得多备点儿劈柴和硬煤,给六儿添件棉袍,买双棉窝,别把脚冻了。大儿插言道,
我冻不死。谢娘狠狠瞪了六儿一眼,六儿一摔门出去了。

    谢娘最终当然留下了父亲的钱。

    带着满嘴的蒜味儿我跟着父亲坐车回家了。在车上,父亲对我说,回家你娘要
问你吃了什么,你千万别说炸酱面。我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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