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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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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红艳艳,显得神采飞扬。陈老师用手罩住杯口,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说,“君子
不食无名之禄,请诸位把意思说出来吧。”

    黑马又强行把他的杯子满上,“也没别的意思,这两位——”他指指王立和明
成,“是我的兄弟,一个叫王中良,一个叫张浩,都在您二位监考的班里考试。偏
偏他们两个久已不上考场,上场晕,晕场。我今天寻思着,请二位来坐坐,大家熟
悉一下,好使他们的心理负担轻一些,考得好一些。”

    “就这些事喽。”女教师莺声燕语,眼角扫了扫坐在一边一脸赤红地点头的。
冒牌张浩和王中良。

    “这个任务好完成。”陈老师说。

    几个人便同时哈哈一笑。黑马使了个眼色,王立和明成站起来,一人敬了两位
老师两杯。然后张浩走到壁橱跟前,从中取出两条“红塔山”和一只金利来真皮大
红女包,“这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二位老师笑纳。”

    陈老师倒还镇定,女教师却有些把握不住自己,眼神立刻如皮包般通红锃亮。
她站起来,在未接到皮包之前,两只素手相互绞着,嘴唇微微张着。“金利来,银
利来,女工真皮皮包,女士的潇洒。”黑马笑着,把皮包递到她的手上。

    送走了二位教师,站在饭店门口,黑马说,“我操,再坐下去我就失态了,那
女人真漂亮,不知道操起来会有什么感觉。”一向稳重的张浩酒后也有些失态。他
拍拍黑马的肩说,“你那什么,档次不够,好马配玉鞍,你那鞍子太糙。”说得大
家都笑了。

    一行人走到三路车七路车站台时,明成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黑马笑道:“这里女孩子很开放的,一个人可要小心点。”

    明成没心思理他,抱着膀子靠栏杆站着,静候七路车的到来。

    大弟的学校很远,十站路把明成坐得屁股生疼,下车的时候腿一瘸一瘸的。校
门早关了,明成不得不翻墙头进去。教学楼里还有零零星星几个学生在上自习。看
到他们灯下凝神苦读的神态,明成心头忍不住泛酸——如果不是替人考试,自己也
该正坐在灯下熬夜呢湘比之下,自己活得好没劲,细想一番,一点做人的尊严也没
有。

    明成摸到大弟的寝室门口时,正有一人开门出来,端了一盆水要泼。明成轻喊
了一声,那人一慌神,盆与水一起泼了出来。溅了明成一身。借着屋里微弱的灯光,
明成认出那正是大弟。大弟把他领进屋,走过六、七张双层床,来到一张破旧的双
层铁架床前。大弟睡下铺,床上凌乱地堆了些书,一支指头粗的白蜡烛在床头的一
个铁孔中发出晃悠悠的黄光。明成四下环顾,发觉在这足有二百个平方的大屋里有
一股黑气缭绕在中间梁上一个二十五瓦的灯泡前,二十余张床位上点燃着十来支蜡
烛和几盏油灯。大家很安静地看着书,有几个还完全赤着身子,光光的屁股泛着青
幽幽的光。

    “总之,你必须向我道歉!”一个声音忽然从大弟的上铺传来。

    明成给吓了一跳,定睛看时,一个瘦高条的男孩子正穿了一条短裤趴在枕头上,
一双躲在镜片后的眼睛里含着几星泪花。

    “屁!”大弟说,“我要你向全社会道歉!”

    明成又给吓了一跳。

    “好了,别吵了,烦不烦呢!”远处一张床位上一个声音响起来。

    “就是,别烦了。”几个声音附和着。

    “怎么回事?”明成低声问,同时,把那本复习资料交给大弟。

    “走,外面说去。”大弟吹了蜡烛。

    “总之,你要向我道歉。”那男孩子又说。

    三中的操场很大。圆圆的,一盏小灯在跑道尽头的一根木杆子上闪亮,如一颗
弱不禁风的垦。天空中有一团团乌云疾驰而过、偶尔有几颗弱小的星星露出,闪了
几下就不见了。沉沉的黑色如尘沙一般弥散在夜风里,不时有几洼积水被踩飞,发
出轻轻的怪声。

    明成和大弟并肩走着,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大弟又长高了。瘦瘦的身材如
一株即将粗壮的梧桐树,给人以力和美的感受。

    “为什么会吵架?”明成低声问。

    “他气人,”大弟愤愤地说,“跑去代人考试,回来后竟买了二斤糖果分给大
家吃,说是人生第一次劳动所得。简直是没羞没臊!我看不惯他,就奚落了他几句。
没想到他脸皮子挺薄,这说明他还懂得一点礼义廉耻。”

    大弟说话带有浓郁的书卷气,给人一种无法亲近感。然而面对这样的声音,令
人无法不正视自己内心的阴暗。

    明成沉默良久,感到实在无力再说什么。“难道——”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连自
己也听不到“——你这样看待代考?也许,他另有苦衷呢?”

    大弟冷笑一声说,“他会有什么苦衷?学生的苦衷是学习搞不上去,他倒好。
我一向认为代考不只是一种作弊行为,应该上升到犯罪的档次去认识。那是诈骗,
合伙诈骗,诈骗国家,诈骗别人,诈骗良心。我如果有提案权,我会建议为此专门
立法,判上五年十年,看会不会还有类似的事发生!”

    明成身上一阵阵发冷,他忍不住抱紧了膀子,无奈地望着跑道尽头那盏时明时
暗的孤灯。也许那盏孤灯有一天会被忽强忽弱的电流烧毁,也许有一天它会被孩子
一时性起击出的石子击碎。但没人会注意这些。至多,某一天一个电工抬头望望,
低声咕哝一声什么,再换上一只新泡。明成感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有类似的遭遇,一
声轻响,便宣告了一个粉身碎骨。

    明成把昨天黑马给他的一百块钱掏出来说,“这是一百块,你节省着用。”

    大弟摇了摇头说,“卫妹姐已给我五十了。”

    “卫妹?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

    大弟说昨天下午他正上课,卫妹把他叫了出去,说是出差,顺便来看看。和她
同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那人只站在校门口看,没有走过来。他问那是谁,卫妹
说是乡里去年刚上任的教办室主任,自己来只是协同主任办点公事,说完就匆匆告
辞了,连家里情况怎么样都没来得及谈。

    “你们该不是闹别扭了吧?”大弟问,“你们俩都在这里,竟然会相互不知道?”

    明成把钱塞进大弟的口袋说,“别问了,有些事我自己也说不清。你要记住一
点,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有困难就和我讲,我一定尽力办,咱们家几代人的希
望就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了。”

    “哥,你快高考了吧?怎么有时间来看我。”

    明成在黑暗中苦笑笑,摇了摇头,拍了拍大弟的背,转身就走了。

    七路车已停开,明成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去。路上黑漆漆的,偶尔有一辆
货车驶过,灯光刺开一条亮亮的通道,灯光过后,黑暗又浓了许多。街两旁的建筑
物似乎连成了一体,组成了两组轮廓粗糙的堤坝。风过处,有白天残余的水珠从树
上滴下,打在脸上,激起一个冷颤。从南面几里远的地方蓦地传来一声火车的闷叫,
空气似乎哆嗦了一下,继南,一阵钢铁的轰响击荡耳鼓。

    想起大弟的话,明成又无言地苦笑了一下。

    第一次为张浩代考之后、明成从黑马手里拿到了二百块钱,下定决心再也不重
复第二次。为钱而代考,在整个过程中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种巨大的耻
辱,他不敢向任何人提起这事。一个半月以后,黑马又找上门来,明成毫不犹豫地
回绝了。黑马没有立刻就走,在寝室里坐了一个小时,用锋利的口才再次打动了明
成的心。黑马了解明成的家世,每一句话都直刺要害。黑马说,你老爹今年多大了?
整六十五了吧?六十五岁的人在机关已是儿孙满堂,早已退休或离休,安享晚年了。
可你老爹呢?为了三块四块钱每天要驮着百八十斤四十里五十里的跑,拱腰驼背的,
弄不好还遭人呵斥,弄得一点尊严也没有。你是近二十的人了,就忍心花他一滴血
一滴汗挣来的那几张毛票?你还要学习,是的、但代考不仅不影响学习,还可以检
验你的学习成绩,丰富考场经验。放着钱不挣,自己心安吗?再说,你别看目前你
家里还算安定,卫妹当上了民办教师,一月也有几十块的收人,弟弟妹妹还小,还
不到花大钱的时候,可你想了没有?卫妹的民办教师就不需要转正了吗?你真的相
信可以通过考试转正的鬼话吗?你弟弟明年就上高中,妹妹再过几年也要上高中,
那都是要到县城或行署上的,你现在不积些钱,到那时又怎么办?对,你把希望寄
托在考大学上。首先,我不是泄你的劲,你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考得上。要是考不上
大学又失去了赚钱的机会,可不可惜?就算你有本事,考上了又怎样?上四年,每
年学费加上吃穿用度没有两、三千块拿得下来吗?碰上收费高的学校,那得五、六
千、六、七千,这些钱从哪里来?再说,你指望大学毕业后就可以让你爹你弟妹过
好日子吗?好吧,咱们就假设你的运气好,收入高一些,那也是四、五年五、六年
以后的事了,那时你老爹多大了?说句过头话,这么熬下去,也许他就看不到那一
天了。是的,你的日子还长,你还有好日子过,可人活着不能只想着自己不是?你
还犹豫什么呢?没有理由阿!也许,你觉得这样做丢面子?伤自尊?我告诉你,都
什么年月了,还顾忌这些?那些卖肉卖身子的婊子拿了钱后不照样一心痛快地吃喝
玩乐吗?与她们相比,咱们这是高尚,又何必拴一道绳子系住自己!

    明成知道黑马是想方设法编了套子让自己钻,钻不钻自然是自己的事,但那套
子的被编得很匀乎,令人情不自禁地要钻进去,于是答应再考虑一下。

    第二天,家里传来不幸的消息,父亲患了脑溢血。

    明成赶到医院时,父亲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右半身偏瘫,嘴角向右歪斜着,
日诞不断地流出来,弄得枕头上脏得不堪。父亲的脸色枯黄,如涂了一层浓浓的槐
豆水,两只手露在被角外面,十指如秋天树上干干的灰色的枝权。大弟和妹妹站在
父亲的床头,眼睛里流露出恐怖的孤单无依的神情。病房里苍白一片,到处弥漫着
来苏水的刺鼻气味,令人想吐,令人烦躁不安。明成跑进洗脸间,泪水“哗哗”地
流出来,打湿了他的面颊。

    卫妹催明成回去,说一切由她照料。为了给父亲治病,她变卖了家里的粮食,
留下的,仅够吃到明年春末。

    临走的时候,明成去拜访了医生。医生说得很明了:病由我来治,但有一点,
钱由你们出,而且一定要供应及时,估计到病情痊愈,要花费五千余元。

    五千余元是个巨大的天文数字,明成感到自己要垮了。关键时刻卫妹帮了他的
忙。卫妹说动了校长,用学校的房产作抵押,贷了五千块钱。

    明成知道卫妹贷钱的时候受尽了屈辱。卫妹说她父亲爱说一句话:什么都是该
着的。明成想自己也是该着的,没有巧合,没有稍纵即逝或永恒的机遇,一切都是
该着的。

    从医院回去的第二天,明成去找了黑马。

    这次是招工考试,代考对象是一个小妮子。明成与那小妮一起进了考场。他坐
在最后一排,那小妮坐在中间。考试是在县一中举行的,考上的可以充实到公检法
司。明成不是城镇户口,没有报考的权利。黑马给他搞到了一个假户口本,只在报
名时起作用,考过之后一复查就作废了。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明成在考场内为
那小妮儿服务。明成没想到监考老师竟是他高三时的班主任,那位一头银发的教古
史的老教师。老教师看到了他,先是一愣,继而警惕地向门外看了看,便无声息地
转身走开了。明成感激他。几个月以后这位老教师死于一次车祸。明成去参加了他
的葬礼。葬礼简单到了清冷的程度。明成向他的棺木鞠躬三次,洒了几滴眼泪。明
成想老教师也许至死也不会知道他是在替别人考试。老教师一直认为他想方设法搞
到了户口,是为自己的前途考试。他为欺骗而脸红。

    明成在时间过了一半时做完了试卷,然后便坐在那里等待小妮做完。小妮的背
影极好看,令他生出遐想,并由此想到卫妹。小妮有父母兄长为她安排一切,还有
足够的钱请人代考。她在考试过程中可以一道题也不做,只需最后在卷子的上方填
上明成的名字和号码,这就成了,一切都成了。卫妹没有这样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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