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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录 作者:东西-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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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书算什么,他们早睡到一起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赵万年一把抓住我。我从赵万年的手里挣脱出来,往马路跑去。我一边跑一边扇嘴巴,比任何一次都扇得准确有力。 
  我先后说了三次我爸的破事,前两次都没闹出什么动静来,所以我暗暗求老天保佑:“千万别让赵万年生气,千万别让他跟我爸吵架。”仓库里果然一派和平,除了赵大爷的咳嗽比从前频繁之外,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上班的上班。
  星期三早晨,我妈叫住我:“广贤,今天你别上学了,跟我到你爸的厂里去。”
  “去看我爸加班呀。”
  “他整整三天没回来了,你不觉得有点不正常吗?”
  我跟着妈来到三厂高音喇叭车间。他们说怎么现在才来?两天前,曾长风就被几个红卫兵押走了。我当即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我妈的目光像铁钉那样扎进我的肉体,把我固定了好几秒钟:“这一定是赵万年干的好事。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我被妈的目光吓怕了,转身跑出去。我妈追出来。从身后“吭哧吭哧”的脚步声判断,我知道我妈生气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生气。我跑过操场,她的影子投到我的前面,越来越长,眼看就要超过我的影子。我忽然一拐弯,钻进旁边的男厕所。我听到我妈在外面喘气,喘了好一阵,她喊道:“曾广贤,你给我出来!”
  外面安静了一会,我妈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知道这会是什么后果吗?说不定他们会拿我们家一起去批斗,你妈从此要做寡妇。你这张破嘴,说什么不好,跟什么人说不好,为什么偏偏要说给赵万年听?你以为这是给你们曾家贴奖状呀?滚出来!看我撕不撕烂你的嘴巴。”
  心头像被谁揪了一下,我失声痛哭,声音一扯一扯的,伤心到了顶点,忽然就觉得自己这张漏风的嘴该撕!不撕不足以平心头之恨,不撕就有可能再带来麻烦。我抹了一把眼睛,从厕所走出来,做好了让我妈撕的准备。外面围了一圈人,我妈站在最前面,她捏住我的嘴唇轻轻一拧,就搂住了我,泪水簌簌而下,把她的脸全部遮住。当着那么多人流那么多的泪,按道理她应该伸手抹一抹,但是她没有,她的手腾不出来,紧紧地搂住我,几乎让我抖不过气。她搂得越紧,我就越想撕自己的嘴巴,最后我自己真的撕了起来。
  我们来到第五中学门口。我妈说:“我不想见那个姓赵的,反正这事是你惹的,你跟他要你爸去。”我噗哒噗哒地跑进学校,远远看见赵万年的身影在办公室里晃动。我跑到门口,喊了一声:“报告。”他回过头:“怎么全是汗水?快进来擦一擦。”我走进去。他递过一条毛巾。
  “我爸呢?”
  “你妈为什么不亲自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
  “你妈是不是已经到了门口?”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妈生我的气,还端着资产阶级的臭架子,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能不来?你要知道,有些东西是别人没法替代的,就像男人替代不了女人。她若是愿意私了,我没意见;她若是不愿意,那你爸可就得惨叫几声。不能只让赵家作贡献,你们曾家也得表示表示。去吧,去把你妈叫进来,我跟她谈谈。”
  他没允许我商量,就把我推出来。我一边往校门口跑,一边后悔刚才的回头。我妈迎上来:“你爸呢?”
  “赵叔叔要跟你谈谈。”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回了一下头,他就知道了。”
  我妈急得团团转:“真是的,真是的,不回头就死得了人吗,你干吗要回头?告诉他,我已经走了。你让他带你去见你爸。”我妈又把我推进学校。有了前面的教训,这一回我不跑了,故意慢吞吞的,好让过热的脑袋冷却下来,好让自己不在赵万年面前再说错话,再做多余的动作。
  赵万年往窗外伸了伸脖子:“你妈不愿意见我?”
  “她走了。”
  “那只有你能救你爸了。”
  “我爸怎么了?”
  “你爸的脑子生锈了,他竟然不承认强奸赵山河。你只要把那天看见的揭发出来,让你爸充分认识到错误,那他就有可能避免因为生锈而腐烂的命运。”
  “那天我什么也没看见。”
  “别说假话,说假话会害你爸的。他们很会搞批斗,谁要是顽抗就打断谁的右腿;再要是顽抗,他们接着打断左腿。如果两条腿都打断了还要顽抗,那他们就把他的手也打断,将来连碗都端不起来。你不希望天天喂你爸吃饭吧?”
  我摇摇头。
  “那就去把你看见的说出来。”
  他关上窗,把我拉到门外。我挣了几下没挣脱,就搂住门前的一棵树。他用力拉我,把衣袖跟肩膀的接口都拉开了,我也没从树上松手。“你这个孩子,还挺犟的嘛。”他加大马力扯我,似乎要把我的右手臂单独卸下。我痛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是没有哭。这事是我惹起的,哪怕咬破牙齿我也得挺住。
  这时,一个罗圈腿跟着我妈跑进来。那个罗圈腿是赵大爷,我再熟悉不过了。他举起手里的烟斗,朝赵万年的脑门敲去。赵万年一闪:“爸,这是学校,你得讲点规矩。”
  “哪有老子跟儿子讲规矩的?你赶快把广贤他爸给我放了。”
  “他还没坦白呢。”
  “你要他坦白什么?坦白跟你妹睡觉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要是在旧社会,他能娶几个老婆,说不定你得叫他妹夫。” 
  “难怪会出这样的事情,原来是你的脑子在作怪。不看你是我爸,批斗会上也少不了你。”
  “我连饿死都不怕,还怕你的批斗会?你到底什么时候放人?”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反正、总之你得给我放人,要不然我就把这棵树撞断了。”
  那是一棵不小的树,我双手抱住它的时候,手臂已经没剩下多少了。赵大爷如果要撞上去,断的肯定不是树。赵万年看见他爸的胡须一抖一抖的,脖子逐渐粗大,不像是开玩笑,便紧张起来:“你们先回去吧,明天我一定放人。”赵大爷举起烟斗:“明天我要是见不到人,你就是狗生下来的,我就不承认是你的老子。” 
  第二天早晨,当我打开仓库大门时,手里的脸盆被吓掉了。门口摆着一副担架,上面睡着我爸。他眼睛关闭,胡须像乱草撑在下巴上,两只手沾满泥土,紧紧地捏着,有三根指甲陷进肉里。一个人要不是被折磨到了边缘,他是不可能把拳头捏得这么紧的。
  我们把他抬进家,在他脸上没有找到伤痕,在他胸口和后背也没找到,他的腿和手都还是完整的,那么他怎么会奄奄一息呢?赵大爷端着一碗药水走进来:“把他的裤子扒了。我知道我的儿子会在什么地方下手。”于伯伯想去扒我爸的裤子,他动了一下:“别。”我妈去扒他的裤子,他动得更厉害:“别、别。”赵大爷伸手去扒,我爸“别”得更厉害。赵大爷说:“少爷,你别害羞,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我都摸过,看过,比你自己还熟悉。”我爸像死鱼那样张了几下嘴巴:“你们都出去,让广贤来给我上药。广贤呢?我的儿子呢?”我都把他卖得这么惨了,他还点名要我脱裤子,可见他的胸怀有多宽广,而我的心胸又有多狭窄。
  多余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出去,卧室里只剩下我和赵大爷。我抖着双手解开他的裤带,发现裤裆粘着鸟仔,上面血迹斑斑。我每往下脱一点,他的眉头就皱一下。为了减轻他的痛,我的手尽量轻,尽量慢。他一共皱了二十三下眉头,我才把他的裤子脱清楚。赵大爷说了一声“作孽呀”,便往上面涂药水。这时候,我完全看清楚了,我爸那地方肿了起来,有小碗那么大,发亮的表面照得见药碗和赵大爷摇晃的手。我要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想象不到那地方会那么难看,它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形状,是圆的,像铅球那么圆,也不像铅球,因为它是软的,会随着赵大爷涂药水的手不断地改变,但是它怎么改变也是大概的圆,就是没有长。我看得四肢冰凉,全身发抖,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嘴巴,仿佛要把跟赵万年说过的话收回来。
  “广贤,爸没几口气了,不一定能活下去了。爸对不起你们,给你们脸上摸锅灰了。爸没什么留给你,就留一句话……将来,你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要做爸做的这件事。十年我都咬牙挺了过来,想不到还是没挺住。广贤,你记住我的话了吗?”
  “记住了。”
  赵大爷呜呜地哭起来:“少爷,你别担心,这药是你爷爷的秘方,是最好的跌打损伤药,没几天你就会好的。我知道我的仔心狠,但没想到他会这么狠。”
  我爸像是把该说的说了,闭紧了嘴巴。要是我的嘴巴有他的这么紧,也就不会招惹这么多麻烦!我咬紧牙齿,心里暗暗较劲:将来,就是有人拿枪顶着我的屁股,我也不去跟女人睡觉,宁死也不去。我爸的现象太让我明白了,跟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那会挨多少痛,弄不好连尿都拉不出来。一个人要是连尿都拉不出来,即使当了司令又有什么用呢?这么自我研究了几天,以上的想法越来越坚固,就像钢筋水泥。
  这个事件之后,我妈的阑尾炎大面积发作,她像那些有突出贡献的人物躺在医院病房。有一天,我喂她吃晚饭,其实她自己也能吃,我只是想表现一下。她吃了几口:“广贤,这个世界乱七八糟的,妈烦透了,不想活了。”刚说出这么一小截,她便捂住嘴巴,警惕地看着我:“妈说的这些,你不会搬给别人听吧。”
  “不会,大不了就跟我爸搬搬。他知道了,就会不让你不想活。”
  她的脸一沉,忽然提高音量:“我怕的就是你这张破嘴,知道吗?有的事情一说出去就办不成,哪怕是想死也死不成。”她掀开被单,从床上爬起来,马上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一点也不像是身体里揣着阑尾炎的人。
  我跟着她来到三合路六巷,钻进一扇阴暗潮湿的门。那时天已经全黑,屋子里没开灯。我妈叫了一声:“九婆。”灯光就扎到了眼睛上。一张老妇人的脸慢慢出现,慢慢清楚。
  “吴小姐,你已经好久没来了。”
  “你帮我家广贤封封嘴巴,他这张嘴最近没少给家里带来灾难。”
  我妈递过一张钞票,九婆接过去。屋子再次变黑,火柴点亮了一堆纸。我接过九婆的三柱香,磕了三个头。九婆说:“闭上眼睛吧。”我闭上眼睛。她把那只比树皮还老的手放到我的头顶,她的手滑过我的额头、眼睛、鼻子,最后沉重地落在我的嘴巴上。凡是她手过之处,我都有一种被刀割的感觉。
  “广贤,封了嘴之后,再也别乱说话了。”
  我点点头。她用一张纸片贴住我的嘴巴。那是一张两指宽的小红纸片,是竖着贴的,一半粘住我的上嘴唇,一半粘住我的下嘴唇。九婆吩咐至少要贴半个小时才会有效。为了赶时间,我顶着那张红纸片跟我妈坐上了公交车。许多人扭头看我,我的脸红得比纸片还红。回家途中,纸片掉下去两次,我两次捡起来,舔了一点口水,重新贴到嘴巴上。我觉得那片纸就是一张奖状,专门奖给我勤奋的嘴巴。 
  赵山河回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但只要她一回来,就有可能跟我爸擦肩而过。这种时候,我爸的嘴唇通常会抖动不止,像蝗虫振动的翅膀。他想说话又不敢说,脖子扭来扭去,生怕后面有人。而赵山河却昂着头,故意把眼睛放到高处,屁股晃得像秋千,大踏步地走过去,仿佛不认识我爸。
  赵大爷怕他俩挺不住,给赵山河找了个身高一米八的火车司机,用建设新中国的速度为她操办婚事。星期天,一辆插满彩旗的卡车停在仓库前面,几个穿制服的铁路工人,包括那个姓董的大块头从卡车上跳下来,把赵山河和五个装子弹的木箱放上去,就把车开走了。车上彩旗摇摇,车头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呀是好……”除了我爸和赵万年不在,仓库里的其余成员全都站在门口,看着卡车离开。车子拐上马路,连同歌声一起消失了,我们还久久地站着,像是喇叭留下的声音。
  后来我爸坦白,当时他就站在下一个路口,看着那辆彩车从眼皮底下飞过。赵山河站在车厢的最前面,双手扶着拦杆,头发被风撕烂,像破布那样飘起来。她的脸上没有伤心没有遗憾,竟然还有几分得意,根本没发现我爸在为她送行。我爸跟着那辆车跑过百货大楼,跑过朝阳饭店,再也追不上了,就停下来哭。他说他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我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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