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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录 作者:东西-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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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从瓦片上漏下来,落在他们的手上、瓦刀上、鼻尖上,但是随着他们身体的晃动,阳光不断地改变位置,看上去晃动的不是他们而是阳光。仓库里烟尘滚滚,敲打声一片,旧砖头正在为新阶段发挥作用,变废为宝。
  随着一排排砖砌条凳的增加,墙角只剩下最后一堆乱砖,我爸就睡在上面。砌工们抽掉一块砖,我爸的体位就改变一下,不断地随着砖头陷落,到最后他的双脚已接近地面,而脑袋还高高在上,也就是裹着我爸的席子已经斜立起来,搁在一旁的瓷碗和水壶哐啷哐啷地滚下。水洒了,馒头跑了,卷着的破席忽地弹开,露出我爸胡子拉碴的脸。必须强调,那是赵山河家的席子,就是我们用来围过狗的席子,现在它正围着我爸。砌工们丢下手中的瓦刀,坐在板结了的条凳上抽烟,烟雾和尘土在他们头顶飘扬。他们轻声地商量:要不要把我爸像扔烂砖头那样扔出去?
  最后,他们全都站起来,吐掉嘴里的烟头,拍拍手上的水泥,把席子连同我爸往仓库外面抬。我爸在席子上滚动,就像荡秋千那样滚动,双脚在席子外面踢蹬,嘴里不停地喊:“别,别让我出去,我要死在家里。只要你们再给几天时间,让我恢复一点力气,我就死给你们看,站得起来我就撞墙,爬得上去我就吊颈。如果你们还有良心的话,就帮我在横梁上搭根绳子,打个活结,求你们把我的脖子套进去……”
  砌工们像丢死狗那样把我爸丢在门外的板车上。板车闪了一下,轮子拖着拉杆滚了半圈。一个粗大的砌工对我呵斥:“把你爸拉到三厂去。”我爸大声地喊:“不!”那可是北风呼啸的冬天,我爸的鼻子很快就冻得像胡萝卜,嘴唇慢慢地乌紫,喊声逐渐微弱,最后再也没有喊的力气,闭上眼睛睡去。我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拉起板车往三厂的方向走。
  马路上车来人往,我却听不到声音,好像车和人都是影子。地面铺着半干半湿的黄叶,公交车的轮子从上面碾过,好像也没有响声,倒是我手里的板车把那些黄叶压得嘁嘁喳喳的。第一次拉这么笨重的板车,我没走多远汗水就湿透衣背。打在脸上的风越来越有力,我双腿疲劳得飘了起来。下坡时,板车赶着我走。上坡时,板车拼命地往后拖,拖得我的双手又麻又痛,我几乎就要撒手不管了。就在这时,板车忽然轻了,就像下坡时那样强迫我。我一回头,看见小池嘴里喷着白气,双手搭在后架上使劲地推,细汗挂在她的额头,脸比平时更红扑扑。
  小池叫池凤仙,平时大家都称她小池,是我们班上最胖的,原因是她爸在食品站当站长,比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吃肉。不过那时候的胖和现在的胖完全是两个概念,那时的胖只等于现在的正常,也就是比大家稍微粗那么一点点。正是那么一点点粗,小池显得比任何人都成熟,她的盘子脸是我们一用“红扑扑”来造句,就会立即想起的那种。她吃得饱穿得暖,没有理由不红扑扑。
  我们把板车连推带拉送到三厂,许多人围了上来。我爸睁开眼睛:“这是哪里?你们是谁?能不能等我的腿好了再批斗?”
  “长风,我是胡志朋。
  “我是谢金川。”
  “我是刘沧海。”
  一个个名字像炮仗那样响起,把我爸的眼圈感动得鲜红。我和小池被人群挤出来,站在一旁喘气。小池掏出手帕给我擦汗,她没征得我同意就为我擦汗,吓得我赶紧把脸闪开。她说:“那么多的汗,你也不擦擦?”我摇摇头,躲开她的眼睛。
  我经常看见小池拿着那张手帕掩住嘴鼻,听课的时候掩住,交谈的时候掩住,走路的时候也掩住,好像害怕什么气味。有一天,她就这么掩住嘴鼻问我:“广贤,你打算到哪里插队?”
  “不知道,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想去天乐县。”
  “你能确定吗?”
  “反正别的地方我不想去。”
  几天之后,小池还用那张手帕掩住嘴鼻,对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去天乐了。”
  “为什么?”
  “因为报纸上的那篇文章,写得真美!”
  小池说的那篇文章就发表在省报副刊,标题叫《风物还是天乐好》。那年头大家都忙着喊口号,关注大事情,没多少人会注意报屁股上的小散文。手帕再也掩盖不住小池的得意,她说:“天乐确实不错,除了文章上说的好,还有三个好你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看这篇文章之前,我都不知道地球上还有个天乐县,就是现在看了文章,我也不知道天乐在什么方向。小池说:“第一、天乐平均气温16。3摄氏度,如果去那里插队不用多带衣服;第二、天乐在铁路线旁,如果去那里插队可以坐火车;第三、天乐有一个五色湖,在海拔两千多米的象牙山上,由于山势险峻,几乎没人能爬上去。但是我想,再高它也没有珠穆朗玛高,再险它也没有喜玛拉雅险,所以,如果去那里插队,我一定要爬上去。”
  这就样,小池报了天乐县,跟她一同派往哪里插队的还有班上的五个同学,其中包括于百家和班长荣光明。我没报名“上山下乡”,借口是照顾我爸。一次放学的路上,小池拦住我:“其实你爸根本不需要你照顾,他的腿利索了,房子也分到了,你还能照顾他什么?”
  “给他打个伴,陪他说说话。”
  “算了吧,据我所知,你爸到现在都还没跟你说话,他根本就不想见你,躲你就像躲麻风。”
  “那又怎么样?大不了你去赵万年那里告我。”
  小池一跺脚:“我犯不着,你言而无信。”
  “哎,小池,我可没说过你什么坏话,就连他们说你破相,我都没搀和。”
  小池把手帕从嘴鼻处拿开:“我破相了吗?”
  “没破。”
  小池又用手帕捂住嘴鼻:“如果你当初不说想去天乐县插队,我就不会报名。知道吗?只要我爸给领导割几斤肉,我也可以留在城里。”
  “你自己不留,和我有什么关系?”
  “就有关系,你吊起了我上山下乡的味口,自己却当了逃兵。”
  我习惯性地拍了一下嘴巴:“对不起,算我多嘴了。”
  “不过,现在补报还来得及。”
  “我不想下乡。”
  小池盯住我,久久地盯住:“如果我叫你下呢?”
  “你又不是校长,我怎么会听你的。”
  小池一甩手,抛掉那张手帕,气冲冲地走了。当时我一点也摸不透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气?她那么善良,那么喜欢帮助别人,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难道是因为我思想落后吗?思想落后可以被她看不起,但不至于让她生气呀。我踢了一下地上的手帕,隐约感到一团热正离我而去,抬起头,小池愤怒的背影果然远了。
  仓库经过改造变成了大会堂,主席台插满旗子,台两侧贴着对联,墙壁上拉起横幅,到处都是标语,内容不外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我的记忆底层,这是仓库打扮得最、最漂亮的一次,它既符合历史潮流,又花枝招展,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时尚”。仓库的色彩特别强烈,除了横幅上的白字,标语上的黑字,整个仓库一片红。红旗、红布、红纸,就连话筒都系着红,而像于百家、荣光明、小池这些准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们,胸口都顶着一朵纸做的大红花,花大得撑住他们的下巴,迫使他们昂首挺胸。
  那天来的人特别多,大有挤破仓库的架势,除了第五中学的全体师生,还来了一些家长和附近的居民。新砌的水泥条凳挤不下那么多屁股,一些人就坐在过道上,连过道也坐不上的,只好趴在窗口,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脑袋。窗口外的脑袋特别突出,叠了好几层,遮去了一半的光线。我只知道我家的仓库能装货物,却从来没想到还能装这么多脑袋。
  我们忍受寒冷,竖起耳朵听赵万年讲话。赵万年已不是昔日的赵万年,已经升任铁马区革命委员会主任。他的声音比过去洪亮了好几倍,这除了他苦练嗓子之外,还得益于我爸他们厂对扩音器的攻关。赵万年的声音进入新话筒,经过新扩音器,从新喇叭里出来,就像小溪经过那么一段流淌,慢慢变成了大河,甚至大海。赵万年的讲话不时被掌声打断。那时的掌声不像现在的稀稀拉拉,有气无力。那时的掌声节奏鲜明,频率高,声音大,每个人不拍痛巴掌就不足以表达自己对新事物的拥护。掌声尚未退去,革命歌曲响起来;歌曲还没唱完,又插入了敲锣打鼓声。仓库简直成了声音的仓库。
  晚上,我从窗口爬进去,坐在一排排整齐的水泥凳中间,回忆白天的热闹,仿佛那些声音还在墙上,那些脑袋还在拥挤,那些红……那些红本来就在。仓库变化越巨大,我就越想念过去,想念赵大爷的咳嗽、我妈的香水、我爸的炒菜、曾芳的肥皂泡……这就像看见某个人红得发紫了,你会自然想起他低贱的往昔。我抱住脑袋,让仓库的颜色一点点褪去,让它一步步回到原来模样,让它陈旧得就像落在条凳上的月光。忽然,一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用力掰开,发现身后站着小池。小池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上午我看见你戴大红花了。”
  “广贤,明天我就要走,特地来跟你告别。”
  我们都才十六七岁,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告别。我找不到话说,就坐着发呆。小池站到条凳上:“裙子好看吗?”这时,我才发现她身上的冬裙。那个特殊的年代,除了演员基本上没人敢穿裙子,更别说是冬天了。小池的裙子在凳子上飞旋,扇起一阵轻风,搅乱我的眼睛。突然,裙子盘旋而下,掉到凳子上,露出小池圆满光洁的双腿。我赶紧捂住眼睛,别过脸去。小池却一把抱住我:“广贤,我们都不是学生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作主了。”我的呼吸忽然困难起来,感到她抱着的地方阵阵疼痛。我说:“放开。”小池没放,反而越抱越紧,紧得就像箍木桶的铁线。我大喊:“流氓!”小池的手顿时软塌塌,像松开的绳子那样滑落。我喘了好几口,才把丢掉的呼吸找回来。小池穿上裙子,不停地抹泪。我跳出后窗,跑了好远也没甩掉她的呜咽,胸口仿佛还堵着一团什么,便对着归江吼了一声:“流氓!”
  这个晚上,小池是流着泪回家的,仓库离她家有两公里,两公里她的泪都没流干,你就知道她有多伤心。回到家,她把绑好的铺盖卷解开,把木箱里的衣服、饼干、牙膏和香皂全部掏出来,摔到客厅的地板上,然后坐在上面哭。她爸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想插队了。她爸说明天就要出发,想不想插队不是我们池家说了算。但是小池不管不顾,双腿踢蹬,眼睛哭得像烂桃子又红又肿。她爸只好割了几斤猪腿肉,连夜赶到赵万年家,求姓赵的把小池留下,或者找一个人替她去插队。赵万年说好孩子都要放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这事我没法帮忙,你也别拿猪肉来当糖衣炮弹。她爸回到家,把猪肉摔在桌上,冲着她就骂,当初谁叫你报的名?你不是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吗,现在怎么突然不想去作为了?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慢慢地把哭泣声调到最小,把那些散开的衣服重新折叠,放进木箱,把那个铺盖卷又绑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这些留在城里的同学到火车站去送行。小池和于百家、荣光明等胸戴大红花,在欢庆的锣鼓声中列队爬上火车。所有的人都把脑袋从车窗口挤出来,流泪的流泪,挥手的挥手,好几朵胸前的大红花都被挤落到地上。在那些伸出来的脑袋里,我没有看见小池。她的爸妈挤向窗口,大声地呼喊“池凤仙”。但是池风仙始终没把脑袋伸出来,就是火车拉响了汽笛,车身已经微微晃动,她也没把头伸出来。火车的轮子开始滚动,窗口的脑袋一只只地缩回去,忽然,一个窗口伸出了小池的半个身子,她不停地挥手,嘴里喊着什么。她的爸妈跟着人群追上去,一直追到小池的头变成一粒芝麻,小池的手变成一根线,才停下脚步。
  小池他们一走,我就到动物园去顶我妈的职,每天侍候老虎、狮子和狗熊。哺乳动物的嚎叫就像化肥,时刻催促我往上蹿,仅半年功夫,我就使劲蹿高了五厘米。但是化肥也是有副作用的,它在催高我的同时,也催生了我的毛发。那些我认为不该长的毛发,曾经吓得我半死。我关上门,用剃须刀把它们刮干净,然而几天之后,它们又坚强地撑破皮肤。刮了长,长了刮,反复数次,我便相信这是篡改不了的事实,就像土地一定会长草那样颠扑不破。这些现象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感到热,每天必须喝几大壶凉开水,如果晚上要睡八小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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