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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只是一个孩子。
这个时候,一阵巨大的孤独立刻涌上了张士心的心头,把他淹没了。
晚风静静地吹过来,抚摸着他的身子和他的脸。额头上的头发随着微风轻轻抖动。温柔的夜色让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落寞的情绪。他坐在天桥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一根一根地抽烟。很快,烟就抽光了。他依然没有站起来,静静地坐在桥上,随手捡起自己丢下的烟头,点着了很用心地抽着。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想了,他很脸上安静,心里也很平静。
“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很大声地冲他喊。他连吃惊都没有,抬起眼皮看了一下,就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警察。
第十七章
1
张士心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北京做起了比曾经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在工地做工更辛苦的活儿。他一边用铁锹铲着沙子,一边愤愤地瞪着不远处的那个警察。
这里几十个人都有着和他一样的表情,都在漠然地挥动着铁锹铲沙子,都在愤愤地瞪着不远处监督他们的警察。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里劳动。因为在这里劳动一段时间之后,所有的收入将用来给自己买一张火车票,然后会被强行装进火车送回自己的家乡。这里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但这个地方的名字永远会被那些在北京依靠出卖血泪和汗水谋生的外来人记住。
这里就是沙河。沙河有一个采沙场,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北京谋生而没有按照规定办理暂住证或者没有缴纳有关费用的人,只要被警察逮住,几乎无一例外地被送到这里强行劳动,然后用劳动的收入买一张火车票,被强行遣返回家。现在,张士心正在这里劳动,不久之后他将被遣送回家。
那天晚上他在过街桥头丢下了一地的烟头,不久就被警察逮住了。盘问了半天之后警察就断定这个半夜在街上逗留的年轻人并不是一般的打工者,至少可以肯定他念过书。但他拿不出暂住证,而且态度很不好,所以在那个时候警察就决定了,就算他有暂住证,他们也要把这个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年轻人送上遣返的火车。
当警察伸手来抓他胳膊的时候,张士心重重地甩开了。
“我有暂住证!只不过我没带着!我是出来找人的。”士心心里本来对警察就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个时候又对金花母子担心万分,说话的时候语气不免重了很多。警察看着他那一副倔强的样子就来气,但还是强忍住了。
“找什么人?”一个胖乎乎的警察问。
“跟我一起住的朋友。她带着孩子出走了。”士心说。
“什么名字?哪里人?多大年纪?”警察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士心脱口而出地做了回答。警察从他的对答如流和脸上坦然的表情可以断定他说的不是假话。但他们不能容忍一个外来人这样轻蔑地看着自己,更不能容忍那种轻蔑的神情里隐藏着的藐视和排斥。
“暂住证为什么不随身带着?”警察问他。
张士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一句让几个警察都不寒而栗的话:“警官,请把你的身份证给我看看。”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笑了。他们觉得太可笑了。这个毛头小子竟然会反过来查验警察的身份证。
一个警察把自己的警官证递了过来。士心看都没看就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身份证。你们都给我看看。”他说。
没有一个警察随身带着身份证。张士心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那个胖警察,淡淡地说:“我带着了。”然后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几个警察,笑了笑,说:“暂住证那么大,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就算平常为了应付你们而带在身边,在特殊情况下也可能忘掉啊!今天我出来找人,我从大兴一路跑到这里,出门的时候忘记了带暂住证,就是这样。”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警察没收了他的身份证。
几个警察互相看了看。他们已经相信了这个年轻人;但是在感情和尊严上他们不愿意相信他。所以那个胖警察毫不犹豫地走过来,扭过士心的胳膊,给他戴上了手铐。士心挣扎了半天,他的力气太小了,根本不是警察的对手,只好乖乖地戴上了手铐。他知道,如果再这样固执下去,自己面临的可能不仅仅是一场羞辱。
他进了采沙场,混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们中间汗流浃背地在太阳底下采沙子。因为他身上的钱不够给自己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所以警察就把他送进了采沙场。在这里,他将经过很多天的劳动,然后用劳动的收入换来一张把自己遣返回家的火车票。
真是滑稽!他这样想。但是经过了很多事情之后,士心已经学会了随遇而安,他知道现在就算喊破了嗓子也没什么用,所以尽管他内心充满着愤怒,但依然一点一点地铲着沙子,然后费力地把沙子装车运走。他像一台机器一样地忙碌了很多天,晚上就和那些人挤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睡觉。狭小的工棚里弥漫着脚味儿汗味儿屁味儿和说不上来的味道,他一点困意也没有,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直挂念着金花母子,还有自己的工作。
已经很多天了,他不知道金花和乒乓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消失很多天之后工作还能不能保住。其实他几乎很肯定地告诉自己,工作是绝对保不住的了。他更担心的是,在这里劳动一阵子之后,他就将被送上火车遣返回家,回到家里他依然必须立刻返回北京。想什么都是白想,所以他干脆不想了,就在那些汉子们的脚味儿和汗味儿中间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耳畔那些汉子们的鼾声此起彼伏,他们都忙碌了很多天,劳累极了,这个时候睡得很香甜。
2
张士心跟一群曾经和他在一起采沙子的汉子们排着队伍一溜儿被带到了火车站广场,静静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等待被遣返。
火车站广场上南来北往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情,纷纷驻足观看。也有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解释给别人听:“怕是做了偷鸡摸狗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部捉了。”于是就有人冲着蹲在地上的这些蓬头垢面的人吐了一口口水。
张士心随着那些人进了车站,他们被分批送上了不同的火车。
上了火车之后,士心就感到滑稽。居然没有人看着他们,仅仅是把他们送上火车之后一切都宣告结束了。他从车窗里面看着站在站台上的警察,脸上露出嘲笑的表情。确切的说,之前他还觉得这些人大多都没有按照要求办理暂住证,被遣返多少还有些合理的地方;但现在他感觉到的就剩下滑稽和可笑了。他不知道这样的遣返有什么意义,因为就算是彻彻底底的笨蛋也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回来,随时都可以下车回到北京。他朝窗外的警察笑笑,似乎是说:“等着啊,我这就回来。”
那警察也冲他笑笑,似乎是说:“欢迎回来!我照样儿抓你。”
既然决定了,张士心就在火车开出去一个多钟头之后,从河北的保定下了车,转身踏上了回北京的一趟列车,花了不到十块钱就回到了北京,恰巧这趟车是慢车,在黄村车站停了一会儿。他就在黄村火车站下了车,直奔自己租住的小房子。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心里忐忑不安,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金花,你一定回来了。一定回来了……”
然而金花依然没有回来。家里除了饿得奄奄一息的小猫十五块之外,就剩下冷冰冰的墙。
他又饿又累。这些天在采沙场的劳动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加上那天奔走寻找金花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明显地力不从心,他现在很疲劳。家里什么也没有,他给十五块弄了一点吃的东西,自己什么也没吃就倒头睡下了。
3
张士心很长时间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也连续四十多天没有给家里寄钱了。他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不知道已经在医药公司上班的士莲工作情况怎么样,不知道母亲的身体怎样了,不知道萍萍的学业怎样了,也不知道兰兰在外面打工的情况怎样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敢打电话回家里。
他知道家里的情况现在依然不会有什么大的改观,母亲依然每天在为了家里的生计和萍萍将来的学业发愁。如果不能按时寄钱回家,他打电话还不如不打,因为母亲除了唠叨和埋怨,可能什么也不能给他。
更糟糕的是,就像他预料的那样,被警察带走之后他丢掉了工作。他又开始忙忙碌碌地在外面寻找工作。他什么也没有,没有文凭,没有朋友的推荐,也没有超人的才华,他现在剩下的只有勇气,还有自己的诚恳。
“您给我一次机会吧。如果我做不好,您就把我开除了。”他对坐在对面的人事经理说。现在,他决定到外面的公司里去上班。因为这样的工作除了可以获得更多的收入,还具有很大的稳定性。他希望能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能够不必天天担心失去工作,也不必经常在茫茫人海里为了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而奔波。
现在,身体虽依然不好,但有一点是让他放心和满意的:他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要往前走,活着就要朝一个更好的方向奔走。所以,他走进了一个个写字楼,找到了一个个人事经理。
“凭什么要我相信你?我们需要的是马上可以投入工作的人材。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考察你。如果你做不好,谁来为你的失败带来的后果负责呢?”人事经理温文尔雅地看着士心,问他。
士心看看面前的人,想了一下,说:“我知道。可我就是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没有什么资本,我有的就是这一点勇气,还有,就是我会努力地做好工作。”
人事经理笑了。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人事工作,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什么学历也没有的年轻人自己走进高档写字楼来要求给他一份工作。
“那就试试看。”他说。然后站起来,握了握士心的手,“做文字编辑。给你七天,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并不是被士心打动了,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会做出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来。在他的意识里,很希望这个年轻人真的能够做出很好的成绩来。那样不仅仅是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同时,也是让自己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青年,并且没有看走眼。
4
桌子上摆满了书。全部是刚刚运来不久的新书,就等着要把它们的内容概要和相关的信息录入到计算机网络系统,让它们变成可以出售的商品出现在页面上。
这是一家刚刚成立不久的电子商务公司,主要经营图书和音像制品。
“本来由几个北大和清华的学生来做,可他们走了——小庙容不下大菩萨,人家是清华北大的人才,看不上这样的工作。现在就你一个人,尽快把这些书的信息录完。”负责人对他说,风风火火地走了。
张士心点点头,“哎”了一声,就坐在桌边打开了计算机。这个时候他很高兴,因为他凭着自己的诚实赢得了一份本来根本不可能属于他的工作。这份工作的试用期收入就有一千八百块,也就是说如果他顺利地通过了试用期,他的薪水很可能达到两千以上甚至更多。
“没有道理做不好。”他对自己说。
他没有学过计算机,只是先前在师范大学的那家公司工作的时候自己学习了一些。虽然已经可以很熟练地使用计算机了,但是他却连最基本的指法都不会,打字的时候总是用两个手的食指敲打键盘。但是没有人在意他,所以他也不怎么紧张,忙忙碌碌地干着活儿。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那些图书的信息录入到后台系统,这样他就基本上可以获得这份体面而且有着丰厚收入的工作了。
连续很多天他都没有按时下班,一直埋着头坐在电脑前面不停地忙碌。直到最后一班公交车即将发出的时候才从公司里面急匆匆地跑出去,直奔车站。回到家里的时候总是很晚了,他煮一点提前预备好的挂面,和十五块一起吃了,就倒头呼呼大睡。别的事情他都不去想了,因为他是一个操心的人,一旦想起那些事情,他就没有办法安心地做这份来之不易而且目前十分需要的工作了。
“呵呵,二指禅很厉害哟!”就在他埋着头干活儿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他抬头看了看,一个女孩子站在他身后笑嘻嘻地看着他。他险些叫出声来,盯着女孩子看了半天,傻呵呵地笑着。
“都多久没看见你了啊?怎么还是这么傻啊?”女孩笑盈盈地望着他,走到了他旁边,用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打着,说:“就知道你把我忘掉了,不称职的臭司机。”
当年在安定门的街头寻找家教的时候认识的那个因为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