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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系会绵延不断地持续下去,就算他一头倒下,沙蒙家依然像强韧的钢丝一样断不掉。
他在小儿子身上找寻女儿的身影。他在内心大声告诉自己:把爱留给生者吧。但我飘忽而逝的影像却像绳索一般,不停地把他往后拉,拉,拉。他看着怀中的小男孩,“你是谁?”他喃喃问道,“你从哪里来?”
我看着爸爸和小弟,心想事实和我们在学校学的差距真大。学校里大家说生死之间界线分明,事实上,生者与死者之间有时似乎朦朦胧胧,难分难解。
第一部分我遭到谋杀几小时后
我遭到谋杀几小时后,妈妈忙着打电话找我,爸爸则在附近挨家挨户探寻。
那时哈维先生已经掩埋了玉米地里的地洞,提着装有尸块的布袋离开现场。他经过距我家两栋房子的地方,爸爸正站着和塔金夫妇说话,他继续往前走,小心翼翼地穿过欧垂尔家和史泰德家,欧垂尔家的黄杨树和史泰德家的黄菊树几乎碰在一起,哈维先生穿过浓密的树叶,所经之处留下了我的气味。凭着这股味道,吉伯特家的小狗才找得到我的臂肘。但过了三天之后,雪水与冰霜冲淡了我的味道,连训练有素的警犬也找不出踪迹。哈维先生带着我的尸块回到家中,他进门,洗脸洗手,我已经在房子里等着他。
这栋房子易手之后,新房主一直抱怨车库地上的污点。房屋中介带着有意购屋的客户看房子时,总是告诉买主那是车子的油垢,其实那是我的血迹,血迹渗过哈维先生提着的布袋,滴落在车库的水泥地上,首次向大家揭露我的下落。
你八成已经猜到我不是哈维先生手下的第一个牺牲品,我却是过了一阵子才领悟到这一点。他知道把我的尸体移出玉米地,也知道先看气象,选择雨雪转强之际下手,这样雨雪才会冲刷掉警方找寻的证据。但他不像警方以为的那么小心,比方说,他忘了把我的臂肘装进布袋,除此之外,他拿了一个布袋装血淋淋的尸块,如果当时有人看到他提着布袋,走在狭窄的树篱之间,任何人都会觉得很奇怪,欧垂尔家和史泰德家的树篱距离非常近,连喜欢躲在这里的小孩都觉得有点窄,更别说是个大人。
他走进浴室洗个热水澡。郊区房子的浴室都大同小异,琳茜、巴克利和我共用的浴室和哈维家的浴室也差不多。他洗得很慢,一点都不着急,内心异常平静。他没开浴室的灯,黑暗中热水冲去了我的气息,他突然间又想起了我。他的耳际浮起我沉闷的叫喊声,死亡的哀鸣真是动听;他也想到我如同婴儿般、从未受过阳光暴晒的细白肌肤,他的刀锋轻轻带过,划下完美的一刀,想到这里,他在热水里全身颤抖,阵阵喜悦让他的手臂和大腿起了鸡皮疙瘩。他把我装在一个上蜡的布袋里,里面还有地洞架子上的刮胡膏、剃刀、诗集和血迹斑斑的凶刀。刮胡膏等东西和我的膝盖、手指、脚趾混在一起,他提醒自己要在血迹变黏之前,把剃刀等东西拿出来,最起码要把诗集和凶刀取出来。
各种不同的小狗出现在晚祷时刻,有些小狗一闻到感兴趣的味道就抬头张望,这样的小狗最讨我欢心。有时候味道分明,有时则很难马上分辨出来,有时它们会清楚地辨出那是什么:“一块浇汁牛排。”小狗一定循着味道追踪,直到找到东西才停下来,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办。狗儿就是这样:它们不会因为味道不好,或是目标太危险而放弃,它们不断搜寻,一心只想知道东西在哪里。我也是如此。
哈维先生把装有我的尸块的橘色布袋放进车里,开车去离家八英里的落水洞。直到最近为止,这一带向来人迹罕至,堆满了铁路车轨和附近一家修车厂的杂物。每逢十二月,一些电台便不停地重复播放圣诞音乐,哈维先生转到这个电台,在他那部巨大的厢型车里一边吹口哨、一面为自己庆贺。他觉得心满意足,好像享用了苹果派、奶酪汉堡、冰淇淋、咖啡之后一样高兴。他作案越来越得心应手,技巧也越来越纯熟,每次都出新招,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每次犯案都像送给自己一个令人惊喜的礼物。
车内空气冷冽而稀薄,我看到他呼出的热气,真想压压自己已如石头般冷硬的肺部。
他抄近路穿过两个新工业区的狭小车道,厢型车摇摇晃晃地前进,忽然碰到一个大坑。装了尸块的布袋在后座的一个保险箱里,保险箱受到震动,猛力地撞向车子后轮内侧,剐下了一块塑料皮。“可恶。”哈维先生诅咒了一声,但很快又开始吹口哨,没有把车子停下来。
我记得曾和爸爸、巴克利来过这里,爸爸开车,我和巴克利坐在后座,两个人合系一条安全带,巴克利紧紧地挤在我身旁,我们三人偷偷摸摸地从家里开车出来兜风。
爸爸先问我们想不想看看电冰箱怎样变没了。
“地球会把冰箱吞下去的。”爸爸边说边戴上帽子和我垂涎已久的皮手套,我知道大人都戴皮手套,小孩才戴连指手套,我想要副皮手套已经想了好久。(一九七三年的圣诞节,妈妈买了一副皮手套给我当圣诞礼物,后来琳茜接受了这份礼物,但她知道手套原本是给我的。有一天从学校回家途中,她把手套留在玉米地边。琳茜总是带东西给我,她向来都是如此。)
“地球有嘴巴吗?”巴克利问道。
“有啊,地球有张大圆嘴,但是没有嘴唇。”爸爸说。
“杰克,”妈妈笑着说,“别闹了,你知道我看到什么?这个孩子在院子里对着金鱼草自言自语呢。”
“我要去。”我说。爸爸曾告诉我附近有个废弃的矿坑,矿坑崩落之后形成一个落水洞,我才管不了这么多呢,我和所有小孩一样都想看看地球怎么吞东西。
第一部分把我的尸体带往落水洞
因此,当我看着哈维先生把我的尸体带往落水洞时,我不得不承认他很聪明。他把布袋放在金属保险箱里,我的遗骸被金属团团包围。
开到落水洞时已经很晚了,哈维先生把保险箱留在车里,直接走到斐纳更家。斐纳更夫
妇住在落水洞附近,这里的地属于他们,所以把旧家电丢到落水洞的人都必须付费,斐纳更夫妇就以此维生。
哈维先生敲敲白色小屋的门,一个女人打开门,屋里飘来迷迭香与羊肉的香味,香味飘上我的天堂,哈维先生也闻到了味道,他从门口看到有个男人站在厨房里。
“先生,您好,”斐纳更太太说,“有东西要丢吗?”
“是的,东西在我车子后面。”哈维先生回答,他已经准备好一张二十美元的纸钞。
“你车里装了什么?一具尸体吗?”斐纳更太太开玩笑说。
她绝对想不到谋杀这回事。她家虽小,却很温暖,丈夫不用出去工作,所以家里的东西随时有人修。她丈夫对她很好,儿子也很听话,小孩年纪还小,依然以为母亲就是全世界。
哈维先生笑了笑。我看着他露出笑容,一刻也不愿移开我的眼光。
“车里是我父亲的旧保险箱,我终于把它载到这里喽。”他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把它丢掉,家里早就没有人记得保险箱的号码了。”
“保险箱里有东西吗?”她问道。
“只长了一些霉菌吧。”
“好吧,请把保险箱搬过来。你需要帮忙吗?”
“太好了。”他说。
接下来的几年,斐纳更夫妇陆续在报上读到我的消息:少女失踪,疑似遭到谋杀;邻家小狗拾获失踪少女的臂肘;十四岁少女在斯托弗兹玉米地遭到杀害;其他少女请严加戒备;市政府同意重划高中附近区域;被害少女之妹琳茜·沙蒙代表全体学生致词。他们绝对想不到那天晚上,一个孤独的中年男人付了二十美元,请他们丢掉的灰色保险箱里,装着报上这个女孩的尸体。
走回车子的路上,哈维先生把手插进口袋,口袋里装着我的银手镯。他不记得何时退下我手腕上的银镯子,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把镯子放进新换上的长裤口袋里。
他摸摸镯子,肉乎乎的食指轻抚平滑的宾州石、芭蕾舞鞋、迷你顶针的小洞,以及小自行车上转动的车轮。他开车径直上了202号公路,开了一段之后停在路肩,开始吃早先准备的肝泥香肠三明治,吃完之后继续开到城镇南边,一片正在施工的工业区。那个时代郊区通常没有警卫,工地四下无人,他把车停在一个流动厕所旁边,万一真的有人看到他,他就可以假装上厕所。
事发之后,我每想到哈维先生,此时的情景总是浮上心头。他在泥泞的坑洞间走来走去,巨大的挖土机静静地停在工地上,庞大的机器在黑暗中显得更可怕。哈维先生四处走动,几乎在挖土机之间迷失了方向。
我出事后那天晚上,夜空一片黑蓝,他站在空旷的工地里,四周景物看得一清二楚。我特意站在他旁边,我要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要跟着去他想去的地方。雪停了,刮起了朔风,他根据盖房子的直觉,走到一个他觉得会是人造湖的地方。他站在那里,再一次摸我的银手镯,他喜欢爸爸帮我刻上了名字的宾州石,我最喜欢的则是手镯上的小自行车。他扯下宾州石放进口袋里,然后把银手镯和手镯上剩下的小饰品丢进未来的人工湖。
圣诞节前两天,我看到哈维先生读一本有关非洲马里共和国的书。他读到当地班巴拉人用布料和绳索盖房子,读着读着,他心中忽然浮现一个念头:他要像在玉米地中挖建地洞一样再做些新的尝试,这次他要盖一座书中写到的帐篷。打定主意之后他就出去买了一些基本建材,准备花几小时在后院里搭一座帐篷。
摔破所有摆了船只的玻璃瓶之后,爸爸看到哈维先生站在后院。
外面相当冷,但哈维先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衬衫。他那年刚满三十六岁,那一阵子他试着戴硬式隐形眼镜,眼睛经常充满血丝,包括爸爸在内的许多邻居,都觉得哈维先生八成是酒喝多了。
“这是什么?”爸爸问道。
第一部分我死后下的第一场雪
虽然沙蒙家的男人心脏不太好,但爸爸身高体壮,比哈维先生块头大,所以,当他绕过绿色小屋走到后院,看着哈维先生忙着竖起几支像球门柱的长棍子时,爸爸看起来颇威风,也挺能干。他刚刚才在玻璃的碎片中看到我的身影,现在还有点头昏脑涨,我看他穿过草坪,像高中生上学一样慢吞吞地走向后院,中途只在哈维先生家的树丛前停了一下,轻轻用手掌抚过树丛。
“这是什么?”爸爸又问了一次。
哈维先生停下来,瞪了爸爸好一会儿,然后转身继续工作。
“这是个席垫帐篷。”
“什么是席垫帐篷?”
“沙蒙先生,”哈维先生说,“你失去了女儿,我真为你感到难过。”
爸爸振作起来,礼貌性地作出回复。
“谢谢。”他僵硬地回答,好像喉头里塞了一个石块。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哈维先生察觉到爸爸显然无意离开,于是问爸爸愿不愿意帮忙。
就这样,我在天堂里看着爸爸和谋杀我的凶手,一起搭盖帐篷。
爸爸对搭建帐篷所知有限。哈维先生已经读了有关非洲部落的书,他知道该怎么进行,爸爸听了他的指导,知道了要把弧形片绑在分叉的长棍上,然后用小木棒在弧形片边缘穿洞,把一边搭成一个半弧形,还知道接下来要把木棒竖直,绑在横杆上。爸爸站在后院,心想邻居说的没错:这个人果然古怪。到目前为止,爸爸只想到这么多。
一小时之后,帐篷的基本架构已经完成,这时哈维先生忽然一声不响地走进屋里,爸爸以为休息时间到了,哈维先生进屋去拿咖啡或是泡壶茶。
爸爸错了。哈维先生进屋,上楼查看先前放在卧室的凶刀,凶刀静静地横在床头柜的素描本上。哈维先生经常半夜起来,把梦里所见的图形画在这个素描本上。他察看纸袋里面的凶刀,刀锋上我的血迹已经变成黑色,血迹令他想起自己在地洞里做的事。他记得曾读过非洲某个部落的习俗,族人为新婚夫妇搭帐篷时,女人们会尽其所能地织出最漂亮的布疋,披在新人的帐篷上。
外面开始下雪,这是我死后下的第一场雪,爸爸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听得到你的声音,苏茜,”虽然我没有说话,但他仍然对我说,“你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