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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道,差不多有二三百个,有些穷的,苦不胜言,至于那几个差缺,是有专门主顾的。其中有个姓施的,叫做施凤光,本是有家,家里开着好几个当辅,捐道台的时候,手中还有十余万,不想连遭颠沛,几个当辅不是蚀了本,便是被了灾,年不如年,直弄得一贫如洗。幸亏当初捐得个官在,便向那些有钱的亲戚,凑了一注银子,办了个分发,到省之后,屈指已是三年了。这位制台素讲黄老之学,是以清净无为为宗旨的,平时没有紧要公事,不轻容易见人,而况病了这一场,更是深居简出。施凤光既无当道的礼,又无心腹的吹嘘,如何能够得意呢?这施凤光本是纨袴;,自从家道中落之后,经过磨折,知道世界上尚有这等的境界,一心一意,想把已去的恢复过来。到了南京,就住在一条僻巷里,起初也还和同寅来往来往,后来看见那些同寅都瞧他不起,他也不犯着赔饭贴工夫了。弄到后来,声气不通,除掉在官厅上数椽子之外,惟有闭门静坐而已。他有个老家人,名叫李贵,和余小琴的父亲余日本一个家人叫做周升的,却是拜把子好友。李贵因为主人每日愁叹,他心里也不兴头,只为听见周升说,他们少爷和制台的大少爷是个一人之交,李贵听了,心中一动,又套问了周升几句,忙忙跑到家中,对施凤光说出一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善钻营深信老奴言 假按摩巧献美人计
却说李贵回到家中,对施道台道:“小的看老爷这个样子,小的心里也忧愁不过。知道老爷家累重,又候补了这许多年,差不多老本都贴光了。”施道台皱着眉头道:“何尝不是?”
李贵又凑前一步,低低说道:“现在小的打听得一条道路,要和老爷商量。”施道台忙道:“是什么道路?”李贵道:“现在这位制台大人,是诸事不管的,所有委差委缺,都是那班师老爷从中作主。老爷同寅余大人,就是一把大胡子,人家叫他做余日本的,他的少爷,和制台的大少爷非常要好,竟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小的想制台那边师爷尚且作得主,何况少老爷,何不借此同余大人的少爷联络联络,托他在制台少爷面前吹嘘一两句,或者有个指望,也未可知。”施道台道:“你说余大人的少爷,莫非就是那个剪了辫子的么?听说他是在日本留学回来的,人很开通,这钻营的事,他未必肯同人家出力罢。”
李贵道:“老爷是明白不过的,现在的人,无论他维新也罢,守旧也罢,这钱的一个字总逃不过去的。小的打听得余少爷天天和制台的少爷在一起混,也混掉了许多钱,现在手里光景是很干的了,老爷如果许他一千八百,怕他不和老爷通同一气么?”
施道台听了,沉吟半响道:“也罢,等我明天先去拜他一拜。”
李贵退下。这里施道台踌躇了半夜,次日一大早,便坐了轿子,问明了余日本的公馆,到得门首,把帖子投进去。余家看门的出来回道:“大人出差到徐州去了,挡驾。”施道台在轿子里吩咐道:“大人既然出差去了,说我有要事面谈,就会一会少爷罢。”看门的道:“少爷一早上制台衙门去了,总得天黑才回,大人有什么事商量,明天再说罢。”施道台无奈,只得闷闷的回到家里,叫人明天到金陵春去叫两客的大餐,连烟酒之类,一面又写了帖子,是“明天午刻番酌候光,席设本寓”几个字,差人连夜去发了。等到余小琴回到家里,看门的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余小琴沉吟道:“这人素昧生平,今天来拜,必有所事。”停回帖子也下来了,余小琴更是诧异,心里想不去,转念道:“明儿冲天炮在家陪客,总得傍晚出来,我横竖闲着无事,扰了他也不打紧。”
一宵无话,到了明日辰牌明分,余小琴起来盥漱过了,看门的回:“施大人已经来催请过两遍了。”余小琴慢慢的穿好衣服,也不坐轿,径奔中正街施道台寓所而来。施道台一见片子,连忙叫“请”。二人见面,塞喧了几句,余小琴先开口道:“昨承枉顾,家严出差去了,失于迎接,实在抱歉得很。今日又承招饮,不知有何见教?”施道台道:“且慢,我们席间再谈。”当时便喊:“来啊!”一个家人上来答应着。施道台问:“金陵春的厨子来了没有?”家人道:“来了多时了。”
施道台道:“就叫他摆席罢。”余小琴问:“还有别位没有?”
施道台道:“并无别人。”余小琴心中暗道:看他必有所求,我到得那里再说那里的话。管家搭开一张方桌,弄了一张被单不似被单的,蒙在台子上,又是两付刀叉,两个空盘,一个五星架。余小琴见是大菜,便道:“怎么这样费心?”施道台道:“见笑见笑,不过借此谈谈罢了。”二人分宾主坐下,一个侍者穿件稀破稀烂的竹布大褂,托了面包出来,刚要伸手去拈面包,余小琴看他双手脏不过,连忙自己用叉叉了两块,放在自己面前那只空盘子里。第一道照例是汤,却舀了两杯牛茶。余小琴暗道:他把早餐当了中餐了。牛茶之后,侍者便开啤酒,拿上一个玻璃杯子。余小琴还怕不干净,在袖子里掏出手绢,擦了一擦,然后让他倒啤酒。牛茶吃过了良久,还不见鱼来。施道台连催道:“以下的菜,怎么像风筝断了线了?”一个管家上来,低低的回道:“刚才两块鱼已炸好了,谁想厨子出去解小手,被隔壁陈老爷家的猫从半墙上跳过来衔着跑了。”施道台十分动气,便骂道:“你们多是死人么?”
管家回道:“他是四条腿,小的们是两条腿,如何追赶得上?”
施道台更是生气。当着余小琴的面,又不便十二分发作,便道:“既如此,拿别的上来罢。”管家答应下去,才端了牛肉上来。
施道台却是不吃,换了一样猪肉。菜换两道,酒过三巡,施道台开口道:“不瞒小翁说,兄弟本来祖上还有几文钱,并不是为贫而仕,只因连年颠沛,弄得家产尽绝,所以才走了这做官一途。谁想到省几年,连红点子都没见过,家累又如此之重,真是雪上加霜。要想走条把门路,递张把条子,人家都拒之于千里之外。一则为兄弟平日和他们没有来往,二则平日和他们没有应酬。看看吃尽当光,要沿门求乞快了。于今晓得你小翁先生是个大豪杰,所以不揣冒昧,请小翁在制军的公子面上吹嘘一二,兄弟就受惠于无穷了。”说罢,连连作揖。余小琴还礼不迭,装出沉吟的样子道:“我虽和制军公子有旧,然而我们无论谈什么从不及于私,如今骤然把差缺这两种事去干求他,他虽不致当面驳回,然而他背后总不无议论。还有一说,这位制军公子,平素于用人行政,是从不与闻的,就是求他,也恐怕无益。”施道台鳍蹙道眉头道:“兄弟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苟有一线生路,怎敢冒读小翁,于今无论如何,总求小翁鼎力一说。所有一切,兄弟已和贵管家周二爷说过了,小翁回到公馆,贵管家自然上来禀知一切。这事无论如何,总得仰仗小翁的了。”说罢,又作了一个揖。余小琴当下默然无语。少时菜陆续上完了,侍者开过香槟酒,又送上咖啡,又用盘子托上两支硬似铁黑似漆的雪茄烟来。小琴吸着,道过“奉扰”,回家去了。这里侍者收拾盘碟不提。
再说余小琴回到家中,坐在书房里,叫人去喊那个周升上来。周升上来了,站在一旁,余小琴道:“施大人和你说过什么来?”周升低低的回道:“想请少爷递张条子的话。施大人说过,无论委了点什么--又把指头一伸道--孝敬这个数目。”
余小琴正在窘迫的时候,听见许他一千银子,有什么不愿意的?嘴里却说:“我那里要他的钱,分明你这奴才借了我的声名在外招摇撞骗,这还了得!”周升吓慌了,请了一个安道:“小的该死,小的胡涂,小的有个把兄弟,就是施大人家人李贵,朝着小的说起,施大人穷的有腿没裤子,差不多要盖锅快了。也是小的一时不忍,和他出了这条主意,来求少爷,如今只求少爷可怜他罢。”余小琴道:“这还是句话。你下去叫他碰运气罢,事不成可别怨我。”周升又连连请安道:“少爷一抬手施大人全家就活了命了。”余小琴方才进去。周升又去通知施道台,叫他打一张银票,写远一点的限期,如若不成,退回银票,各无翻悔。施道台自是答应。果然过不多几日,制台门衙里发出一道札子,是施凤鸣才识干练,熟悉外情,洋务局会办一差,堪以酌委各等语。札子到了施道台公馆里,施道台自然欢喜,又亲自衣冠上辕叩谢。余小琴的一千两固然到手,就是周升也得了个五百两,这样一看,余小琴真不愧为大运动家了。
话分两头,言归正传。
再说制台为着年老多病,常常要发痰疾,而且常常骨头痛,碰到衙期,总是止辕。这其间有位候补知府叫做黄世昌的,为人极其狡狯,打听得制台有这个毛病,又打听得制台还有一个下贱脾气,有天上院,制台说起:“我兄弟年老了,不中用了,碰着一点操心事,就觉着摆脱不开。而且骨头痛有了三十多年,时时要发。”旁边一位候补道插嘴道:“老帅上系社稷,下系民生,总应该调养调养身子,好替国家办事。”制台道:“说是调养,我兄弟也不知请过若干医生了,怎奈这骨头痛非药石可疗,这便如何是好?”黄世昌抢着说道:“药石是不相干的,最好用古人按摩的法子,或者见效,亦未可知。”制台连连点头道:“你这话说得是,但是一时那里去找这个按摩的人呢?”
黄世昌又问道:“卑府的妻子就会,大人不信,可叫他来试试。”制台愕然道:“老兄不过三十上下,令正的年纪也不会大到那里去,耳目众多,声名攸碍这是如何使得呢?”黄世昌又忙回道:“老帅德高望重,又兼总理封圻,卑府在老帅跟前当差,犹如老帅子侄一样,老帅犹如卑府的父母一样,难道说父母有了病,媳妇就不能上去伺奉么?”制台道:“话虽如此,究竟有些不便。”黄世昌道:“老帅这样的年纪,得了这样的毛病,又是刚才某道说的:上系社稷,下系民生。况且卑府受老帅的厚恩,就是碎骨、粉身,也不能报答老帅的恩典。卑府的妻子进来和老帅按摩按摩,老帅倘然好了,这就是如天之福了,老帅还有什么顾忌呢?”制台点头道:“好。”黄世昌当下又站起来道:“卑府下去,就传谕卑府的妻子,叫他进来就是了。”制台道:“不拘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必限定一日半日。”
黄世昌答应了几声“是”。一面制台端茶送客。黄世昌和那位候补道下了院,各回公馆。黄世昌吩咐轿班,加紧跑路,有要紧事要回公馆去,轿夫答应,健步如飞,不多一刻,到了。
黄世昌下了轿,他的太太接着,黄世昌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的太太,他的太太今年年纪不大,不过二十七八,倒也是个老惯家,就居之不疑,一口答应了。黄世昌大喜,又出来到院上,找着了内巡捕,说明原委,托他照应照应,又许他银子。内巡捕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便说:“黄大人请放心,一切都有我呢。”
黄世昌回去,忙忙碌碌吃了顿饭,一面催太太妆扮起来,把箱子里的衣掌拣一套上好的穿好,外面仍旧要用红裙、披风、朝珠、补褂,太太依了他的话,果然打开镜子,细匀铅黄。差不多天快黑了,雇了一乘小轿,抬着太太,自己坐着轿子在前头走。到得院上,轿子歇下。黄世昌叮嘱太太耐心等着,自己又找着内巡捕,说:“贱内已经来了,请上去回一声。”内巡捕道:“既然和我们大人说好了,可不必回了,待卑职领了太太上去罢。”黄世昌道:“更好、更好。”旋转身来,走到太太的轿子旁边,说了无数若干的话,太太一一点头应允。少时内巡捕过来,黄世昌忙叫太太出轿相见,太太大方的很,福了一福,内巡捕还了礼,便道:“太太随我上去就是了。”黄世昌又把刚才托他照应的话重述了一遍。内巡捕道:“这个自然。”
黄世昌的太太,便随着内巡捕,袅袅婷婷的走进去了。黄世昌站在宅门外面,呆呆的等候,一直等了三四个钟头,已是黄昏时候了,辕门上放炮封门,黄世昌只得无精打采的回去,孤孤凄凑的睡了。
一宵易过,又到天明,赶到院上去,不特毫不消息,而且连内巡捕也不照面了。黄世昌心里十分着急,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看看一日过了,又是一日,黄世昌茶不思,饭不想,就和失落了什么东西一样,一个人独坐在家里倘眼泪,心里想道:“早知如此,何必如此?真是俗语说的:哑子吃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