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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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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吗吗,燕妮?这样我就不需要把它给别人了。”

  燕妮已经离去;但在玫瑰丛中,一只只夜写仍在不断地歌唱。

  那些像珍珠串一般美好的日子中断了;接下来的一天至少对于我是黯淡无光的,因为,燕妮一不在身边,我就只能是这样。她说过,她早就决定要去邻近的一个庄园做客。她一大早就乘从我哥哥的庄园前经过的驿车,上那儿去了,说好要晚上很晚才回来。

  上午,在母亲房里,我与地静静地交换思想,谈自己未来的打算,如此地把时间消磨了过去;下午,我跟着哥哥去看了田畴、草场、旷野和泥灰坑;然后,格蕾特给我讲了她们有趣的订婚的历史。随着夜色渐渐地浪起来,我的心越来越不平静,亲人们讲的话已经没心思听了。母亲回卧室去以后,我便倚着敞开的厅门,站在与燕妮昨晚并肩站过的地方;放眼望去,越过草坪,只见丛林背后,林苑的树墙远远地立在淡蓝色的月光中,烟笼雾罩,缥缈神秘。由于一些偶然的原因,我至今还未到林苑中去过;眼下,它那些浓黑的阴影比昨晚还要强烈地吸引着我,而正是在这些阴影的映衬下,通往其中的路径历历可辨。我恍惚感觉到,在那叶与影的迷宫里,定然藏着这夏夜的最甜美的秘密。我回首厅中,看是否有谁注意我。随后,我轻轻步下露台,到了园内。月亮刚刚从橡树和栗子树的树冠后爬上来,还照不到它们的东边。我绕过草坪,走的正好是那完全笼罩着阴影的一侧;我在路边上顺手摘下一朵玫瑰,它湿漉漉的已经带着露水。我进了房子对面的小树林。石径在灌木丛的小草坪中弯弯曲曲,显然没依任何规则。黑暗中,这儿那儿,还有一丛丛白色的迎春花闪现出来。一会儿以后,我踏上了一条横在我跟前的宽宽的大道;大道的另一侧,在月光中,就耸立着那古老的园林艺术所造就的树墙,明朗而又端庄。我仁立、翘首,每一片叶子都看得分明;从那叶簇中,时不时地还有一只大甲虫或夜蛾儿飞到月夜中来,在我头顶上嗡嗡盘旋。正对着我,有一条小路通进林范深处,是否就是刚才诱使我走下露台,到它的阴影中去的那一条,我已无法断定,因为树林挡住了我的视线,背后的部宅已经看不见了。

  我走在寂无人迹的小径上,心中时时涌起梦一般的恐惧,好似我已将返回的路径迷失。立在两旁的树墙又密又高,我像与世隔绝,能看见的仅仅还有头顶上一小块苍穹。在两条道路的交汇处,每每是一片小小的开阔地,走在那儿,我总不免顿生错觉,仿佛从对面的幽径中,随时可能有一位纤腰广裙、扑着发粉的美人儿,与一位公元一七五0年的时髦哥儿手挽着手,款步来到月亮地里。然而四周仍旧是一派岑寂,只有夜风偶尔穿过叶簇,发出低声的叹息。

  走过几条纵横交错的小路以后,我来到一片水池边上;从我立足的地方望去,水池大约长一百步,宽五十步,与四周包围着它的树墙仅仅为一条宽宽的石径和岸上零零落落的大树所隔开。幽深的水面上,这儿那儿都是泛着白光的睡莲;睡莲之间,水池中央,在一个刚刚高出水面的基座上,孤独地,静静地,站着大理石的维纳斯像。四周鸦雀无声。我沿着湖岸走去,直到面对面站在离雕像尽可能近的地方。这显然是路易十五时代最美的艺术作品之一。维纳斯伸出一只赤裸的脚,使它悬在贴近水面的空中,像是立刻要浸进去的样子;与此同时,她一只手撑在岩石上,一只手捏着胸前已经解开的衣襟。从我站的地方看不请她的脸;她把头扭到了后面,像是想在赤身裸体地跳进水波之前,搞清楚有没有讨厌的偷看者。

  雕像的动作情态是如此逼真,加之它的下半部隐藏在阴影中,大理石的雪肩却在月光温柔的抚摩下熠熠闪光,我真的就觉得,我业已偷偷进了一片禁止凡人涉足的圣地的深处。在我背后的树墙边立着张木头靠椅;我坐在上边,久久地凝望着那美丽的女神像。不知是动作中有某种相似之处呢,还是这美丽的形象拨动了我的心弦,望着望着,我禁不住一次次地想到燕妮。

  终于,我站起身来,继续信步走去,在一条条幽径中胡乱转了好长时间。离我刚才离开的水池不远,在一处生长着低矮的灌木丛的场地上,我发现一个大理石的基座上还留着第二尊雕像的残肢。那是一只肌肉发达的男性的脚,很可能曾经属于一位独眼巨人;要真这样,我那位当语言学家的表兄的话就有道理,据说他曾把方才那尊大理石像解释为一位水泽女神,她为了躲避这个粗野的神之子的狂热追求,正想逃进海洋里去。

  那尊雕像在我眼前活了起来。到底是水泽女神或是爱神维纳斯,我渴望自己去解决这个疑问;因此,我打算退回到刚才的那个地方去,进行更加冷静的观察。谁料我走来走去走了老半天,就是到不了刚才的水池边。终于,在从一条小路折进一条宽宽的林荫道时,我在它的尽头处看见了粼粼的水光;过了一会儿,我相信我又站在曾经站过的岸边上了。奇怪的是,我竟然还是走错路了。我简直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池塘的中央,尽管那基座还突出在水面上,尽管朵朵睡莲仍如方才一样地在幽深的池水间泛着白光,但立在那儿的大理石神像和不知去向。我莫名其妙,呆呆地瞪着那空座子出了神。过了好一阵,我才抬起眼来朝水池对面的远处望去,蓦地却看见在那高高的树墙的阴影中有一个白衣女郎的身影。她将身于倚在池畔的一棵树上,像是低头凝视着水中。眼下她想必是动了动,因为尽管仍然完全处在阴影里,月光却已在她白色的衣裙上嬉戏跳跃。这是怎么回事?是古代传说中的神仙又出来巡行了吗?如此一个夜晚的确有这种可能。在白色的睡莲之间,反映着天上的点点繁星;叶簇中,露珠儿滴滴答答往下掉;从临着池畔的树上,时不时地更有一滴落进了水中,发出悦耳的声响;从远远的花园中,还送来一声声夜莺的啼啭。我沿着阴影中的一侧绕过池塘。等我走得近了,那白衣女神方才抬起头来,而面对着我的竟然是燕妮的美丽白皙的脸庞,让月光辉映得如此地明亮,我连她那红唇之间泛着蓝光的皓齿也看得清清楚楚。

  “是你,燕妮!”我失声喊出来。

  “嗯,阿尔弗雷德!”她回答,同时向我迎上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是在花园的后门下的车。”

  “我本来想,”我低声说,“该是那边那位女神从座子上走下来了吧。”

  “她也许早已走下来了,或者说倒下去了;我在那儿从未见过她。”

  “可我一刻钟前还看见她的呀!”

  她摇摇头。“你刚才是在那边的另一片池塘边上;眼下石像还站在那里。这儿没有女神,阿尔弗雷德;这儿只有一个渴望得到帮助的可怜的人儿。”

  “你,燕妮,需要帮助?”

  她连连点着头。

  “要是你,要是你像你昨天对我讲的那样,还真的相信自己是了解我的话,那你就说出来,你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钱,”她回答。

  “你钱,燕妮!”我惊异地打量着这位大富豪的小姐。

  “别问我用来干什么,”她说,“你很快自会知道。”说完,她从袋里掏出手绢,从手绢中取出一件首饰。当她把这首饰伸到月光中的一刹那,我看见它闪闪发亮,原来是一些精工镶嵌在一起的绿宝石。“我没机会卖掉它,”她说。“你愿意明天去为我试一试吗?”我迟疑了一下,她赶紧又道:“不是一件礼物或者甚至遗物;我当初是省下自己的零花钱买到它的。”

  “可是,燕妮,”我忍不住问她,“你干吗不找你的父亲想办法呢?”

  她摇摇头。

  “我想,”我继续说,“他对你的关心是挺多的。”

  “不错,阿尔弗雷德,他为我花的钱是挺多!”她的声音里饱含怨恨,激动地接着说,“这个男人,我不能去求他。”

  她倒退一步,坐在我们身后树墙边的长椅上.然而低下头去,将脸埋在双手里。

  “完全有必要吗?”我问。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几乎是神情庄重地说:

  “我必须用它去尽一桩神圣的义务。”

  “除此别无它法了吗?”

  “我想没有。”

  “那把首饰给我。”

  她递过来,我内心极不愿意地接到手里。燕妮将身子默默地靠回到椅背上;一抹月华映照着她放在怀里的纤纤玉手,我重又像多年前一样,发现了她指甲盖上那些蓝色的小新月。我不知道,我何以会如此大吃一惊,一双眼睛就像中了魔法似的定住啦。燕妮察觉以后,把手悄悄缩回到了阴影中。

  “我对你还有一个请求,阿尔弗雷德!”她说。

  “只管讲吧,燕妮!”

  她把头微微侧向旁边,开始道:

  “一些年前,咱俩还是小孩,我在与你告别时曾送过一只小小的戒指给你。你还记得起来吗?”

  “你怎么能怀疑呢?”

  “这个没有价值的小钻石,”她继续说,“你要是很珍视它,因此至今还保存着的话,那我就请你把它退还给我!”

  “如果你想要回去,”我回答,声音里不无一点恼怒,“那我也没权再占有它。”

  “你误解我了,阿尔弗雷德!”她大声说。“唉,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唯一的纪念品啊!”

  我已经把系在缎带上的戒指从围巾底下拽出来。

  “这儿,燕妮;可是原谅我,我心里仍然很难过!”

  她站起身。我看见,在她美丽的面庞上掠过一片淡淡的红云;可随后,像出于下意识的冲动似的,她向戒指伸过手来,将它抓住。我呢,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把戒指紧紧捏着不放。

  “不久前,”我说,“它仅仅还只能勾起我对童年时代的小女伴的怀念。而今情况变了;从我生活在此地的第一天起,它对我的重要性与日俱增。”

  我默然了;她望着我,看来我的话令她深为悲痛。

  “别对我说这样的话,阿尔弗雷德,”她道。

  我不管她说什么,抓住了她的手;她也让我把它握着。

  “拿去,戒指,”我说,“可是燕妮,为此你得把自己的手给我①!”

  她慢慢地摇着头。

  “一个有色女人的手,”她嗓音喑哑了。

  “你的手,燕妮。其他一切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站着一动不动;只有她那仍然被我握着的手在颤抖,使我感到她还有活气。

  “我知道,我是很美的,”她后来说,“美得令人迷醉,就像我们人类之源那罪孽一样。可是,阿尔弗雷德,我却不想迷惑你。”

  话虽如此,当我默默地向她伸出双臂时,她突然扑到我的胸前,用手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她抬起头来望着我,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深不可测。

  “是的,燕妮,”说话时,我觉得仿佛有一股寒气从树林中吹出来,直透我的骨髓,“是的,你美得令人迷醉;那曾经扰乱人们的心,使他们忘记自己过去所爱的一切的魔女,也不比你更美。没准儿你就是魔女本身吧;在这样的良夜里,你来世上巡行,只是为了赐给那些仍然信仰你的人们以幸福。不,不,别离开我的怀抱;我知道得很清楚,你跟我一样是人,一样为你自身的魅力所困扰,在它面前一样无能为力;还有,像那吹过林梢的夜风一样,你也会玉碎香销,杳无踪迹。不过别诅咒那使我俩相互拥抱在一起的神秘的力量。就算我们在这儿是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未来生活的基础,它将要承受的大厦却仍然掌握在咱们自己手里。”

  我把她的手从我脖子上轻轻拉下来,用一条胳臂搂住她的腰。随后,我扯掉缎带,把戒指套在她的食指上。她像个安静的孩子似的偎依着,一任我带领着向前走去。不多时,我们走到了另一片池塘边,那尊维纳斯女神像果真依然立在一朵朵白色的睡莲中间;此刻我更加确信,我搂在臂膀中的是一个凡间的女子。

  几经踌躇,我们终于还是离开了那些树影憧撞的幽径,走进小树林中;从小树林出来,又到了房子对面的旷地上。草坪对面,穿过那两扇敞开着的厅门,我们看见我的哥哥嫂嫂正在明亮的厅中踱来踱去,好像密谈着什么似的。

  还没等我明白过来,燕妮一弯腰挣脱了我的搂抱;但同样飞快地,她一下子又抓住了我的手。

  ①意即托付终身,与人订婚。

  “你要做答应了我的事,阿尔弗雷德,”她说,“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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