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怎么搞的!干吗这时候就跑回来了?’他粗声粗气地问。
“‘是表兄打发我回来的,爸爸!’
“半夜三更?他可不该这样哟!’
“我注视着父亲。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我老提心吊胆,’我说,‘老觉得家里离不开我,我必须回到你身边来。’
“老人瘫倒在一把椅子里,双手蒙着脸。
“‘回你房间去吧,’他喃喃道,‘我希望一个人呆着。’
“可是我没有走。‘让我陪着你吧,’我低声说。
“然而,我父亲并未听见我说的话,他抬起头来,仿佛倾听着窗外什么动静。突然,他一跃而起。
“‘别响!’他嚷道,‘你听见没有?’同时张大了眼睛瞪着我。
“我走到窗边,朝外望去。花园中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动接骨木树的枝权,发出相互碰击的声音。
“‘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回答。
“我父亲仍然仁立着,恰似正听着什么使他心中充满恐怖的音响。
“‘我觉得这并不是罪过,’他自言自语地说,‘并不是什么作孽的行为,更何况,这并至少到目前为止还在我家里呢。’随后,他便向我转过脸来。‘我知道,孩子,你不相信这个,’他说,‘可它却千真万确。我用幸运棒去探过三次,都证明我花高价换来的消息毫无差错,在咱们家的井里的确藏着一批珍宝,是瑞典人打来时①埋下的。我为什么不可以把它起出来呢!所以我们堵住了泉眼,淘干了井水,今天夜里便动手挖起来了。’
“‘我们?’我问。‘你还讲谁?’
“‘他只是城里一个会干这种事的人。’
“‘你莫不是说那个会造金子的家伙吧?他可不是个好帮手呀!’
“‘用幸运律探宝一点也不犯罪吧,孩子!’
“‘可那些搞这种鬼把戏的人,他们都是些骗子呐!’
“我父亲又坐到椅子上,茫然无措地瞪着前方。临了儿,他摇了摇头,说道:
“‘镐头已碰在上面发出了响声,可这会儿,却出了点怪事。’他停了停,然后继续说,十八年前,你母亲去世了。在她知道自己就要离开我们的时候,突然痛哭不止,一直到死神使她长眠过去。这哭声啊,就
①在一七00至一七二一年的北方战争中,瑞典王国的部队曾占领过作者的故乡胡苏姆城。
是我从你母亲口中最后听见的声音。’他又沉默了半晌,随后却欲言又止,像是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似的。‘今天夜里,在锅头碰响宝箱的一刹那,我十八年来又第一次听见了你母亲的哭声。它不只像这些年那样响在我的耳畔,而是从我脚下,从地里传了出来。人家说在掘宝时不能讲话,可我觉得那镐头像挖到了你放世的母亲心里去了似的。我大叫一声,灯便灭了。暗你瞧,’他声音低沉地补了一句,‘这下一切又全都没影儿了。’
“我跪到父亲脚边,用手抱住他的颈项。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说,‘让我们相依为命吧,爸爸,我清楚,咱们家里遭到了不幸。’
“父亲一言不发,却把汗涔涔的额头靠在我肩上,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从自己的孩子身上寻找支持。我们这么坐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感到,我的脸颊上沾满了热泪,沾满了从我父亲的老眼中涌流出来的热泪。我抱住他。
“‘别哭啊,爸爸,’我恳求着,‘贫穷我们也可以打熬过去的。’
“他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是那样低,那样低,叫我几乎没听清楚地说些什么!
“‘贫穷吗,孩子,倒可以忍受,可债务却不成啊!’
“从那时起,小伙子,我家的日子就难过了;可另一方面,那又是我一生中得到了最大安慰的时期,就算我现在到了晚年,我还是这么认为啊。因为,我第一次能对自己的父亲,尽我做女儿的孝心,从此,我成了他最宝贵的财富,再过一阵,我简直就成了他在世上唯一可以叫做自己的东西了。我伴父亲坐着,泪水偷偷地往肚里吞,听着他向我倾诉自己的苦衷。我这时才知道,父亲已濒于破产,而破产对他来说,还不是最可怕的。在一个失眠的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出路,这时候,那个关于我家井中宝藏的传说,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自此,它便紧紧追逐着我父亲,白天翻开账簿,他神思恍惚,夜里睡在床上,也梦魂不安。梦中,他看见从幽暗的井中射出来万道金光,一起身,他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跑到井边去,望着那神秘莫测的深渊发呆。临了儿,他又去向那个邪恶的人求助。那坏蛋才不肯马上答应哩,而且狠狠敲了他一笔竹杠,说是为了做什么准备。我可怜的父亲让人牵着鼻子走,交了一笔钱,又交一笔钱。到头来,梦中的金予吞掉了手头实在的金子,更糟糕的是这钱还不是我父亲自己的,而是被监护人哈勒托他代为保管的遗产。我们合计来,合计去,也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拿给哈勒作抵偿。我们既没有可以资助自己的亲戚,你的祖父当时已不在人世,到最后,我们自己对自己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是无路可走了。
“灯灭了,我把头靠在父亲的胸口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久久地坐在黑暗中。我和父亲后来还谈了些什么知心话,到今天我已记不起来了。在这之前,我父亲在我眼中是个绝无过失的完人,就跟上帝一般;那天夜里,他却告诉我他做了一件事,一件一定会被世上看做是犯罪的事。然而,也就在此时刻,我却感到自己心中对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感情。窗外天幕上的星星渐渐苍白了,接骨木树丛中已有一只小鸟儿开始唱歌,第一抹晨曦投射进了我们朦胧的房中。我父亲站起来,走到放着一大叠账簿的写字台边。墙上那幅真人大小的画像上的祖父,头戴发囊,身穿浅黄色短袖马甲,似乎正用严厉的目光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我要再算算,’父亲说,‘要是结果还是老样子,’他跟请求宽恕似地瞅了瞅祖父的画像,迟疑地加了一句,‘那我的下一步就难了,因为我不得不去求上帝和世人怜悯我。’
“我按他的希望离开了写字间,不久房子里也有了人声,天已大亮了。我做完了必须做的事,走进花园,再从后门到了街上。哈勒每天早晨去他当时干活儿的工场,总要打这儿经过。
“我不需要等多久,钟一敲六点,就看见他来了。
“‘哈勒,等一等!’我说,同时招手让他跟我进花园里去。
“他惊异地望着我,可能从我脸上已看出不幸来了吧。我把他拉到园里一个角落上,握着他的手,好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临了儿,我还是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然后求他说:
“‘我父亲要来找你,你可别对他太狠呀。’
“哈勒顿时脸色苍白,眼神也变得使我害怕起来,他也许只是完全绝望了。
“‘哈勒,哈勒,你该不会把老人怎么样吧?’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口上,惨笑着望着我。
“‘绝不会怎么样,’他说,‘只是我必须马上离开此地。’
“我吓了一跳。‘干吗呢?’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不能再看见你父亲。’
“‘你会原谅他的,对吧,哈勒?’
“‘会,阿格妮丝,我欠他的,比地欠我的,还多啊。尽管这样没必要让他在我面前低下他白发的头。再说’他像顺便加了一句似的,‘再说,我觉得眼下也还不是自己能当师傅的时候。’
“我听了什么也没讲,我只看见,那昨天伸手就可摸到的幸福,如今已消失在渺茫的远方。可是又毫无办法,看来哈勒所要走的,便是最好的出路。
“‘你几时动身,哈勒?’我只再问了一句,而自己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留心别让你父亲今天来找我就是了,’他回答,‘到明天早上,我便会料理好这儿的一切,别为我难过伤心,我会很容易找到一个安身之处的。’
“说完这些话,我们便分了手;两人谁都心事重重,再也谈不下去。”
讲故事的老处女停了片刻,然后又说:
“第二天早上,我又见了他一次,以后,就再没见着,在我整个漫长的一生中,也再没见着。”
她把头耷拉在胸前,两手暗暗在怀中绞扭着,以此克制内心的哀痛。从前,这哀痛时时侵袭那个金发少女的心,今天,它仍使者处女衰朽的身躯战栗不已啊。
不过,她这么垂头丧气的并没多久;一会儿,她便强打起精神,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窗前去了。
“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她用手指着那块饶有她父亲名字的玻璃说,“这个人吃的苦比我多。让我还是再讲讲他的事吧。
“哈勒走了,他写了一封诚恳的信向我父亲告别,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面。不久,人家对我父亲采取了最后的法律手段,决定当即公开宣布他破产。
“从前,从前我们城里发布通告的流行办法,不像今天这样在教堂里由牧师在讲道之后代念,而是在市政厅敞开的窗口上,由市府的秘书当众高声宣读,而在这之前,钟楼上将鸣小钟半小时。我家正住在市政厅对面,所以每当钟声响起,便看见小孩子们和一班游手好闲的人聚到市政厅的窗下,或者站在市政厅地窖酒馆前的台阶上。宣布一个人破产的方式也如此,所以久而久之人们把这做法本身也当成了一件坏事,使‘敲某某人的钟’变成了一句咒骂人的话。过去我自己也漫不经心地去听听,可现在,一想到那钟声就不寒而采,生怕它会给我本已一蹶不振的父亲以心灵上的打击。
“他悄悄告诉我,他已就这事请求一位要好的市参议向市长疏通。市参议是一位好心肠的牛皮匠,向我父亲打保票说,这次宣布他破产时一定不敲钟。可我从可靠方面打听到,这张保票靠不住。因此我一方面既让父亲继续相信这无害的谎言,另一方面却极力劝说他,让他到那天和我去作一次短暂的旅行,到乡下一位亲戚家里去。然而父亲苦笑了笑,回答说,他在自己的船完全沉没之前绝不离开。忧惧之中,我突然想起我家拱顶地窖紧里边隔出的那间小库房来,在那里头,是从来听不见钟声的。我便据此情况定下一个计策,而且也成功地说动了父亲,让他和我一起去开一张库里存货的清单,好使日后法院的人来点收财产的难堪的手续简短一些。
“当那可悲的时刻到来时,我和父亲早已在地窖中做起自己的工作来了。父亲将货物归类,我则就着灯光把他口授的数字写在一张纸上。有几次,我似乎听见远远地传来了嗡嗡的钟声,便故意提高嗓门讲这讲那,直到木桶和货箱推来搬去发出巨响,把所有从外界侵入的声音都吞噬掉。事情看来完全顺利,我父亲也干得十分专心。可谁知突然之间,我听见外面地窖的门开了,我已记不起为了什么事,我们的老女仆来叫我,而随之传进来的,是一阵阵清脆的钟声。我父亲侧耳听着,让手中的货箱掉到了地上。
“‘这耻辱的钟声啊!’他长叹一声,便无力地倚在墙上。‘真一点也逃不脱哩!’但转眼间,我还没来得及讲一句话,他便站起身,冲出库房,沿着楼梯嗵嗵嗵地跑到地窖外面去了。我随即也跑上去,在写字间里没寻见他,最后到起坐间里才发现,他正两手相握着,站在大开着的窗前。这当儿钟声停了,在对面晨光朗照的市政厅,有三扇窗户被推开来,市府的差役把一个个红绒坐垫放在靠窗的长椅上;同时,市政厅前那些石阶的铁栏杆上,已经爬满了一大群半大的顽童。我父亲呆呆立着,两眼紧张地盯着对面。我轻言细语地想劝他走开,可他不听我的。
“‘你甭管,孩子,’他说,‘这事跟我有关,我必须听听。’
“这样,他留了下来。一会儿,头戴扑了白粉的假发的市府老秘书,出现在当中的一扇窗前,当他旁边的两位市参议在红城坐垫上把身子靠好以后,他便拉长自己那尖嗓子,宣读起他双手捧在眼前的判决书来。在春日的宁静气氛中,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灌进了我们的耳鼓。当父亲听见自己的名字和姓氏回荡在市集广场上空的一刹那,我看见他的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可他仍然坚持着听完了,然后便从口袋里掏出他那只祖传的金表来,放到了桌上。
“‘它也属于抵押品,’父亲说,‘锁进钱箱去吧,明天好一块儿加封。’
“第二天,法院来人查封财产,父亲已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