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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法院来人查封财产,父亲已起不了床,他夜里中风了。几个月后,我们住的宅子也卖了;我用一来从医院借来的轮椅,把父亲推到了郊外新赁下的一间小房中。在那儿,他还活了九年,这个瘫痪了的身心交瘁的人。他在身体好时也帮人写写算算,但主要的家用,却只靠我这双手去挣。不过后来,他倒是怀着上帝一定会怜悯他的坚强信念,在我的怀抱里平平静静地死去的。他死后,我到了一些好人家里,也就是你祖父府上。”
我年老的女友不再吱声。我却想到了哈勒。
“这么说,”我问她,“你后来从未得到一点你那位年轻朋友的消息吗?”
“一点儿没有,孩子。”她回答。
“你知道吗,汉森,”我说,“我不喜欢你那个哈勒,他这人说话不算话!”
她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你可不能这么讲,孩子。我了解他这人,再说除去死亡以外,还有另外一些事情也可能叫人身不由己啊。好啦,咱们回房去吧,你的帽子还在那儿,马上就该吃午饭了。”
我们锁上那空荡荡的典礼厅,循来路往回走。这次那个瞅得见幽灵的人没开门,我们只听见他在门里边的沙土地上一拖一拖的踱步声。
我们回到房中,上午的太阳仍有最后一束光辉射进窗户里来。汉森拉开一个小橱子的抽屉,取出一只桃花心木的区儿;匣儿式样虽然老旧,却打磨得光光的,兴许是小木匠早年送给她的一件生日礼物吧。
“这个也得让你瞧瞧,”她边说边开匣儿。匣中藏着一叠有价证券,持有者的名字全是:哈勒·延森,本城已故木工师傅哈勒·克里斯蒂安·延森之子。然而,证券签发的日期又都不早于最近十年。
“你怎么得到这些证券的?”我问。
她莞尔一笑。“我又没白给人家干活儿麻。”
“可签的全不是你的名字呀?”
“那是因为我父亲欠了人家的债,我来代他还呗。再说,我的遗物和所有死在这儿的人一样,都要归养老院的,所以我当即就请人把这些证券签上了哈勒·延森的名字。”在把匣儿重新锁进橱子之前,汉森把它放在手上掂了掂。
“宝藏是重新积攒起来啦,”她说,“可幸福呢,那包含在宝藏中的幸福呢,孩子,却一去不复返了。”
汉森说这话时,窗外正飞过一群欢叫的燕子。接着,又有两只扑扑地飞到窗前,唧唧喳喳叫着,落在了窗框上。这是我今年春天看见的头一批燕子。
“你听见那些小贺客了吗,汉森?”我高声喊道,“它们正赶你过生日的时候飞回来啦!”
汉森只点了点头。她那仍然很美丽的蓝眼睛,凄凄惶惶地望着那些唱歌的小朋友。随后,她双手抚着我的胳膊,慈祥地说:
“去吧,孩子。我感谢大家,感谢他们想到了我。可眼下,我希望一个人呆着。”
许多年过去了。一次,在我去德国中部旅行后返归故里的途中,我碰见了一个人。那会儿蒸汽时代已经到来。在某个大火车站上,一位白发老人走进了一直只有我独自坐着的车厢小间。他从送行者手中接过一只手提箱,把它推到了坐位下面,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这回咱们算同路啦”,便坐在了对面的位子上。他讲话时,嘴角周围与褐色的眼睛里都现出善良的神气,我简直想称这是一种很把人好感的神气,使你禁不住想和他倾心交谈。他外表整洁,那褐色的呢外套和雪白的领巾尤为显眼;他态度文雅,更令我产生与他亲近的愿望。所以没过一会儿,我俩便开诚相见,彼此诉说起自己的家世来。他告诉我,他是一个钢琴制造师,住在史瓦本邦的一个中等城市里。但我感到奇怪,我的旅伴虽操一口南德方言,可我刚才在他手提箱上看见的却是“延森”这个姓;而据我所知,这只是一个在北德人中才有的姓氏。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他笑了一笑。
“也许我差不多变成史瓦本人了吧,”他说,“到眼下我住在这个好客的地方已经四十年啦,在这四十年中我还从来没离开过哩。可我的故乡却在北方,所以有这个姓。”接着,他便说出了他出生的那座城市的名字,且正好就是我的故乡。
“这么讲,我们真是老乡啦,”我叫道,“我也是那儿出生的,眼下正准备回去哩。”
老人拉住我的手,亲亲热热地端详起我的面孔来。
“仁慈的主安排得太好了,太好了,”他说,“如果您高兴,咱俩可以同路到底。我打算去的也是咱们的故乡。我希望在那儿和一个人见面要是上帝允许的话。”
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在到达当时的铁路终点以后,我们前面还有五英里路程。我们马上换乘舒适的弹簧马车;时值秋高气爽,我们便把车蓬推到了后面。故乡的景物慢慢显现出来,森林消失了。不久,路边上的士埂连同长在上面的活篱笆也不见了,眼前展开一片没有树木的辽阔的平原。我的旅伴凝望着前方,静静地一言不发。
“这样地无边无际,我已经不习惯了啊,”他突然歼了口,“你不管朝哪边望去,都似乎望不到头。”说完,又默不作声了。我也不去打搅他。
路程已走了大约一半,公路在穿过一座小村子以后又伸进了旷野里,这时我发觉老人向前探出脑袋,像是在努力搜寻什么似的。接着,他又把手搭在眼睛上挡住阳光,明显地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我原本视力还挺好的,”他终于又开了口,“可这会儿再怎么用劲儿,也瞅不见城里的钟楼。年轻时漫游归来,我总是从这儿首先向它问好哟。”
“您记错了吧,”我应道,“那座矮小的钟楼在这么远的地方是看不见的。”
“矮小的钟楼!”老人几乎是生气地嚷道,“它可是几世纪以来就作为水手们辨别航向的标志,几海里以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呐!”
这一讲,我才恍然大悟。
“噢,原来您想的是老教堂的那座钟楼,”我犹豫地说,“它可在四十年前就给拆掉了。”
老人瞪大两眼瞅着我,好像我在瞎胡扯似的。
“老教堂给拆掉了四十年前!我的主啊,我在异乡呆了多么久哟,竟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一点消息!”
他两手互握着,灰心丧气地缩在角落里,过了半晌才说:
“从眼下算起差不多五十年以前,我就在那座如今仅仅留在我记忆中的美丽的钟楼上,向一个人许下了和她再见的诺言;我这次千里迢迢地赶来,就为了找她啊。我现在想对您,要是您愿意听的话,讲一讲我的那段生活,对我希望找的这个人,您没准儿能提供一点儿线索吧。”
我使老人确信我是同情他的,于是,就当我们的车夫在中午温暖的阳光中打着吨儿,马车的轮子慢慢地从沙土地上辑过的时候,老人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年轻时本希望成为一位学者,可由于父母早亡,留下的钱不够供我念书,我便只好重操父业,也就是说当了木匠。早在我漫游外乡给人当伙计的时期,我已有心想选个地方定居下来,因为我多少还有点儿资金,在卖掉父亲的老屋时获得了相当一笔钱,足够使我自己开业。然而,我每次仍旧回到了故乡,为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少女的缘故。我不相信,我多会儿还见过像她那样的蓝色的眼睛。她有一个女朋友曾经打趣她说,‘阿格妮丝,我真想把你眼里的紫罗兰给摘出来啊!’她这话我永远也不曾忘记。”
老人沉默了,两眼凝视着前方,好像又看到了他年轻时见过的那时紫罗兰般美丽的眸子。这当儿,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旁若无人地,从嘴里念出了我那位在圣乔治养老院中的老朋友的名字,可老人又开始讲起来了。
“她是一位商人我的监护人的闺女。我俩自幼一块儿长大。她父亲早年丧妻,她便受着父亲严格的管教,生活相当寂寞,因此,她对自己唯一的小伙伴越来越眷恋。在我漫游回来以后,我俩私下好得差不多订了婚,并且已经商量妥,我就在故乡开业。谁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意外,我那小小的财产全丢了。我只好又离开故乡。
“动身前一天,阿格妮丝答应当晚到她家花园后的路上来与我话别。我准时到了那里,阿格妮丝却不见来,我站在园篱外的接骨木树影下,倾听着,期待着,结果确是一场空。我当时不能进她父亲的房子里去,并不是因为我们发生了纠葛,相反,我倒相信,他是会爽爽快快把女儿许配给我的,因为他相当器重我,本身又并非一个多么傲慢的人。我不进去另有原因,我希望忘记它,现在就不提了吧。当时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四月的晚上,刮着大风,屋顶上风信标发出的响声几次使我产生错觉,我以为听见了熟悉的开门的声音,结果却不见人出来。我仍旧久久地把身子倚在园篱上,眼睛仰望着空中飘过的乌云,临了儿,只得心情沉重地离去。
“我夜不能寐;第二天清晨,当我从自己的小屋里下楼来向房东道别时,钟楼上才刚敲五点。狭窄而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还一片昏暗,到处都是冬天留下来的泥泞。城市仿佛仍在梦中。我不想碰见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因此才这么孤独地、哀伤地上了路。可正在我朝教堂公墓方向转过去的当儿,一道强烈的曙光破云而出,古老的市立药房的下部连同狮子招牌虽然还被街里的雾震所笼罩,它那上面的山墙尖顶却已一下子沐浴在春阳之中了。就在我抬头仰望的当口,长空中响起了一声悠扬的号角,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恰似在向世界的远方发出呼唤。
“我走进教堂公墓,仰望高耸的钟楼塔尖,却见打钟人站在liao望台上,手里握着一把长号。我现在明白了:头一批燕子已经归来,老雅各布正吹号欢迎它们,同时向全城居民宣布,春天已回到人间。为了他这份辛劳,老雅各布将免费在市政厅酒窖喝一杯葡萄酒,并从市长那儿得到一个崭新的银元作为犒赏。我认识雅各布,从前常到他的钟楼上去。起初,我还是个少年,上那儿去是为了放自己的鸽子,后来,便是同阿格妮丝一块儿去,因为老打钟人有个小孙女,阿格妮丝做了她的教母,经常地关心照顾她。有一年圣诞节,我甚至帮着她把一整株圣诞树拖到了高高的钟楼上去。
“这当儿,那熟悉的大橡树门敞开着,我便情不自禁地走进去了。在突然包围着我的黑暗中,我很慢很慢地登上楼梯,楼梯走完,便手攀窄窄的简易梯级往上爬。四周一片岑寂,只有楼上的大钟在不停走着,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我记得很清楚,我那会儿很讨厌这个死东西,真很不得在经过它旁边时扭住它的铁轮子,不让它再走下去。这当儿,我听见雅各布从上面爬下来了,一边好像在对一个孩子讲话,叫孩子要小心走好。我冲黑暗中叫了一声‘早上好’,问他是否带上了小梅塔。
“‘是你吗,哈勒?’老人应着,‘当然,当然,她也得一块儿去见见市长先生。’
“祖孙俩终于到了我头顶上,我便退到旁边的墙凹里,让他们下去。雅各布见我一身旅行装束,惊叫了一声:
“‘怎么,哈勒?瞧你又是手杖,又是雨帽的上咱钟楼来,该不会又要出远门了吧?’
“‘是的,雅各布,’我回答,‘我只希望不要走太久就好啦。’
“‘可我压根儿想不到你会这样!’老人嘟囔道,‘喏,既然非走不可,那就走吧。眼下燕子已经归来,正是出外漫游的最好时光,难为你临走还上咱这儿来。’
“‘再见吧,雅各布!’我说。‘当你又看见我在阳光照耀下走进城门来的时候,你可别忘了像今儿早上欢迎归来的燕子那样,吹起号角来欢迎我啊!’
“老人一边跟我握手,一边抱起他的小孙女。
“‘没问题,哈勒师傅!’他笑呵呵地大声回答,每当开玩笑时,他总这么称呼我。我正准备转身下楼去,他又加了一句,‘怎么,你不想听阿格妮丝对你说一声一路平安吗?在上面,人家一早就来学。她还是那样爱这些燕子啊。’
“我恐怕从来也没那么快地爬上这最后几级危险得要命的楼梯了,心剧烈地跳着,气也差点儿喘不过来。可当我到了降望台上,前面一下子出现耀眼的蓝天,我便身不由己地愣住了,目光越过了铁栏杆。我看见在自己脚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我的故乡静静地躺着,城中已呈现出一派春意。在一片屋顶的海洋中,这儿那儿地挺立着一棵棵高大的樱桃树,让温暖的春风一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