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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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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虽然举起手指来吓唬她,但做还是照她说的做了。

  “我选择的曲目为莫扎特的幻想奏鸣曲,当时它还没有让无数的音乐神童们弹滥。在上课前后的清晨和黄昏,我都坐在琴旁加紧练习;每当我如此一个人把身心都沉浸到作品里的时候,我常常觉得看见大师在对我点头称许,并且清清楚楚听到了他的声音:‘很好,很好,亲爱的瓦伦廷!我就是这么设想的,完全正确!’

  “有一天,我刚弹完柔板,突然卡特琳娜夫人站在房门口,从她那唱破了的女高音嗓子里发出来尖利的笑声,叫我听着十分讨厌。她继续笑着对我讲,刚才那些鼓励我的话语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扯开喉咙满怀激情地喊出来的。随后,她又用自己那戴满戒指的瘦骨嶙嶙的手拍拍我的脸颊,说道:‘喏,喏,caro amico①,大师尽管已经不在人世,她的女弟子却站在您面前,她要为您叫:Bravo,bravissmo②!不过眼下还有点地问题!咱们得把它搞清楚。’

  ①意大利语:亲爱的朋友。

  ②意大利语:好;很好。

  “于是,我重新弹起了柔板;她呢,则站在我身后,轻声地指点着,解释着;您不会相信,在这个老妇人心中竟蕴藏着如此丰富的音乐!然而,一当她忍不住在大庭广众中发起歌癌来时,听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想笑得要命;唯独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她那只有在独自一个人时尚能发挥出来的艺术才华,使我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怜悯;不能说是怜悯,因为她不需要怜悯,而是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要知道我通过这件事所看到的,几乎就是我自身的悲剧。她自然压根地想不到这一切,所以仍然披着她那飘飘的红纱巾,像个骄傲的女王似的站在屋子中央,扯开嗓门儿唱出她那些伟大的咏叹调。是的,我必须承认,每当找俩单独在一起时,我出于虚心求教的热忱,所听见的更多的是她的心灵的歌唱,而不是她那只破嗓子的歌唱;因此她希望表达的,以及我很快就学会听出来的,在我看来也几乎总是恰到好处。

  “同样,在举行音乐会的前一天晚上,我也坐在钢琴旁,就像她的一个听话而且专注的学生似的;甚至连从楼梯上传到我耳里来的细碎而熟悉的脚步声,也没能打扰我;是的,卡特琳娜夫人要蹑手蹑脚走进来的小安娜退出去的严厉的手势,我也视而不见。可是小姑娘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慢慢地向我靠近,不多会儿,她已胳臂妙在围裙里,身子倚在琴上,站在我的旁边;我感到,她睁着一双褐色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我满怀激情地继续弹奏着、弹完了,只听见安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真美啊!’她说。‘我的上帝,瓦伦廷先生,您真了不起!’老太太把她那戴满戒指的手抚在我的头上,像是对我进行祝福。‘亲爱的,您一定会获得大大的成功!’话音未落,我嘴里已经塞进来一块薄荷糖。

  “她们说得倒轻松;她们,一个是在崇拜中寻找自己的快乐的天真的小女孩,一个是帮助我学习的心地纯善的老歌女,最后还有安娜那条身上现出黑花斑的小猎狗波利,我现在才发现这富生也静悄悄地躺在门槛上;而这些,也许就是我需要的听众。可明儿个,却将面对着众多的陌生人!

  “诚然,有一点我也可以放心:那位被请来试奏城里教堂的新管风琴的著名演奏家,他的抵达日期安排在举行音乐会后的第二天。是的,我乐于承认,在使他推迟到达这件事上,我自己确实也要了一点点小聪明。

  “第二天晚上,我在踏进音乐厅时心情是比往常紧张一些;大厅里挤得满满的,甚至连好些女士也没占到座位。不过我们用来开头的合唱,按照不太高的要求是非常成功的;因为尽管男高音削弱了,我们仍然拥有可以今某些大歌咏协会羡慕的实力,特别是我们拥有守夜人和我们的大胖子中学校长这一对儿厚实的男低音;哪儿声音单薄,哪儿出现了漏洞,他们就在哪儿填进去。大厅中掌声雷动;小城市的唱歌的市民和聆听的市民休戚与共,心心相印。

  “如此地,节目就慢慢进行到了莫扎特的幻想奏鸣曲。路德维希·贝尔格尔的优美歌曲《帕塞耶的旅客主人》唱完了,观众的喝彩声刚刚沉落下去,找便坐到了钢琴边;大厅中随之鸦雀无声,一派期待的气氛。找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翻开谱子;接着,我的目光越过增架上沿,朝大厅内瞟了膘;只见那许多面孔全都木然地望着我,使我心中油然产生某种恐惧。幸好这当口我也发现了小安娜那双褐色的明眸,它们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喜悦;霎时间,在我的感觉中,那可怕的多头巨灵就变成了一个对我亲切温柔的小人儿。我于是勇敢地弹出一连串的和弦,宣告我的演奏已经开始;随后,‘啊,神圣的大师,我要把它们,把你金子一般的乐音,送进人们的心坎!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应该由于你而感到幸福!’这就是一刹那间我脑子里掠过的思想;接着,我开始了我的莫扎特,首先是柔板。我的确认为,我当时是弹得很好的,因为充满我整个身心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唯有作品本身的美,以及我想把自己理解这美的欢乐心情也传达给他人的强烈欲望;可惜我的老教师从来不看演出,否则,我现在还认为,她是一定会称赞我的。

  “我已经弹到小快板的最后一页,突然从观众席中这儿那儿地传来了耳语声。我大吃一惊:他们没有听!这全怪我,不可能怨莫扎特!在开始弹快板时,我已经感到不痛快;特别恼人的是,在第二段还有个地方,我怎么练也没完全把握住。不过,我到底还是镇定了下来;有的人本来只听得懂吹喇叭嘛,他们跟我不相干!使我分心的唯有一件事:那位大胖子校长在我弹奏的过程中不断地逼近我,不知安的是什么坏心。他要么是想来擦拭擦拭铜吊灯,让光线更多地落到我的琴键上,要么甚至打算替我翻谱纸,而这一点我是绝对不容忍任何人来插手的。我加快速度弹完了第二面,免得他那胖手指早早地来动我的乐谱。果然奏了效,胖校长像中了邪似地站住不动了;我已经翻了谱纸,充满勇气地向着那棘手的地方弹去;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听见下面厅门嘎啦响了一声,就忍不住抬了抬眼,只见所有的听众都把脑袋转向了后边。重新响起一阵耳语,而且比前一次更厉害;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呼吸也几乎停止了。冷丁里,我听见耳畔传来一个清清楚楚的声音:‘我原以为他明天才来哩;没想到他今天就到了,太好啦!’这么说,他到底还是来了!对于我,这无异于当头一律,打得我晕头转向。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在这样一位大艺术家面前,我还能演奏什么哟!…一这会儿他可能站在或坐在下面的什么地方呢?他的两眼一定是从那千百张脸中,死死地盯着我;而眼下,我感到他正侧着耳朵,在捕捉着我所弹出的每一个音符呐!恐怖的念头一个追着一个,从我脑子里闪过;我的指头突然麻痹了似的,可仍旧勉强又弹了几个小节;接着,我的身心便整个堕入一种无可奈何的漠然状态,很奇怪地退回到那久已逝去的年代。我一下子恍惚觉得,钢琴又摆在我父母起居室中的老位置上,我的父亲也突然站在我身旁,我呢,不是去击琴键,而是想抓住他那似隐若现的手。

  “往下发生的事情我几乎不知道了。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舞台背后存衣间里的一把椅子上。我生病了我觉得;我在存衣间里还这么念叨着。

  “桌上燃着一支结着长长的灯花的蜡烛;房间的四壁光线灰暗,周围是一堆一堆的黑糊糊的外套;整个景象够凄凉的啊。记得,我小时也曾经这么坐着,可还不像现在这样完全绝望;我而且感觉出,现在我的眼眶是干的;也不会有谁来敲门,对我说,我父亲叫我去。是啊,我如今已是一个大人‘我的可怜的孩子,我的亲爱的孩子!’那曾经讲这话的人,他已经去世好久了啊!

  “墓地,从大厅方向传来嘈杂的人声;我不知道,只是我刚才没有注意到呢,或是眼下才突然爆发出来的;不过反正一听见这声音,我身上便打了个寒战;它赶着我奔出房间,奔出大楼,光着脑袋,没穿大衣,头也不回地跑啊跑啊,跑到了大门外的街上。先穿过城里一条一条两旁长着古老的菩提树的林荫道,再走上宽阔的光秃的公路,我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去,漫无目标,不假思索;使我脑子发着高烧的只有对世界的恐惧,对人们的恐惧。

  “在离城很远处有一条上山的大道,山顶上的一侧临着一道壁陡的深谷,深谷中奔腾着一条湍急的溪流,水声一直在我耳畔鸣响。我记得很清楚,东边的天上挂着一钩残月,没有放出多少光明,但却清晰地呈现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大地上一片晦暗。我爬到山顶,发现临着深谷,在一棵树下有一块大石头,也不知为什么便坐在石头上面。时令还是三月初;找头顶上的树枝都光秃秃的,夜风一刮就相互撞击;时不时地,有一滴露水掉到我的头发上,然后顺着我的脸颊,凉飕飕地滚下去。可是在我背后的深渊里,水声温瀑,无休无止地,单调重复地,就像一支催眠曲,勾起人的睡意。

  “我把头倚在潮湿的树干上,聆听着溪水的诱人的曲调。‘是啊,’我心想,‘睡去吧!只要能睡去就是幸福啊!’与此同时,从深谷中也像有声音传上来,对我发出呼唤:‘啊,下边,在下边有你凉爽的安息地!’这呼唤渐渐地和上了舒伯特的甜蜜而哀伤的曲调,一阵紧似一阵地向我心头装来。幸好这时候,我听见在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我蓦地跳起,恍如大梦初醒。不,我可不是舒伯特歌里唱的那个多愁善感的小磨工,我是一个干练的讲求实际的好人的儿子,我眼下还不应该想到这样的事!

  “从城市方向传来的脚步声离我越加近了;除此而外,我还听出像是一只小狗奔跑似的细碎的声音。我不再怀疑,是她,以及陪伴着她的小猎犬波利;如此说来,在这个世界已,还有一颗心没有把我忘记!我激动得心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也不知是因为高兴,抑或出于害怕,害怕我该不会发生了错觉吧。然而这时,像从黑暗中射出的一道亮光,已经传来她可爱的嗓音:‘瓦伦廷先生!是您在那儿吗,瓦伦廷先生7’

  “我呢,很难为情地回答:‘是的,安娜,就是我!可你怎么来这儿的?’

  “她已经站在我面前,把手搭在我的胳臂上。“我……我在城里打听,人家看见您出了城门。’

  “‘可这不是你好走的路啊,这么荒凉,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非常担心,您病了。我的上帝,您干吗不回家去呢?’

  “‘不,安娜,’我回答,‘我没有病,说病只是撒谎;在处于困难境地或者害羞时,我们情不自禁地就会撒谎。我呢,只是做了一件上帝拒绝给我能力去做的事。’

  “安娜用两条柔嫩的胳臂突然抱住我的脖子,小脑袋靠在我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瞧您这模样儿!’她低声说。‘帽子不戴,大衣也没穿!’

  “‘嗯,安娜……我大概忘记了,在走出来的时候。’

  “听了这话,一双小胳膊把我抱得更紧。在黑暗的旷野里,万籁俱寂。小狗也乖乖儿地躺在我们的脚边。要是此刻有谁瞅见我们,他一定会以为我们在这儿结下了终生之盟。其实呢,却仅仅是一次诀别。”讲到这儿,沉静的男子凝视着他刚才端在手里的酒杯,好像他青春时期的旧梦将从林底重新显现出来似的。透过一扇敞开的窗扉,送进来一声从空中飞过的鸟儿的啼叫。

  他抬起头来。

  “听见了吗?”他说。“那天夜里也就是候鸟的这样一声啼叫,催我俩动身回家去。随后,一路上,我们始终手牵着手。

  “第二天早上,卡特琳娜夫人自然从她上面的阁楼中来到了我房里。老太太激动得什么似的。‘而且是在这些小城市的人面前!’她吼叫着。‘不,MonsieurValentin,您压根儿出不来台!您瞧,这样当年我就是这样走上台去的!’说着,她一抖纱巾,便以一位女皇的姿态,站在我的跟前。‘我倒想看看,看谁敢来担任我喉咙!甚至在咱们的大师面前,我也只有一点点发抖。’

  “然而这能帮我什么忙!加之当天我就得知,我的老同学也要来城里当音乐教师了。看来他的艺术生涯并非一帆风顺的;不过人家到底有我所缺少的东西。我心里明白,我非走不可了。

  “几天以后,安娜帮着我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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