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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俩有时到室外的星空下,走上大路。如果那儿太吵,他们便踱进小小的园子,或者到通地头的小径上去遛达。这时约翰常常把女儿抱起来,轻言细语地给她讲自己白天的经历,讲他在干活时仅仅想到的事,不管她懂还是不懂。他没有任何别的亲人,可永远地沉默却是谁也受不了的呀。偶尔,孩子也把小脑袋凑上来,笑眯眯地对他点一点头,但有时候,她却害怕起来,请求道:“别讲啊!别讲这个,爸爸!”他不明白,这个女孩乃是他新的幸福,乃是对他失去了安慰的安慰;要知道,他对于死去的妻子,是既想念又负疚,常常见欲心碎。梦中,那早已化为泥土的美丽容颜还来惊扰他,使他突然从床上坐起,对着黑夜呼唤她的名字,直到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地成为过去。夜里孩子也有时叫妈妈,哭着伸出小胳膊找她。第二天傍晚,他抱着女儿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便告诉她,他在睡梦里常常是多么幸福,醒来却又多么可怕。
这时孩子多半声音颤抖地问:“夜里妈妈来过吗?”
“没有,克里斯蒂娜,那只是梦啊!”
孩子又问:“妈妈好看吗?”
这当儿他就把女儿紧紧按在心口上说;“对于找她是人世间最美的人!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她去世时你已三岁了呀!”讲到最后一句,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手脚发起冷来。他能如此满不在乎地谈起她的死吗?他可不愿欺骗自己亲爱的孩子啊。可小姑娘在沉默片刻后,又悲伤地说:“爸爸,我真的一点也想不起妈妈的模样儿来了!”
“以前我们从来没钱去照相;我们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呀!”约翰回答;他的声音哆嗦起来,“但死神却时刻跟着我们,你只要伸一伸手指头,他就来啦!”
小女孩吓得把头贴在父亲胸前。“不,不,”他说,“不是这意思!你尽管把两只小手都伸出去好啦!仁慈的上帝在天上保佑着我们;他答应让我们再见到死去的亲人;只不过在这之前你必须等待。”
“嗯,爸爸,”孩子应着,同时把小嘴凑到他嘴上,“可你一定不要离开我。”
“听上帝安排吧。”
他们回到家;这时要是老玛利肯还未入睡,或者被开门的铃声惊醒,她就会骂约翰;深更半夜不该带孩子出去,闹不好会害了她的小命的。
这时他多半会自言自语地说:
“宁可今日早死去,
强似将来受苦凄。”
不久,四十年代那个可怕的冬天到了。飞鸟被冻僵,从空中往下掉;森林里,鹿子冻得硬邦邦的,倒在给雪压弯了的大树中间;腹内空空的穷人们,为了免于同样的命运,只好钻进薄薄的被窝;屋里升不起火,因为工作也让严寒给冻设了。
约翰把孩子抱在怀中,像是正在思索,为什么人家在这种时候不可怜可怜穷人,给他们一点活儿做。他还不知道,人家对他的怜悯早已完了。长时间没剪的头发,茸拉在他深陷的脸颊上;他用胳膊紧紧地搂着女儿。桌上,盐罐旁边,躺着两只盛了些马铃薯皮的瓦碟,说明中饭已经吃过。屋子里半明不暗,冷气森森,因为玻璃窗结满冰花,日光几乎射不进来了。“睡会儿吧,克里斯蒂娜!”约翰说。“睡觉好,睡觉比什么都好。夏天总会再来的呀!”
“嗯!”孩子呵着手。
“等等!”这时他取出一条汉娜披过的羊毛巾,盖在女儿身上。“这是你妈妈的帔巾,”他说,“瞧你的小脚有多冷。”
她任父亲摆布,身子与他贴得更紧;约翰希望她快点睡着,可是不成。他把最后三块木炭小心翼翼地塞进炉子里,但屋里仍旧冷得要命。这当儿门铃响了,过一会儿老玛利肯走了进来。她举手挡住自己的小眼睛,屋里晦暗的光线使她老眼发花;接着她向父女俩点了点头。“我相信,”她说,“你俩在一块儿可以互相暖和暖和!咱一个人就没这么美喽。你瞧,约翰,怪我从前不会生孩子。只有一回,却是个死胎,那当然不算数。”
约翰头也不抬。“这样倒好,你今天就只需要一个人挨冻,”他说,同时把孩子冰冷的小脚捏在自己的大手里。
“可不,可不,”老婆婆应道,“咱自有办法对付;你别为我操心,约翰!老参议员夫人不是很喜欢听从前的故事,听那个哥萨克冬天的故事吗?咱就给她讲啊,讲啊,约翰!今儿个他们给我喝了三杯热咖啡,这样又可以熬一阵子,只要冬天暖和一些就好啦!一她笑道:一你俩该跳跳舞哩!我从前就常这么办的;只是眼下我这腿再也跳不动了!”
这当儿孩子从帔巾下探出小脑袋来,说:“爸爸,明天可就是圣诞节啦,咱们房里该会暖和一点了吧?”
约翰只是目光阴郁地望着她;老婆婆却在他与小姑娘身旁蹲下来:“孩子,上帝的小天使!”她喊着,用温暖的手抚摩小姑娘的额头与脸颊,另一只手却伸进口袋里,摆弄着参议员夫人除咖啡外还当作节礼给她的几个银毫子,这一点她刚才没有提。“会的,会的,克里斯琴,不要担心!我主基督降生时也是躺在温暖的马槽中的啊!”约翰仍未做声;女儿的话使他心如刀绞。蓦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旷野里的那口枯井;他仿佛看见木板井栏在雪地上闪着微光。应他的请求修建这井栏的老东家,已经死去多年;还有她,当年就是为了她才修井栏的,如今也已不在人世谁还顾得上当时的那些事呢?从前,这些木板保护了他妻子;如今,它们又何尝不可以暖和暖和他的孩子呢!他感到热血冲上了脑顶,心剧烈地蹦跳。
把脑袋贴在他心口上的孩子听见了他的心跳。“爸爸,”她说,“是什么在你身子里怦怦跳动呀?”
“良心!”他不禁一惊。谁也没有说出这个词儿来,可他却似乎听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在耳边。
“我冷咧!”小女儿又说。
这时那口枯并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你在我床上暖和一会儿吧,”他急切地说,“在那里你会睡着的;过一下我再唤醒你。”
“行啊,行啊,克里斯琴,”老婆婆高声说,“我坐在你旁边;睡吧,孩子,世界太冷啦!’哟翰则奔出房门,到了院子里低矮的工具棚中,插上门,摸黑挫利手锯,在棚内的磨刀石上磨利斧头。
接着到来的那天夜里,温度计的水银柱又降了好几格。白雪覆盖着田野,天空中寒星瑟缩好一个沓无人迹的蛮荒世界。然而,那些住在出城向北去的大路边,卧室朝着园子一面的病人或未能高枕安眠的人,却听见在无垠的寂静中,远远地从城外传来斧子的砍击声。说不定他们中还有谁从床上爬起来,贴着冰花闪闪的窗户往外张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除此而外,就再没谁去关心,是什么人到这般时候还如此辛勤地在野外干活儿了。
第二天早上,老玛利肯醒得很迟;她从床上看见炉子里已噼噼啪啪地燃着火,心想这下她那几个银毫子就用不着花掉啦。约翰站在屋子中央,默默望着女儿在一分舒舒服服地穿衣服,不时地还把小手伸到炉壁上去拍两下。“哦,”她高兴地嚷着赶快缩回手,“可烫着哩!”
雪渐渐融化;太阳露脸的时间越来越长;雪钟花已经凋谢,紫罗兰绽出大颗大颗的蓓蕾;鸟儿连同各种各样的流浪汉,也一齐回来了;在他们中,也有某些个不受欢迎的人。
约翰在下边城里为人种菜园。一天傍晚,他扛着铁锹从一条胡同里转出来,准备走上大路回家里去。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女儿,规在她总是到大路上来迎他,虽说已不像从前那么热烈;要知道到秋天她就要满七岁啦。蓦地,从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像是想赶上他似的。约翰不禁一愣:“是谁这样走路来着?”一段不愉快的回忆向他袭来,不过他还想不确切;他只是觉得,身后有什么祸事在紧追着他。他没有扭头,和加快了步子,因为这时路上还很亮。谁料身后那人也走得更快了。约翰还在极力思索:这到底是谁啊?冷不丁,一条瘦胳膊挽住了他的手臂,一张头发剪得挺短、生着一对锐利的小眼睛、胡子利得光光的苍白的囚徒的脸盯住了他。
约翰吓得连脚心都凉了。“文策尔!”他失声喊出。“你打哪儿来?”
“打你也呆过六年的那地方来,约翰!咱后来又试过一次。”
“放开我!”约翰说,“我不能让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生活已经够艰难啦。”他走得更快,可另一个人却总跟在他旁边。
“只陪你从这条路走上去,”文策尔说,“你肩上可是扎着诚实的象征嘛;它兴许也能帮助咱恢复恢复名誉咧!”
约翰停下来,从他身边退开:“你自个儿往左拐,要不我就把你打翻在地!”
瘦弱的囚徒看样子让这汉子的盛怒给吓住了,怪笑着,提了提破帽子道:“再见,约翰先生,你今天对老朋友可是不客气啊!”他把手插进裤兜,往左穿过市政厅的拱门,出城去了。约翰提心吊胆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他仿佛觉得,这一来全完了。离着家门还有几所房子,女儿就迎上前来,把身子倚在父亲的手臂上。“你怎么一声不响,爸爸?你病了吗?”走了几步后,她问。
约翰摇摇头;“嗯,孩子,只要过去发生的事能不再者是发生就好了!”
小姑娘满怀同情,温柔地望着他,尽管心中英名其妙。“仁慈的上帝也不能帮帮忙吗?”她住生生地问。
“我不知道,克里斯蒂娜;不过咱们求求他看!”
第二天,约翰没有见到他怕的那个人;他也没有从城里经过,而是绕着城外的菜园子到了做工的地方,后来又同样地走回家。可傍晚,却看见那家伙朝他家走来,约翰一眼便认出了那张而今又长出了胡茬的苍白的囚徒脸。
“唉,约翰,好朋友,”文策水冲地喊,“咱知道,你想躲开我。你还真生我的气吗?”
约翰站着未动。“你这嘴脸叫我高兴不了,”他说。
“是吗?”文策尔应道,同时从裤兜里掏出几个马克来。“咱打算在你这儿住一个礼拜,约翰!对我来说要找个住处可真不容易啊!”
“你跟魔鬼一块儿住去吧!”约翰说。这当儿,他抬起头,正好瞧见一个宪兵从岔道上朝他踱来。约翰指了指宪兵;文策尔却说:“咱不怕他,咱有证件。”
宪兵还未走拢,他便掏出一个小本本递过去,那家伙于是官派十足地读起来。文策尔又伸出手去准备要回他那宝贝;宪兵却不动声色地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你还没有来警察局报到咧,”他断然道,“跟我走!”同时很快地瞥了约翰一眼,让囚徒走在头里,自己跟在后面,手按着刀柄去了。
市长正坐在他那间市政厅的办公室里,宪兵便走进去,向他报告获释的囚犯文策尔的事。
他微微一笑。“老相识呐!”
“咱在母牛路背后碰见他,那个约翰·幸福城与他混在一起,”宪兵报告说。
市长沉吟了片刻:“唔,唔约翰·幸福城,还可以想象。”
“自然喽,市长先生,他俩呆在一块儿就够叫我疑心了,何况还是晚饭前后,又在城外;通常这时候是谁也不到那儿去的。”
“你的意思,洛伦茨?”市长问。“这个约翰·汉森如今已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和自己的女儿老老实实地在过日子。”
“很对,很对,市长先生;不过,他们当初一块儿蹲过监狱,眼下又很快搅在一起,这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步。”
市长摇了摇头。他冬天借过一笔小款给约翰,约翰一开春便给他还回来了。“不,洛伦茨,”他说,“你别给我找这人的麻烦;我比你了解他,再说他眼下又有活干,才不愿把工作搞丢哩!现在去带文策尔来吧!”
“遵命,”宪兵道,接着便是一个向后转,出门去了。他考虑得如此周密的对约翰·幸福城的判断,竟遭到了驳斥,使他暗暗怀恨在心。因此还在当天,他逢人便讲开了这件可疑的事儿,并且添油加醋。首先听他讲的是一些工人与手艺匠,他们接着又传给用人和老妈子,最后老妈子再报告给老爷和太太,不多时便闹了个满城风雨,人人都在讲文策尔又与约翰·幸福城勾结起来,正在酝酿着危险的阴谋了。尽管第二天文策尔便获得释放,随后又从一处官府给支到另一处官府。从此销声匿迹,可约翰脸上却留下了魔鬼的印记。他原指望在下边城里某团的活计能干完整个夏季,甚至于他个几年;要知道东家一再地夸奖他勤道利落哩。谁知这时人家却带来口信,叫他不用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