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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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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夏季,甚至于他个几年;要知道东家一再地夸奖他勤道利落哩。谁知这时人家却带来口信,叫他不用再去了。他到别的人家去问有无工做,得到的都是冷冷的拒绝。好不容易总算在邻村找到了点挣钱很少的农活,但做不多久也就完了。他垂头丧气,尤其是不忍心看女儿的脸蛋。小茅屋中已经穷相毕露;只有聪敏的老婆婆不断想出新的借口,才把自己“赶羹”的收获分给小姑娘一些。

  这样熬到了八月底的一天晚上;父女俩整整一个白天都没吃一口东西。约翰坐在女儿床边,孩子已经困得不行了。他望着女儿可爱的小脸蛋,呆呆地坐着,头脑里害怕得不知该想什么好。突然,在孩子睁开眼来看他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喊出声来;“克里斯蒂娜!”接着停了片刻,“克里斯蒂娜!”他又喊,“你不可以去讨饭吗?”

  “讨饭!”孩子被这个词儿吓住了。“讨饭吗,爸爸!”她重复着,“你是说……”孩子的眼睛一下子激动地盯住他。

  “我是说,”他讲得很慢,却非常清楚,“我是说,你去别人家,向他们讨六个芬尼,或者更少一点,三个芬尼,或者讨一块面包。”

  泪水从女儿眼里滚落下来。“爸爸,你干吗问这个?你不是常说,讨饭是可耻的吗?”

  “可有时候,耻辱还不算最可怕。不,不,”他大声喊着,一把搂住了女儿。“别哭,啊,别哭,我的孩子!你不要去乞食,永远也不要去乞食!我们宁肯吃得再少一点!”

  “再少一点吗,爸爸?”小女孩疑虑地问。

  约翰没回答。他把头埋在女儿的小身子里;她觉得,她感到,她爸爸在无声地抽泣。小姑娘指去自己脸上的泪水,沉思着躺了一会儿,然后把小嘴凑到父亲耳边。“爸爸!”她轻轻地喊。

  “嗯,孩子?”他抬起头来。

  “爸爸,我想,我也可以去讨饭!”

  “不,不,克里斯蒂娜,别再想这个!”

  “好的,爸爸,”她用自己的小朋睛紧紧抱住父亲由脖子,“可在你生病和饿了的时候,我也愿意去讨饭的!”

  “咯,孩子,你可知道,爸爸给实着哩!”

  女儿望着他;他看上去并不很健康,可仍微笑着。“好,睡吧!”他说,同时把她的小胳膊从自己脖子上解开,把她放到床上。女儿呢,似乎也放宽了心,闭上眼很快便睡着了;只是小手还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直到后来抬头地慢慢松了,呼吸也更加平稳,完全睡熟才放开。

  约翰仍旧呆坐着;一弯月牙地升了起来,给室内撒满清辉。汉子望着小女孩,堕入了绝望之中:叫他怎么办呢?上贷款处吗?可谁肯为他作保?去找市长借吗?可谁在盛夏就开始借债呢?去年冬天已经借过,他还确切地记得时间:在井栏的木板已烧完,房内又开始冷起来那会儿。市长当时倒是借给了他;只是老先生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瞅着他时是何等异样啊。“拿去吧,省得你又生歹心,约翰!”他说。约翰身子底下的两条腿便突然打起哆嗦来。难道市长已经知道那件事,或者仅仅是猜测呢?他这么问自己。接着,他感到呼吸急促。他是个坐过牢的人,人家把啥坏事都算到他头上;怪不得打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活干了!他感到人们的疑心像飘悬在头顶的乌云一样,压迫着他。他纵然已经还清借款;可是,不不能再去找市长!在木匠家里的菜园里,还有几畦马铃薯,看来完全被忘记了然而约翰咬紧牙关:是在老人家的帮助下,他才得以埋葬了妻子的啊。这当儿,他的思路改变了方向,集中到了放火炉的那块地方,集中到了淡淡的月光辉映着的黄铜螺钉上。“汉娜!”他凄然唤着,“你真的死了吗!”在难以想象的悲痛中,约翰向面前伸出了又开五指的双手。可一瞬间,他脑子里的场景又换了,饥饿毕竟更加有力量。忽然,他眼前展现出一片马铃薯地,在旷野里那眼被他盗窃过的枯井旁边。如今,那井已藏在高高的麦地中间。马铃薯还未来得及收,让其他的农活占了先。“只刨几株得啦!”他喃喃着,“能吃饱一顿就行!”蓦然间,他产生了那种被歧视者特有的执拗心理;“明天也许又会有活干了要没有,就找仁慈的上帝去!”

  他仍久久地坐在床边,坐了几个钟头,直至月色西沉,他认为所有的人都睡了,才悄悄地摸出卧室,到了院子外面。空气郁闷,只偶尔有一丝儿风;大地上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约翰可是把路模熟了的,单凭腿碰叶茎时的感觉,他已知道终于到了马铃薯地里。他再朝里走了一段,因为他觉得仿佛四处都有眼睛在盯着他。一忽儿,他弯下腰在苗丛下刨起来;一忽儿,又吓得缩回了手。其实使他受惊的不过是地里常有的小生物罢了;一只手脚虫,一只癞蛤蟆什么的,从他手上跳过。他带来的小口袋已经装满。他站起来,把袋子提在手里掂了掂;然而一转念……他已经把口袋倒提着,准备再把马铃薯全部抖到地上,只是一只手还捏住底下的袋口罢了。他脑子里如像装着一架天平,七上八下,摇摆不定。末了,他慢慢地自语说:“我不能呀,仁慈的主!我的孩子!她可要吃苦了;让我救救她吧!我也是个人啊!”

  他伫立着,侧耳静听,似乎夜空中将有一个声音回答他似的。随后,他提起口袋。径直向前跑去,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这当几,高耸的麦芒刺着他的脸,他几乎也感觉不到。半点星光也没有,完全看不见路;他穿过来穿过去,就是找不着出去的路径。蓦然间,他回忆起十年前当监工的那会儿,这一带他走得多熟呀。当年,他的妻,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扑到他怀里来的那个地方,离这儿不会很远吧!他陶醉在甜蜜的回忆里,继续往前走去。他的脚每跨一步,麦穗都发出均匀的刷刷声;一只鸟儿,也许是一只鹧鸪或彩(巫鸟),扑打着翅膀从他面前飞起,他也压根儿没有听见。他只顾这么走啊,走啊,好像要永远走下去似的。

  突然,远方的地平线上,发出了一点微弱的闪光;雷雨眼看就要到来。他停了片刻,心想:黄昏时他已看见乌云。这时他一下辨出了东西南北。他转过身,加快脚步;他想赶紧回家去,回到他女儿身边去。可是突然,他感到脚下有点不对劲儿,踉跄了一下;他还未回过神来,后脚又跟上去了。这一脚却完全辟了个空。只听一声划破夜空的惨叫,他恰似让大地给吞没了。

  几只鸟惊得飞上了天空,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旷野里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唯有麦浪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以及那亿万只小虫咬噬着植物根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空气越发沉闷,一场大暴雨终于酿成;接下去,大地的一切其他声响,都淹没在隆隆的雷声与哗哗的雨声中。

  在出城往北去的大路尽头那所小茅屋里,这时一个可怜的女孩从睡梦中醒来;她适才梦见找到了一个面包,可一咬却是块石头。迷迷糊糊之中,她把手伸向靠墙的大床上去拉父亲的手,但抓到的只是一个枕头角;转眼间她又静静地睡着了。

  约翰·幸福城再没有回来,再没有来看他的女儿。警察当局多方查找他的下落,结果仍然踪迹杳然。他的失踪,成了小城里人们好几天的话题。一些人断言:他逃走了,以便同他的同伙文策尔会合,然后随他飘洋过海,到那个盗贼们都过得挺舒服的地方去;至于船钱,他们在去汉堡途中自有办法弄到;而那个小东西嘛,也尽可由老玛利肯代为照看的。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到水间外面的海堤上,到从前他与文策尔商量作案的地方去寻了死,后来一退潮,就漂到海上去啦。

  这两种意见,还在一次聚餐会上进行了辩论。“喏,您看呢,市长先生,”让市长邀来做客的从前那位啤酒厂主的老姨姐问他道,“您有何高见?”

  至此一言未发的市长,这时若有所思地吸了吸鼻烟。“唔,”他道,

  “我有什么好讲呢?这个约翰自从犯罪受到了惩罚以后,就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变成了他亲爱的同胞们逐猎的对象。如今,他被他们赶进了死亡;要知道他们对他是毫无恻隐之心啊。我又有什么好讲呢?倘若一定要我讲的话,那就是:诸位现在可以放过他啦,因为如今他将受到另一位法官的审判。”

  “真是哩,”老处女大为惊异地说,“您对这个约翰·幸福城总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

  “约翰·汉森!”市长一本正经地更正道。

  我渐渐醒悟过来:眼下我是远离故乡,站在林务官家敞开着的窗前。月亮升起在对面的林消上,照耀着房舍;我听见草地里又传来了鹌鹑的啼叫。我掏出表来一瞧,已经午夜一点过了!桌上,残烛所剩无多。在一种如梦似醒的状态下从年轻时起我便有此毛病我回顾了一个人的一生;它的结局,在出事的当时,对我一直还是个谜。这当儿,我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我仿佛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不幸者的尸体,还低缩在可怕的深渊里。在我今天听到女主人的名字后,我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有一次,从那阴森森的井底,还传出他活着时的声音,并且传到了一个活人的耳朵里;可惜这人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在可怜人失踪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在一个朋友家串门;这时他的儿子手拎着捕蝶网兜,面无人色地冲进房来。“有,有,有鬼!”他嚷着,一边还不停地东瞅西瞅,好像家里仍不安全似的。“你们甭笑,我亲耳听见来着!”原来,他刚才在硝皮房那口枯井旁的马铃薯地里,捕捉黄昏时喜欢出来飞的鬼脸蛾;冷不丁,在离他不远的麦地里,他听见在喊自己的名字:“克里斯蒂安!”他从未听见过如此低沉嘎哑的声音,吓得掉头就跑,身后却有什么跟着追赶,要来抓他似的。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那不是闹鬼,他听见的也不真是喊“克里斯蒂安”,而是井底下的那个人,在绝望与思念中,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呼唤着自己女儿的名字“克里斯蒂娜”呀!

  除此而外,我还明白了另一件事:在出事的几天以后,我童年时的一位老朋友,一个工人,到枯井旁的地头去帮着割了几天麦子。一天傍晚,他对我说:“呆会儿咱们可以去抓一只老鹰!”

  “大老鹰吗?”我问。

  “大着咧,少爷!我刚才看见有一只飞进那口枯并去了天晓得井下有什么东西可它的翅膀太长,在狭小的井口里张不开,老打在井壁上,别想一下子出得来。可惜我们当时没有棍子接它,而且冲你飘来一股臭味儿,好像那畜生刚刚啄食过死尸似的!”

  对于这些话,当时我未加注意;眼下回忆起来,却不寒而栗。迎面吹来湿润的夜风,令我感到惬意;特别因为这风是来自今天,而不是来自那过去。我后来听说,那口井在几年前被填起来了。“上床吧!”我轻声对自己说,“而你,我的灵魂,也该安息啦!”

  我吹熄蜡烛,却让窗户做着,以便所有生命的气息与音响都能来到我的身边。睡意产生得比我预想的快,而且梦里只出现了一个欢乐的场面:晨光朗照的故乡的大道上,一辆马车辘辘驶来,但见在两位慈祥的老人中间一个宽敞的座位上,坐着小小的克里斯蒂娜,她快活地向我点着头,经过我的身边,穿过城门向郊外驶去。

  老玛利肯我没有多想;我知道,她多年前便已永远地安息在圣乔治养老院里了。

  第二天早上,我到下面主人房里会得很迟;棕色的猎犬从起居室门前的草褥上跳起来,摇着尾巴迎接我这客人。我走进屋,里边一个人影也没有;只见女仆推开侧门,探进脑袋来瞅了瞅,好像奉命专门等我到来然后好去报告,瞅一眼后便匆匆地走了。我趁空观看墙上的油画,画上清清楚楚可以认出两代人来;在一面墙上,是施特茨克与老里丁格尔的狩猎画与动物画;在另一面墙上,沙发的上方,我却看见卢本斯①那幅把耶稣取下十字架的名画,以及分别挂在这画两边的路德与梅朗赫通②的画像。沙发侧面,在窗户旁边没有光线的墙角里,在往昔的阴影中,却挂着一张退了色的照片。一个千日红花环,跟我们昨天在林中散步时约翰的女儿采的那种花一样,投准儿就正是她编的那个花环吧,围绕在黑色的像框上。

  我几乎是怀着恐惧地走上前去;那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士兵的像片,跟乡下小伙子在服役期间寄回家去的那种像片毫无两样。头部还马马虎虎看得清楚,正是那张我仅仅见过一次、却终生难忘的工人约翰的脸,只不过还未带丝毫苦闷与负疚的表情,大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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