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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好的靴子,高高兴兴地走出了家门。
堤长的长条形住宅在一道高高的土岗上,屋前有一棵大(木岑)树;在村里这棵树算是顶高项高的了,所以从老远就看得见。第一任堤长,即现在这位堤长的祖父,年轻的时候在宅门的东边曾种过这样一棵树;可头两次栽下去,都枯死了,他于是在结婚的那天早上又栽下第三棵树苗。这棵树苗一天天地枝繁叶茂,长成了一株树冠如盖的大树,如今仍与往昔一样在不断吹拂着的海风中发出沙沙的喧声。
不多会儿,身躯瘦长的豪克就登上了两边种着萝卜和圆白菜的高冈,看见堤长的闺女正闲立在自己家的低矮的门旁。在房门两边的墙上,各有一个铁环,是给骑马来访的客人控马用的。姑娘细瘦的一条胳膊随随便便地垂着,另一条伸在背后,像是抓着墙上的铁环。她这么站在那儿,似乎正眺望着堤外的大海,看夕阳如何静静地沉入万顷波涛之中。一抹金色的余晖,正好照在姑娘黝黑的脸庞上。
豪克放慢脚步,边走边想:“她可并不那么蠢啊!”
到了冈上,他朝着她走去,同时说:
“晚上好,艾尔凯!你这么眼睛睁得老大的在瞧什么呢?”
“瞧那在这海边每天傍晚都发生,但不是总能叫你看见的景象,”姑娘回答,同时放开手中的铁环,使它在墙上碰出了当啷的响声。“有什么事吗,豪克·海因?”她问。
“但愿不使你不高兴,”小伙子回答。“你父亲不是把他的小工辞掉了吗?所以,我想来你们家干活儿。”
姑娘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说:
“可瞧你这软弱无力的样子,豪克!不过,对于我们来讲,一双机灵的眼睛比两条结实的胳膊更有用!”她一边说,一边用近乎沉郁的目光盯着豪克;但豪克一点不示弱。
“那么来吧,”姑娘最后说,“堤长在屋里,让我领你过去!”
第二天,特德·海因领着儿子跨进堤长宽大的房间。房里的四壁都铺着瓷砖,这儿联成一艘鼓起风帆的大船或者一个在海边垂钓的渔夫,那儿嵌成一头躺在农舍前边反刍的公牛,都叫人赏心悦目。在这永久性的壁饰之间,有一张眼下关着门的嵌进墙壁里边的大床,一个壁橱;透过壁橱的玻璃门,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瓷餐具和银餐具。在通往里屋的门边的墙凹里,摆着一只罩着玻璃的荷兰报时钟。
身躯肥硕、看样子很容易中风的堤长,坐在长桌顶端一张铺着五颜六色的软垫的圈椅里,一双大手叠在肚皮上,鼓着圆圆的眼睛,正心满意足地盯着面前擦得发亮的桌子上的一只瓷盘;盘中是一只吃剩的肥鸭的骨渣,旁边躺着叉子和刀子。
“您好,堤长!”老海因发出问候。被问候的那位慢吞吞地转过脸来望着他。
“是你吗,特德?”堤长应着,声音还显得油腻腻的,“坐下吧;亏你大老远地跑来!”
“可不是嘛,堤长,”海因老头说,同时便坐在主人对面靠墙根摆着的一条长凳上。“听说您生了您那个小工的气,并和我儿子说妥啦,让他顶替他的位置。”
堤长点着头:
“是的,是的,特德。可你说我又有什么气好生呢?我们这些沼泽地的农民,上帝保佑我们,是自有对付的办法啊!”他说时便操起摆在面前的餐刀来,用刀背轻轻敲着那只可怜的鸭子的遗骸。“这是我最心爱的鸟儿,”他十分舒泰地笑了笑,“是我一手把它养起来的!”
“我想,”老海因没听明白最后一句话,牛头不对马嘴地应对这,“那小子肯定把您的厩里搞得乱七八糟了。”
“乱七八糟?还用说,特德,真够乱糟糟的哪!那做鬼不给牛犊饮水,自己却吃饱喝足了钻进草堆睡大觉,渴得满圈牲口一整夜地叫啊,叫啊,害得我第二天补了大半天瞌睡;这样子下去行吗?”
“不行,堤长。可是,换上我这小子,您就不用担心啦。”
这当儿豪克站在门柱旁,两手插在衣袋里,正仰着脑袋观察对面的窗框。
堤长抬起眼睛来瞅瞅他,点着头说:“是的,是的,特德,”然后又把脸转向老海因,“你的豪克不会妨碍我夜里休息的;村里的教员早告诉我,这孩子喜欢写写算算,不肯去蹲酒馆。”
可豪克并没听见人家怎么谈他,这时候艾尔凯正好进屋来,手脚轻巧地收走了桌上的残渣剩骨,在经过他面前时漆黑的眸子还瞟了他一下。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姑娘身上。“主耶稣知道,”豪克喃喃自语说,“她才一点也不蠢哪!”
姑娘出去后,堤长又开了口:
“你知道,特德,上帝不肯赐我儿子啊!”
“知道,堤长;可您别为这事难过,”老海因回答。“常言道,再旺盛的家族,到第三代也会衰落嘛。您的祖父,我们大家还记得,他可是一位保全了乡里的好人啊!”
堤长捉摸了半天,突然在扶手椅中坐直了身子,模样变得有些傻愣愣地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特德·海因?我不正好就是第三代吗!”
“可真是哩!毫无恶意,堤长;不过一句俗话罢了。”说时,瘦高个儿特德盯着那位身价颇高的胖者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气。
堤长不理睬他,说:
“你可千万别听那些老娘儿们的胡说八道,特德·海因。你只是不了解我的闺女艾尔凯罢了;她算起账来比我本人快三倍还不止哩!我只想告诉你,你的豪克除了在地头干干活儿,还可以在家里写写算算,这对他只会有好处而无妨害呀!”
“是的,是的,他会这样,堤长;您老说得完全对!”老海因说。接下来,他开始对雇用合同讨价还价,把儿子昨晚没考虑到的几个条件加了进去,诸如,到秋天他除去几件亚麻汗衫以外,还应该得到几双羊毛袜子作为工资的补贴;开春父亲自己地里活儿紧,他得回去帮八天忙,等等。堤长痛痛快快地把所有条件全答应了下来:豪克·海因看来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人。
“喏,上帝保佑你,孩子,”父子俩一跨出门,老海因就对儿子说,“但愿他能使你懂事起来!”
豪克异常平静地回答:
“你只管放心,爸爸;一切都会好的。”
豪克说得确实不错;他在堤长家中呆了一些时候,对世界的了解,或者说对他周围那个小天地的了解,是清楚得多了。倘使他能像过去那样单靠自己的力量应付一切,而不曾显示出卓越的智慧来,他的日子恐怕还会更好过一些。因为在堤长家里有一个人,豪克在他看来是不顺眼的;此人就是大长工奥勒·彼得斯。他干活儿倒挺能干,一张嘴却十分厉害。对于他来讲,先前那个懒惰但又蠢又壮实的小长工倒更合意一些;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把大桶燕麦放到那小子的脊背上,随心所欲地把他呼来喝去。眼下这个豪克更加安静,但智力却胜他一筹;大长工想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吗?没门儿!而且,这小子盯着他的那模样就够特别的。而大长工呢,也会找出一些对他那尚未长结实的身体有害的重活儿来让他干,并说什么:“嘿,你要是看看尼斯那壮小子怎么干就好了,才叫容易哩!”遇上这种时候,豪克总咬紧牙关,虽说吃力,却好歹都把事情做完。幸好经常有艾尔凯自己,或者由她搬出她父亲来制止这样的情况发生。
各位也许会问,是什么东西使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相互同情的呢?也许他俩都是天生的数学爱好者,姑娘不忍心看见一个与自己同样禀赋的人给做粗活儿毁掉吧。
过了圣马丁节就是冬天,各种各样的修筑堤坝的工程都该结帐啦。这时候大长工与小长工之间的矛盾仍然没有缓和。
在五月里的一个傍晚,天气却仍像十一月一样,从窗外传来海浪不断撞击着堤坝的声音。
“喂。豪克,进屋来一下,”堤长唤小长工。“喏,这下你可以让我瞧瞧,看你究竟能不能算账啦!”
“可是东家,”豪克用当儿对主人的称呼唤了一声堤长说,“奥勒他可让我先去喂牛犊哩!”
“艾尔凯!”堤长敞开嗓门叫着,“你在哪儿呀,艾尔凯!去告诉奥勒,叫他自己喂牛犊,豪克要在这儿核帐!”
艾尔凯急忙赶到厩舍里,把父亲的话对大长工重复了一遍;奥勒这时正在忙着收拾日间用过的马具。
“让这个该诅咒的摇笔杆儿的长工见鬼去吧!”他抬起手中的马缰朝身边的栓马桩上狠命地一抽,骂道。
正要出厩门的艾尔凯仍然听见了他的话。
“怎么样?”老堤长问跨进房来的女儿。
“奥勒答应这就去喂,”艾尔凯咬了咬嘴唇,答道;随后就坐在豪克对面一张做工粗糙的木头椅上。这样的椅子,是在冬天的晚上由家里人凑凑合合敲打成的。艾尔凯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白长袜来继续织者;白长袜上织了一些红色的鸟儿,腿长长的,大概是鹭鸶或者鹳鸟吧。豪克坐在她对面,心思完全用到了账目上;堤长躺在自己的圈待里,眯缝着眼睛,睡意朦胧地瞅着豪克的笔。在豪克面前的桌子上,如堤长家一贯那样点着两支油脂烛;而那两扇用铅条加固了的窗户,里面既关严了,外面又装着护窗板,所以任随风怎么狂啸,屋里都一个样。算着算着,豪克偶尔也抬起头来,朝那织着鸟的花样的袜子或者那张文静的小脸儿瞅一瞅。
蓦地,从扶手椅中响起一串如雷的鼾声;两个年轻人禁不住交换了一下眼色,相视着微微一笑。接下来,鼾声不那么重了,屋里显得如此安静,能谈谈话儿倒也不错,只可惜豪克不知道谈什么好。
终于,当姑娘把袜子提起来,露出整个鸟的花样的时候,他才细声细气地朝桌子对面问了一句:
“你这本领是从哪儿学的,艾尔凯?”
“学什么来着?”姑娘反问。
“织鸟儿呀,”豪克说。
“这个吗?从住在堤上的特琳·杨斯那儿学的;她会的花样儿可多哪。从前,她在我祖母家里帮过工。”
“可那会儿你恐怕还没有生出来吧?”豪克问。
“我想是没有;不过她以后还常到咱们家里来呀。”
“特琳她也喜欢鸟儿吗?”豪克问。“照我想,她恐怕只跟猫打交道哩!”
艾尔凯摇摇头:
“她可不还养着鸭子并且卖鸭子吗!去年春天,你弄死了她的安哥拉老猫,她屋后的鸭圈中老鼠就翻天啦;眼下她正准备在屋子前面新砌一个圈。”
“这样,”豪克不由得轻轻抽了一口气,“怪不得她常到坡地上去搬粘土和石块!可这样一来,她不是要把路给挡了吗?她有没有得到批准?”
“不知道,”艾尔凯回答。然而,豪克最后一句话说得太响,睡梦中的堤长一下子吓得坐了起来。
“批准什么?”他问,鼓着眼睛一会儿瞪着豪克,一会儿瞪着艾尔凯。“见鬼,究竟要批准什么?”
可当豪克把事情的原委对他讲清楚以后,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豪克的肩膀说:
“嗨,哪儿的话,堤内的大道宽着哪!上帝保佑,堤长才不管鸭圈鹅圈这样的小事哩!”
听说自己曾使特琳老婆子和她的小鸭遭了鼠害,豪克心里挺不好受,所以对修鸭圈的事就不想再讲了。
“可是东家,”他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开了口,“这么你占一点我占一点倒是挺惬意,您自己不肯过问,负责维护堤坝安全的专员会不痛快的!”
“什么什么?你这小年轻叨咕些什么?”堤长完全坐直了身子;艾尔凯也丢下手中的活计,一心一意听他们讲话。
“我说,东家,”豪克继续讲,“开春后您可已经对堤坝进行过例行的巡视了;但尽管如此,彼得·杨森直到今天仍未把他开那块地上的梭叶草锄去,夏季一到又会有一群群金翅雀来这儿欢蹦乱跳啦!还有紧挨着,也不知谁在靠外边的堤坡上掘了老大一个坑,天气好的时候总有数不清的小娃娃在里边打滚但愿上帝保佑别发大水才好啊!”
老堤长的一对眼睛越鼓越大。
“而且还有……”豪克又说。
“什么而且还有,小伙子!”堤长问,“难道你还没讲够?”从语气可以听出来,小长工的话已叫堤长很不开心。
“是的,东家,”豪克接着说,“您知道那个胖姑娘福莉娜,就是哈德尔斯委员的千金嘛,每次她去地头赶她父亲的马,只等她那肥腿一跨上老黄马的背,就忽地一下,顺着堤坝的斜坡往上冲!……”
豪克这当儿才发现,艾尔凯用一双机灵的眼睛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