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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老腿驮她不动啦。孩子这时就蹲在她身边,睁大两只眼睛静静地望着从灶孔中吐出的火舌出神。她的一只小手抓着老婆婆的袖管,另一只插在自己那淡黄色的头发中。特琳·杨斯冷丁儿地给她讲起故事来。
“你知道,从前我是你爷爷的女佣人,”她说。“后来,我又不得不喂猪;可她比所有的猪都更聪明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他们突然叫人把闸门关起来,于是她再也回不到海里去。啊,她叫得真凶,还用像鱼鳍一样的手抓自己头上又硬又乱的头发!是的,孩子,我亲眼看见的,亲耳听见了她的叫喊!在一块块庄稼地中间的沟渠里全是水,月光照在上面,像银子似的闪闪发亮;她就从一条水沟游进另一条水沟,举起胳膊和手如果那也算手的话来乱打,使人老远就听得见她的声音,仿佛她想要祷告似的。不过,孩子,这些东西根本不会祈祷。我那会儿坐在房门前一堆运来建房子的木头上,看得见整个沼泽地;那水妖还一个劲儿地在沟里游啊,游啊,胳臂高高地举起,也跟银子和钻石一般亮晶晶的。最后我瞅不见她了;刚才一直无声无息的野雁和海鸥什么的,这当口又重新发出唿哨,嘎嘎叫着,从空中飞过。”
老婆婆不吱声了。小姑娘抓住她的一句话,问道:
“她会祷告吗?你讲的什么呀?她是谁?”
“孩子,”老婆婆回答,“她是水妖,是坏东西,所以得不到永生。”
“得不到永生!”小姑娘重复着,然后从小胸部中发出一下深深的叹息,仿佛她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似的。
“特琳·杨斯!”冷不防从厨房门口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把老婆子吓了一跳。是豪克·海因站在门口:“你又在给孩子胡诌些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叫你把你那些故事记在心中,要不就讲给你的鸡呀鹅呀听吗?”
老婆子抬起头来气呼呼地望着堤长,从身边推开了小女孩。
“这不是故事,”她嘟嘟囔囔地说,“这是咱舅公给咱讲的。”
“你的舅公,特琳?你刚才不是还讲是你的亲身经历吗?”
“反正一样!”老婆婆说。“不过您是不相信的,豪克·海因;您大概还想说我的舅公是个骗子吧!”说完她到灶头前,把双手伸到灶孔吐出的火苗上去。
堤长瞅了瞅窗口,外边天还没有黑下来。
“走,温凯!”他说,同时把自己的傻女地位到身边,“跟爸爸到堤上去;到那儿我给你看有趣儿的东西!只是咱们得走着去;白马送到铁匠铺打掌去啦。”随后他就牵着孩子回到卧室,艾尔凯给小女儿围上了厚厚的羊毛头巾和被巾。不一会儿,父女俩就沿着旧堤朝西北走去,经过耶维尔斯岛,直到面前出现几乎是一望无际的浅海。
他一会儿把小女儿抱起来,一会儿又牵着她让她自己走;暮色渐渐增长,远方的一切都消失在雾霭朦胧中。可是在目力能及的前边,浅海的汹涌潜流崩开了冰壳;正如豪克在年轻的时候曾见过的那样,从冰的裂隙中升起滚滚的水雾,在旁边又出现了一些古怪怕人的形象,跟小丑似的乱蹦乱跳,相互碰撞,攀然间又膨胀开来,变成狰狞可怖的庞然大物。
小姑娘吓得紧紧搂住自己的父亲,拉起他那大手来挡着自己的小脸。
“海怪!海怪,我怕!”她透过爸爸的指头缝声音颤抖地说。
豪克摇着头安慰她:
“别怕,温凯!不是水妖,也不是海怪;世上没有这样的怪物;是谁给你讲这些的?”
女儿呆呆地仰望着他,没有回答。他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小脸蛋儿,说:
“你再看看吧!那只是些可怜的饥饿的鸟儿!你瞧,那只大的张开了翅膀,它在抓捕游到冒气儿的冰隙中来的鱼。”
“鱼!”温凯重复着。
“是的,孩子。它们也全跟我一样地活着,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当然哪,亲爱的主无所不在!”
小温凯的两眼死死盯着地上,屏住呼吸,恰似正凝视着一个可怖的深渊。也许真是如此吧。父亲长时间地注视着她,弯下腰来端详她的小脸;但从这脸上丝毫也捉摸不出她那神秘的灵魂的活动。他抱起她来,把她两只冻僵的小手插进他自己的一只厚羊毛手套中。
“这就好啦,我的温凯,”孩子显然没听出她爸爸的话音中包含着多少内心的激情“好啦,就在我身上来暖和暖和吧!你可是咱们的孩子!咱们唯一的孩子啊!你爱我们……”豪克的嗓音暗哑了;小女儿也把自己的小脑袋温柔地贴在他满是胡茬儿的脸上。
父女俩又心平气和地走回家去。
过完新年,堤长家又遭了不测;沼泽地流行的寒热病把豪克本人给撂倒了,使他差点儿进了坟墓。后来,他在艾尔凯的精心护理下好不容易起了床,可是几乎变成另一个人啦。瘦骨嶙峋,没精打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叫艾尔凯看着十分忧虑。终于,到三月底,他才有了要骑着他的白马再到堤上去走走的愿望。那是在一天午后;早上还露了露脸的太阳早已躲到浓云背后。
冬季里曾涨过几次潮,只不过都未造成什么影响罢了。仅在另一边离岸不远的小岛上淹死了一群羊,卷走了一块滩头地;在这边和新围地附近造成的损失简直微不足道。只不过昨天夜里风暴更凶猛了,现在堤长必须亲自到堤上来看着整个情况。他从东南角出发已将新堤巡完一遍,一切都完好无损;可是走到西北角新堤与旧堤衔接的地方,他发现新堤虽然还好好的,旧堤在从前水道接触和流经的地方却被冲掉了老大一块草皮,坝体中还留下来一个潮水激成的空穴,穴内露出田鼠刨成的横七竖八的通道。豪克下马来仔细察看堤上的毛病:显而易见,这种由田鼠打成的暗道一定还有很多很多。
他大吃一惊;这一切在修建新堤时也该注意到才是;当时忽略了,今天还能不出问题!牲畜还不曾放到地里来,草生长得异常地慢;极目望去,到处空无一物,一片荒凉景象。他重新骑上马,沿着海岸走来走去。眼下正赶上退潮,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潮流在灰色的淤积地中冲出的一条新壕沟,从西北方一直抵到了旧堤上;新堤呢,由于坡度平缓,却抗住了潮水的冲击。
堤长脑子里立刻涌出一大堆新的麻烦和工作:不仅有必要加固这儿的旧堤,而且还得把它外侧的倾斜度也改得平缓起来;但最要紧的,是必须建造新坝或打一些防波栅,把那条重新又变得危险起来的潮流排开。豪克骑着马沿新堤再一次走到西北角,到那儿后又往回走,但眼睛始终盯着他旁边没有水的淤积地上那条清清楚楚的壕沟。白马急于前进,不耐烦地喷着鼻息,举起前蹄来猛击地面;主人却死死抱住它,希望走得慢一些,想以此抑制内心越来越厉害的不安。
要是再来一次狂潮一次像1655年那样吞没了无数生命财产的狂潮要是这样的狂潮像它已来过多次的那样又来了……豪克突然浑身一阵寒栗这旧提,它是经不住这样的冲击的!那么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唯一的一个办法,也许还救得了旧围地和围地里的生命财产。豪克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那一贯十分冷静的脑袋也开始眩晕起来;他没有把这唯一的办法讲出声,可在自己心中却大声叫喊着:你的围地,豪克·海团围地必须牺牲掉!新堤必须戳穿!
眼前,他仿佛已看见汹涌的怒潮长驱直入,用含着盐碱的泡沫盖住了绿色的牧草和白色的翘摇。他猛刺了一下白马的软肋;白马长嘶一声,飞驰过堤坝,冲下堤坡,向着堤长家所在的土丘奔去。
一路上他思绪如麻,惶惊不安,跨进门就倒在图符里。等艾尔凯牵着温凯走进来,他又陡然立起,举起小女儿来吻了又吻。随后,他给了小黄狗几下子,把它赶出去。
“我得再到上边酒馆里去一趟!”他说,同时抓起刚刚才挂在门后衣钩上的帽子。
妻子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你打算干啥啊,豪克?天马上就黑啦!”
“还不是堤坝的事儿!”他心不在焉地说,“我得去找找那些委员们。”
说着豪克已走出门去;艾尔凯赶上他,握了握他的手。豪克·海因,这位一贯独断独行的堤长,现在竟急于要听听那些他从前认为不值一顾的人的意见了。在酒馆里,他碰见奥勒·彼得斯跟另两位委员以及一个沼地村的地主在一起玩扑克。
“你大概从提上来吧,堤长?”奥勒一边继续发牌,一边问。
“嗯,奥勒,”豪克回答,“我到堤上去过了,情况很糟糕啊。”
“糟糕?嗬,充其量不过重铺几百块草皮;下午我也到堤上看过。”
“没那么便宜,奥勒,”堤长反驳说,“那股水流又出现了,虽然不再是从正北方冲向旧堤,却仍从西北冲向它!”
“你本来就该让它原来怎么流就怎么流嘛!”奥勒说。
“这就是说,”豪克驳斥他道,“新围地与你不相干,因此压根儿不应该存在。这可得怪你自己哟!请想想,为了保住旧提,如果说我们不得不打些排浪栅的话,那么,新围地茂盛的翘摇带来的收益却会多得多!”
“您说什么,堤长?”几位委员一起嚷起来,“排浪栅?多少道呢?您总喜欢怎么费钱怎么子啊!”
扑克牌都摆在桌上不动了。
“我想告诉你,堤长,”奥勒·彼得斯双手撑在桌子上,说,“你那块新围地可是桩赔钱买卖;是你硬把它塞给了咱们!为修你那条宽堤坝,大伙儿吃够了苦头;如今旧堤因它而受到损害,你又要咱们把旧堤重新修过!幸好情况还不如你讲的那么糟;它这次顶得住,将来也还会顶住!明天你再骑上你那白马,去仔细看看吧!”
豪克从宁静的家中来到这里;可在刚才他听见这些总算还有节制的话语背后,却藏着他怎么也不会看不到的顽强的敌意。他呢,却感觉自己似乎已没有从前那种与之对抗的力量。
“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议,奥勒,”他说,“只不过我担心,我明天看见的情况还和今天一个样。”
接着到来的是一个不安的夜晚,豪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你怎么啦,豪克?”因替丈夫担忧也失眠了的艾尔凯问。“心里憋闷就讲出来吧;咱俩可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啊!”“
“没事儿,艾尔凯,”丈夫回答,“只是堤上和闸门有些地方要修理。你了解,我总是在夜里来考虑这些问题。”豪克再没讲什么,他希望保留自己行动的自由。他下意识地感到,对于眼下软弱无力的地来说,妻子敏锐的洞察力和坚强的意志乃是一种障碍;他情不自禁地想避开这种障碍。
第二天上午,豪克又来到堤上,然而眼前的世界与昨天相比真叫大不一样了。虽然又是退潮的时间,但新的一天还充满朝气,春天的灿烂阳光几乎是直射着无垠的大海,无数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静静地飞来飞去;在海鸥之上的碧蓝碧蓝的高空中,几只看不见的云雀在唱着它们永远唱不完的歌曲。豪克不了解大自然有用自己的魅力欺骗我们的本领,他站在新堤的西北头,极力想找出那条昨天叫他担惊受怕的水流冲出的新壕沟;可是在从碧空直射下来的阳光的照射下,一开始这条壕沟压根儿就不见了。直到后来,豪克举起手去遮住耀眼的阳光,才发现了它。然而,想必是昨天黄昏时的阴影使他产生了错觉吧,眼下的壕沟只显出来那么浅浅的一条;相比之下,那些裸露的田鼠通道肯定给堤坝造成了更大的危害。当然啦,办法还必须想;但这术过是小心翼翼地挖开堤坝,如奥勒·彼得斯所说的那样铺上一些新草皮,并用几十张草帘盖一盖罢了。
“情况并不怎么糟糕,”豪克松了一口气,对自己说,“昨天你完全是庸人自忧啊!”
豪克召集委员们开会,破天荒地在毫无异议的情况下便把要做的工作决定下来了。堤长感觉自己虚弱的身体里力量又在增加,心里便恢复了镇定;没过几个礼拜,一切都干净利落地完成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铺的草皮不断抽芽上长,已透过盖在上边的草帘现出绿意;这时候,或步行或骑马从旁边经过的豪克也越来越不安了。他常把眼睛转到别处,或骑着马走在紧贴内侧的边沿上;有几回,他本该去那儿巡视,却临时变卦,让长工把已装好鞍镫的马牵回廊里去;反过来,当他在那儿无事可做的时候,却又说走就走,突然步行前在,好像只是为了迅速而不为人留意地离开自己的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