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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响的影子,是一个对谁都唯唯诺诺的点头机器,包括对那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老婆。他那一套吓死人的大脾气永远只会留在司机座上,只会随着发动机而点燃这真是让人奇怪。往日专业司机队伍里常见的粗野,包括粗野的词语,都随着一个真皮司机座位神奇地移植到了他身上,会通过他的臀部、背部以及手掌传输到他的嘴上。
角色
环境改变性格还有很多例子。高君当年下放在嵩山大队,与我们玩得好,后来成了我们派出去的一个间谍。我们与公社和大队两级领导的关系紧张,但不知道上面到底准备拿我们怎么办,于是请高君去刺探军机。他平时人缘不错,在我们的合谋之下,又连续写了入党申请书和思想汇报,在大会上瞪大眼睛大批知青中的自由主义,还给干部们偷偷送上肥皂、豆豉、染料之类当时的紧俏品。他果然当上了团干部,在我们看来是打入政权内部去了,被我们兴高采烈地举杯庆祝。
他确实刺探过一些有用的情报,让我们对某些事态早有准备,比方公社就要再一次清查反革命了,比如县公安局来人调查红卫兵武斗时的枪枝了,比如公社书记正在查副书记的男女关系问题而且公社干部食堂里连吃了三天猪婆肉……高君没有辜负我们的重托,真是我们的003好同志呵。
时间一长,有些事情却也让人困惑。根据约定,他在公开场合疏远我们,唱着高调背叛我们,这算不了什么。但他把小雁制造母亲病重的假电报的事也举报上去,把大川装病和老木偷盗竹子的事也举报上去,搞得四满书记在知青大会上拍桌子开骂虽说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虽说是苦肉计应该得到我们的谅解,但如此争取表现,下手太狠了些吧?看着他后来把小干部的角色当得有模有样,眼都不眨就开讲“阶级斗争”、“思想改造”、“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接一根烟也留着要给领导抽,捡一条鱼也要留着给领导吃,遇上放电影就扛着几张椅子飞跑,要去给黄书记一家抢占好位置,不能不让人生出真假莫辨和弄假成真之感,恍恍惚惚不是个滋味。
这是怎么回事?他当马屁精,出于我们的策划和鼓励,但把马屁精当到了如此炉火纯青的程度,差不多就是个真马屁精了吧?
他以前不是一个这样的人。虽然有点小气,比方一听说要打球就赶紧把球鞋锁进箱子,床下空荡荡的让别人无鞋可借,但他看到干部来了就躲得远远的,躲到自己的某本爱情小说里去,决不是个马屁精。
从此,我知道角色扮演的危险。角色是一整套造型规则,在长期扮演的情况下,可能逐渐渗入演员的骨血,并不是一件外衣,说脱就能脱的。就像一丝马屁精的谄笑挂在高君脸上了,渐渐改造了脸部肌肉结构,日后如何能随意消除?他一到领导面前就矮了一截,都变成本能姿态了,一条腰杆还能随意直得起来?他投向我们的冷冷目光开始只是表演,但表演得多了,到了需要拍着胸脯当哥们的时候,需要在我们面前慷慨激昂当自己人的时候,热情的目光还能及时调动和配合得上来?
知青群体不久后成鸟兽散,使我一直来不及弄明白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哪一头的人。我想,他自己可能也给这事折腾得糊涂了。
一
他生下来时,闭着眼睛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一个死人相,把亲人们吓坏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声来。能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时候,就被寨子里的人逗来逗去,学着怎样做人。很快学会了两句话,一是“爸爸”,二是“X妈妈”。后一句粗野,但出自儿童,并无实在意义,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符号,比方当作“X吗吗”也是可以的。三、五年过去了,七、八年也过去了,他还是只能说这两句话,而且眼目无神,行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很大,象个倒竖的青皮葫芦,以脑袋自居,装着些古怪的物质。吃炮了的时候,他嘴角沾着一两颗残饭,胸前油水光光的一片,摇摇晃晃地四处访问,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亲切地喊一声“爸爸”。要是你冲他瞪一眼,他也懂,朝你头顶上的某个位置眼皮一轮,翻上一个慢腾腾的白眼,咕噜一声“X吗吗”,调头颠颠地跑开去。他轮眼皮是很费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颈脖的充分准备,才能翻上一个白眼。调头也很费力,软软的颈脖上,脑袋象个胡椒碾捶晃来晃去,须沿着一个大大的弧度,才能成功地把头稳稳地旋过去。跑起来更费力,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重心,靠头和上身尽量前倾才能划开步子,目光扛着眉毛尽量往上顶,才能看清方向。一步步跨度很大,象在赛跑中慢慢地作最后冲线。
都需要一个名字,上红帖或墓碑。于是他就成了“丙崽。”
丙崽有很多“爸爸”,却没见过真实的爸爸。据说父亲不满意婆娘的丑陋,不满意她生下了这个孽障,很早就贩鸦片出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已经被土匪“裁”掉了,有人说他在岳州开了个豆腐坊,有人则说他沾花惹草,把几个钱都嫖光了,曾看见他在辰州街上讨饭。他是否存在,说不清楚,成了个不太重要的谜。
丙崽他娘种菜喂鸡,还是个接生婆。常有些妇女上门来,叽叽咕咕一阵,然后她带上剪刀什么的,跟着来人交头接耳地出门去。那把剪刀剪鞋样,剪酸菜,剪指甲,也剪出山寨一代人,一个未来。她剪下了不少活脱脱的生命,自己身上落下的这团肉却长不成个人样。她遍访草医,求神拜佛,对着木人或泥人磕头,还是没有便儿子学会第三句话。有人悄悄传说,多年前,有一次她在灶房里码柴,弄死了一只蜘蛛。蜘蛛绿眼赤身,有瓦罐大,织的网如一匹布,拿到火塘里一烧,臭满一山,三日不绝。那当然是蜘蛛精了,冒犯神明,现世报应,有什么奇怪的呢?
不知她听说过这些没有,反正她发过一次疯病,被人灌了一嘴大粪。病好了,还胖了些,胖得象个禾场滚子,腰间一轮轮肉往下垂。只是象儿子一样,间或也翻一个白眼。
母子住在寨口边一栋孤零零的木屋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木柱木板都毫无必要地粗大厚重——这里的树很不值钱。门前常晾晒一些红红绿绿的小孩衣裤及被褥,上面有荷叶般的尿痕,当然是丙崽的成果了。丙崽在门前戳蚯蚓,搓鸡粪,玩腻了,就挂着鼻涕打望人影。碰到一些后生倒树归来或上山去“赶肉”,被那些红扑扑的脸所感动,就会友好地喊一声“爸爸——”
哄然大笑。被他眼睛盯住了的后生,往往会红着脸,气呼呼地上前来,骂几句粗话,对他晃拳头。要不然,干脆在他的葫芦脑袋上敲一丁公。
有时,后生们也互相逗耍。某个后生上来笑嘻嘻地拉住他,指着另一位,哄着说:“喊爸爸,快喊爸爸。”见他犹疑,或许还会塞一把红薯片子或炒板栗。当他照办之后,照例会有一阵开心的大笑,照例要挨丁公或耳光。如果愤怒地回敬一句“X吗吗”,昏天黑地中,头上和脸上就火辣辣地更痛了。
两句话似乎是有不同意义的,可对于他来说,效果都一样。
他会哭,哭起来了。
妈妈赶来,横眉横眼地把他拉走,有时还拍着巴掌,拍着大腿,蓬头散发地破口大骂。骂一句,在大腿弯子里抹一下,据说这样就能增强语言的恶毒。“黑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脑壳的!渠是一个宝(蠢)崽,你们欺侮一个宝崽,几多毒辣呀!老天爷你长眼呀,你视呀,要不是吾,这些家伙何事会从娘肚子里拱出来?他们吃谷米,还没长成个人样,就烂肝烂肺,欺侮吾娘崽呀!……”
她是山外嫁进来的,口音古怪,有点好笑。只要她不咒“背时鸟”——据说这是绝后的意思,后生们一般不会怎么计较,笑一笑,散开。
骂着,哭着,哭着又骂着,日子还热闹,似乎还值得边发牢骚边过下去。后生们一个个冒胡桩了,背也慢慢弯了,又一批挂鼻涕的奶崽长成后生了。丙崽还是只有背篓高,仍然穿着开裆的红花裤。母亲总说他只有“十三岁”,说了好几年,但他的相明显地老了,额上隐隐有了皱纹。
夜晚,好常常关起门来,把他稳在火塘边,坐在自己的膝下,膝抵膝地对他喃喃说话。说的词语,说的腔调,甚至说话时悠悠然摇晃着竹椅的模样,都象其他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你这个奶崽,往后有什么用啊?你不听话罗,你教不变罗,吃饭吃得多,又不学好样罗。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可以守屋。养你还不如养头猎,猪还可以杀肉咧。呵呵呵,你这个奶崽,有什么用啊,眶眦大的用也没有,长了个鸡鸡,往后哪个媳妇愿意上门罗?……”
丙崽望着这个颇象妈妈的妈妈,望着那死鱼般眼睛里的光辉,舔舔嘴唇,觉得这些嗡嗡的声音一点也不新鲜,兴冲冲地顶撞:“X吗吗。”
母亲也习惯了,不计较,还是悠悠然地前后摇着身子,竹椅吱吱呀呀地呻吟。
“你收了亲以后,还记得娘么?”
“X吗吗。”
“你生了娃崽以后,还记得娘么?”
“X吗吗。”
“你当了官以后,会把娘当狗屎嫌吧?”
“X吗吗。”
“一张嘴只晓得骂人,好厉害咧。”
丙崽娘笑了,眼小脖子粗。对于她来说,这种关起门来的模仿,是一种谁也无权夺去的享受。
二
寨子落在大山里,白云上,常常出门就一脚踏进云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后面的云就跟,白茫茫的云海总是不远不近地团团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走不完的小小孤岛,托你浮游。小岛上并不寂寞,有时可见树上一些铁甲子乌,黑如焦炭,小如拇指,叫得特别干脆宏亮,有金属的共鸣。它们好象从远古一直活到现在,从未变什么样。有时还可能见白云上飘来一片硕大的黑影,象打开了的两页书,粗看是鹰,细看是蝶,粗看是黑灰色的,细看才发现黑翅上有绿色、黄色、桔红色的纹络斑点,隐隐约约,似有非有,如同不能理解的文字。行人对这些看也不看,毫无兴趣,只是认真地赶路。要是觉得迷路了,赶紧撒尿,赶紧骂娘,据说这是对付“岔路鬼”的办法。
点点滴滴一泡热尿,落入白云中去了。云下面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似与寨里的人没有多大关系。秦时设有“黔中郡”,汉时设过“武陵郡”,后来“改土归流”……
这都是听一些进山来的牛皮商和鸦片贩子说的。说就说了,吃饭还是靠自己种粮。
种粮是实在的,蛇虫瘴疟也是实在的。山中多蛇,粗如水桶,细如竹筷,常在路边草丛嗖嗖地一闪,对某个牛皮商的满心喜悦抽上黑黑的一鞭。据说蛇好淫,把它装在笼子里,遇见妇女,它就会在笼中上下顿跌,几乎气绝,取蛇胆也不易,击蛇头则胆入尾,击蛇尾则胆入头,耽搁久了,蛇胆化水也就没有用了。人们的办法是把草扎成妇人形,涂饰彩粉,引蛇抱缠游戏,再割其胸,取胆,蛇陶陶然竟毫无感觉。还有一种挑生虫,人染虫毒就会眼珠青黄,十指发黑,嚼生豆不腥,含黄连不苦,吃鱼会腹生活鱼,吃鸡会腹生活鸡。解毒的办法是赶快杀一头白牛,喝生牛血,还得对牛血学三声公鸡叫。至于满山蒙蒙密密的林木,同大家当然更有关系了。
大雪封山时,寄命一塘火。大木无须砍劈,从门外直接插入火塘,一截截烧完为止。
有一种柟木,很直,直到几丈或十几丈的树巅才散布枝叶。古代常有采官进山,催调谣役倒伐这种树,去给州府做殿廷的槛栋,支撑官僚们生前的威风。山民们则喜欢用它造船板,远远送下辰州、岳州,那些“下边人”拆散船板移作它用,琢磨成花窗或妆匣,叫它香柟。但出山有些危险。碰上祭谷的,可能取了你的人头;碰上剪径的,钩了你的船,抄了你的腰包。还有些妇人,用公鸡血引各种毒虫,掺和干制成粉,藏于指甲缝中,趁你不留意时往你茶杯中轻轻一弹,可叫你暴死。这叫“放蛊”,据说放蛊者由此而益寿延年。故青壮后生不敢轻易外出,外出也不敢随便饮水,视潭中有活鱼游动,才敢去捧上几口。有一次,两个汉子身上衣单,去一个石洞避风寒,摸索进去,发现洞底有一堆人的白骨,石壁上还有刀砍出来的一些花纹,如鸟兽,如地图,如蝌蚪文,全不可解。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加上大岭深坑,长树杆不易运送,于是大部分树木都用不上,雄姿英发地长起来,争夺阳光雨雾,又默默老死山中。枝叶腐烂,年年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