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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躺在病床上,还没有苏醒过来。长这么大,东进从来没听说过爸爸生病,也从来没见过爸爸生病的样子,一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躺在那里的是个极度衰弱的老人,面容苍老,脸色灰白,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身上插满了横七竖八的管子。东进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病弱的老人和精力充沛、易怒好动的爸爸联系在一起。他忍不住唤了声“爸爸”,爸爸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呆呆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姐姐就把他拉出来了。川川说监护病房里不允许家属呆的时间过长。
出了病房,东进下意识地摸索着掏出了一根烟,迫不及待地点着了。
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这是第一次,与爸爸见面没有看到爸爸的脸子,没有听到爸爸的呵斥。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爸爸看到他时的那种挑剔的目光,习惯了爸爸劈头盖脑的严厉斥责。爸爸从来就没对他满意过,无论他怎样做,爸爸都能随时在他的言谈举止中找出一百个以上可引起他发火的理由。为此,毛毛经常幸灾乐祸地夸奖东进是最质优价廉,经久耐用的导火索。
在家里的几个子女中,爸爸最满意的就是老大南征。而爸爸又特别喜欢拿南征和东进比,越比就越对东进不满意,越比就越看不上东进。没办法,东进几乎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过南征。南征从小就体格健壮,而东进却体弱多病;南征在小学就是学生干部、少先队大队长,出头露面的事次次拉不下,而东进则是学校里的头号淘气包,调皮捣蛋的事回回跑不了;南征入伍后很快就入了党、提了干,一步一个脚印地一直干到军区组织部部长。而东进呢,从入伍以后就没断了麻烦,今天因为顶撞领导受个处分,明天为了打骂战士被撸掉一级,好不容易才波波折折地干到了团长的位置。虽说这个团长还干得不错,但仍是小毛病不断,一到提拔的时候总有不同说法。在爸爸的眼里,南征是支摆弄熟了的性能良好,指哪打哪的好枪,而东进则是个紧着收拾还动不动就走火的生家伙。没治。对这,东进自己也认账。
还想再抽一根烟,却被南征拦住了。南征问东进还没吃饭吧?东进这才想起,从上路到现在,自己没吃过一顿囫囵饭。南征说要和东进一起出去吃点东西。东进说那就回家吃吧,让小崔随便做点就行。南征说算了,家里都乱套了。小崔从爸爸发病后就魔魔怔怔的,非说爸爸是没吃上红烧肉气病的,是他的责任。怎么跟他说也转不过这个弯。现在整天提不起精神头,饭菜也做得没滋没味的。
两人来到医院对面的饭店。不是吃饭的时候,饭店里冷冷清清的。南征点了几个菜,又破例要了一瓶酒。东进任南征安排着,一直没说话。两人默默地喝下了第一杯酒后,东进才开口道:“大哥,你说吧,什么事?”
南征的脸上毫无表情,看着酒杯说:“吃饭。”
东进却干脆把筷子放下了,说:“大哥,我一见面就看出你心里有事。没事,你也不会把我叫出来吃饭,没事,在这种时候你也不会让我喝酒。反正你不说出来我也吃不下去,有什么事就痛痛快快说了吧,说完咱再痛痛快快地吃。”
南征看了东进一眼说:“那你就没胃口了。”
东进逼上去说:“我已经没胃口了。”
南征就不再看东进,慢慢地往杯子里斟着酒说:“军区最近要研究一批师职干部,你那边有没有把握报你?”
“没问题吧?”东进换了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拍着胸脯说,“我是分区最老的团长,也是最好的团长,舍我其谁也?”
南征心事重重地说:“东进,你已经干了七年正团了,年龄又刚好卡在线上,今年再提不了副师,你可就超龄了。”
东进立刻接口道:“是呀,是呀,我可千万不能报废。我这么优秀的军事人才一旦报废,对咱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损失可就大了。我……”
“东进,”南征一反常态烦躁地打断东进的话头说,“这种事情复杂得很,往往受很多因素的左右,你得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东进有些意外地盯着南征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大哥,到底怎么了?你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吧?”
南征停顿了一下,尽量语调平缓地说:“你团里出事了。”
东进“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南征突然把手里的酒瓶重重地蹾在桌上,低声喝道:“坐下!”
两人对视着僵持了一会儿,直到东进勉强把屁股搭回到凳子边上,南征才接着说:“一个小时之前王耀文打来电话,说黑山口哨所的两个兵在维护线路时被风雪围困,造成一伤一亡。”
东进又“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怎么搞的?我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嘛!我这才刚刚……”
“王耀文现在已经去黑山口了。他让我把情况向你通报一下,告诉你先别着急回去,有什么事他会随时通过作战值班室与你联系。”
“不行,我得回去!”东进毫不犹豫地说。
南征看了东进一眼,口气和缓地说:“坐一会儿吧,东进。”
“不行,我得回去!”东进的调都变了。
南征没再坚持,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火车票递给东进,又看了看表说:“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发车,你至少应该好好吃顿饭吧?”
东进脸色阴沉地坐了下来,南征把斟满的酒杯推到东进面前,东进一仰脖灌了进去,嘴角边狠狠地挤出了一个字:“操!”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了好久,南征又艰难地开口说道:“还有一个坏消息。”
东进眉心一跳,声音硬邦邦的:“说吧,总不会比死人更糟糕了吧?”
南征忧虑地望着东进说:“你们分区新任司令员已经赴任去了。”
“嗐,这算什么坏消息?”东进不屑地松了口气。
“你知道新任司令员是谁吗?”南征问
“谁?”
“魏明坤。”
“坤子?!”东进手里的酒杯咔嚓一声被捏得粉碎。
·4·
马晓丽 著
第四章
1
我就纳闷,这俩家伙咋凑到一块儿去了?
离老远我就看到树底下有人下棋。走近一看,居然是油娃子和黄振中!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俩了,原来他们撇下我躲到这来了。
别说,这地方还真不赖。树多、草多、花多,天蓝地绿的,挺对我胃口。我就喜欢这样的地方,漂亮,但又不是公园,公园的漂亮那是人造的。你看那些树,自由自在、摊手摊脚地生着,想抚抚地就向下弯下一条胳膊,想摸摸天就朝上伸出一只手,没人嫌它们碍事,没人动不动就给它们截肢断臂。草也自在,高的矮的,宽的窄的,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不像那些栽在草坪里的冤草,隔三差五就被人从脖根掐齐一回。
真是,有这么个好去处,他们为啥谁都不告诉我呢?要说黄振中不告诉我也就罢了,可油娃子不该不告诉我呀!我跟油娃子打光腚时候就在一起,论辈分他还是我的远房家舅呢。虽说因为他只比我大两岁,我从不跟他叫舅,总油娃子油娃子地唤得欢,但这事真要叫起真儿来我还真就不能不服劲儿。刚参加红军那会儿,有一回我为了枪的事跟连长耍驴,就是油娃子用辈分把我镇住的。
我到队伍上以后只分到了一把大片刀。那时,一看人家扛枪哪怕是扛杆土铳我也眼馋得不行。我就在心里暗暗发狠,非要自己弄杆枪来扛上不可。头一次打仗是在半夜里摸白匪的土围子。我一听打仗就兴奋得要死,心想这下机会可来了。没想到临到跟前,连长说死也不让我跟着往里冲,非让我和几个家伙不顶事儿的留在外围接应。我知道连长是嫌我岁数小用眼角夹巴我,但那当口也只能是干着急、白瞪眼。战场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占着天大的理也得服从命令,没辙。
那场仗只打了一个多小时,等到枪声稀落了轮到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里面都开始清理战场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仗打完了,我连个毛也没摸着,气就直往脑瓜顶上冲。我这人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自己,逮着什么毁什么。当时旁边正好有个柴禾垛子,我就抡起大片刀在上面疯砍了几刀,没想到竟砍出了个人来。那人举着双手哆哆嗦嗦地从柴禾垛里钻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黑地里,我第一个反应是撞上鬼了。我一个高蹦到旁边,刚想撒腿就跑,突然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大对劲儿,我是红军战士呀,我这是在战场上呀,那我跑个啥呀?我赶紧稳住神儿,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好家伙,哪是什么鬼哟,分明是个白匪军官!
那个白匪军官大概也看清了我不过是个红军娃子,立时腰板就直起来了,也不打哆嗦了。他看看四周没人,就好声好气地对我说:“小兄弟,你放我一码,我身上这点值钱的东西都送给你。”
我没稀得理他,朝着他大喝了一声:“枪!”
他浑身一抖,指指柴禾垛说:“在……在这底下。”
我一听到有枪就忘乎所以了,立刻把白匪军官撇在一边上前翻起来。正翻着,就听到身后一声枪响,我回头一看,那个白匪军官正举枪对着我。我立刻蒙了,这家伙骗了我,枪原来在他手里!我想,这下完了,我中弹了。可我怎么还站着,咋没觉出疼呢?正胡乱寻思着,那个白匪军官突然“咕咚”一声栽倒了。我这才看清,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油娃子。油娃子端着杆刚缴获来的汉阳造,枪口还在冒烟呢。
油娃子救了我。油娃子说,他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跑了过来,结果正看到白匪军官朝我举枪,他想都没想就放了一枪,一家伙就把那小子撂倒了。
白匪军官的那把枪就落到了我手里。我凑近了一看,好家伙,是把锃新的盒子炮!我二话没说,赶紧把盒子炮掖到腰里头了。当时心里这个乐呀:老子也有枪了,还是把盒子炮呢!没想到,枪还没等焐热乎呢,连长就让我交出来。我死活不肯交,就跟连长犯开驴了。
我说不交,这是我缴获的!
连长说一切缴获要归公!
我说我就是公,我都当了红军还不是公吗?
连长说公不是哪个人,是集体。
我说那我就是集体,凭什么别人是集体我就不是集体?凭什么我缴获的枪要归给别人?我为啥就不能留?
连长说,我说不能留就不能留!
我就急眼了,直着脖子朝连长喊道:你瞧不起人,你用眼角夹人,你耍军阀,你……
连长皱着眉头喝道:把他的枪下了!立刻上来几个人要下我的枪。
我就豁出去了,“嗖”的一声抽出大片刀,呼啦啦抡得直响。我说你们别上来,谁上来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眼瞅着捂弄不住我了,有人就把油娃子找来了。油娃子铁青着脸直冲我的刀口迎上来。我说,油娃子你别上,你要再上前一步我就砍着你了!
油娃子说汉娃子你砍吧,我可是你舅,我今天倒要看看外甥怎么砍舅哩!
我的手一下就软了,刀咣当一声垂了下来。油娃子伸手跟我要枪,我就哭了。
我哭喊着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才不该帮衬别人欺我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就是因为没有枪,我爹才被白匪打死的。白匪把我爹的尸首吊在树上不让收,说这就是干苏维埃主席的下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爹的尸首在哪哩!我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就该知道,就是因为没枪报不了仇我才发狠跟你跑出来参加红军的。没枪我拿什么报仇?当了红军还背大刀片子,这不和在家扛梭镖一个样了吗?!
油娃子顿时就红了眼圈。油娃子说,汉娃子我知道,我咋能不知道你呢?你听我一句话,枪早晚会有的,仇也早晚会报的。红军有红军的规矩,咱当了红军就得守队伍上的规矩,不能再像以前在家那样逮着哪都撒野了。红军的规矩就是缴获的东西都要归了上面的公,再由上面的公发给咱们。你看我这支汉阳造不就是交上去后又发给我的吗?
我惊道,油娃子,这枪发还你了?
油娃子说是呀。
我说那我把这支盒子炮交了公也能发还我吗?
油娃子说兴许哩,就是不给这支也兴许奖励你一支别的枪呢。
我把盒子炮拿出来,端详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放进油娃子的手心里。
油娃子把枪交给连长的时候,连长斜棱着眼儿冒出一句:油娃子你有章程,赶明儿能给我当指导员呢。
就这一句话,油娃子后来真就当了指导员。
他俩正在下象棋。我见俩人战得正酣,就没招呼他们,悄悄站在一旁观战。
油娃子根本就不是黄振中的对手,三绕两绕就让黄振中绕进去一盘。黄振中赢了棋竟不见张狂,油娃子输了棋也没见怎么恼,俩人乐呵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