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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周东进就看见黄妮娜家的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走到近前,见院子里搭了个灵棚。灵棚布置得很俗,门前挑着灵幡和成串的纸钱,灵堂中间悬挂着黄妮娜的遗像,遗像下面堆满了纸糊的冥物,既有金山、银山、摇钱树,又有彩电、冰箱、小汽车。虽然也有鲜花,但鲜花却被那些金灿灿的物件拐带得随了俗,全没了自我。门口雇的几个吹响乐的,起劲儿地吹着一些听不出是悲是喜的曲子。不时有车停在门前,来的人没一个空手,都规规矩矩地捧着东西,到灵前鞠躬行礼后退下。
令周东进吃惊的是,灵前肃立着许多戴黑纱白花的人,脸上一律木滋滋的全无表情,看了一圈竟一个也不认识!周东进知道黄家没人了,心想,这场面一定是哪位亲戚帮着张罗的。看得出,这位亲戚是尽量想把排场搞大。只可惜他并不了解黄家,不知道这种家庭根本就不兴这套民间的丧葬习俗。
黄妮娜不会喜欢用这种方式来送她的,周东进想,她不会喜欢这些俗不可耐的假东西,更不会喜欢这种闹哄哄的不伦不类的场面。
周东进给黄妮娜带来了一大捧白色的百合花。黄妮娜喜欢白百合花。从前,每到百合开花的时候,常有许多人走街串巷卖花,那些百合都是刚刚从山上采来的,新鲜得还带着山中的露水。黄妮娜只要一见到就买,见一个买回一把,而且专挑白色的百合花买。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这样时兴鲜花,部队里更是不能容忍这类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黄妮娜因为在宿舍里到处摆花影响内务,不知受到过多少次批评。但她就是屡教不改,刚刚被批评得眼泪巴嚓的,一出门见到卖花的还是忍不住想买。记得周东进当年曾开玩笑说,如果黄妮娜肯嫁给他,等黄妮娜死后,他一定要用百合花把她埋起来。黄妮娜当时高兴得直跳脚,说,那我现在就嫁给你吧!黄妮娜最终没能嫁给他,而现在埋在黄妮娜身上的也不是百合花,而是一些与她毫不相干的金灿灿的俗物。周东进不禁悲哀地想,人生一世,有多少人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又有多少人能按自己的意愿去死呢?
眼睛一阵酸胀,周东进稳了稳情绪,刚想进去,却被一个人迎面拦住了。
你是周东进?那人问,眼睛并不看周东进,只专注地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左手。
是。周东进答道,很奇怪这个人怎么会认识自己。
那人声音低沉地说,你给我出去!
周东进一愣,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他。也许这是黄家的什么亲戚,周东进想,也许这人知道他和黄妮娜之间的一些事情,但是……
听见了没有?那人加重语气道,你给我出去!
周东进不动声色地抬了抬下巴说,我是来吊唁的,请你……
你没资格!那人打断周东进,端详着手上的纱布说。
周东进默默地盯了那人一眼,刚想往里闯,身边却呼地围上来好几个汉子。
那人龇了龇牙,使劲地往手上吹了口气说,别他妈跟我来硬的,趁早老老实实出去还能保你个皮肉完整。否则,那人“刷”地一下撕掉手上的纱布说,看见这了吗?我自己剁的。我这人就像这第六根手指头,天生多余,说不要“咔嚓”一声就可以除掉。你可比我金贵多了,你千万可别跟我这样的人较劲儿。不值得。
周东进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冷冷地说,我今天是来吊唁的,不是来跟谁较劲儿的。至于资格嘛,依我看,诚心就是资格,只要是真心实意就有资格!
说得不错,那人睇视了周东进一眼说,只可惜你“真心实意”得太晚了点,只可惜你“真心实意”得太不是时候了!你他妈的少在这跟我装蛋!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周和平,还有那个姓魏的,你们他妈的都不是东西!表面上一个个人五人六好像挺有身份有地位的,呸!其实全他妈的是没心肝的下水货,连我这种人渣都不如!
看出来了,周东进说,你的确像个人渣,真没想到黄妮娜还有你这种亲戚!
你说错了,我不是她的亲戚,我高攀不上!
那你就没理由在这拦着我!
你又说错了,最有理由拦你的就是我!告诉你,今天这里我说了算。这个灵棚是我让人搭的,这些守灵的人是我花钱雇的,这些吹丧曲的是我请的,这些赶场子来吊唁的都是我的哥们儿弟兄!我还雇了卡迪拉克灵车为她送葬,我还雇了一百辆奔驰车给她送行!
怪不得。
你什么意思?
怪不得我一进来就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对头,怪不得那些人一个个只知道木滋滋地杵在那里,怪不得场面搞得如此俗不可耐!
你他妈的放屁!你酸什么酸?我最恨你们这些人身上这股子酸劲儿了,看谁都俗,看谁都不如你们。我还告诉你,我就这么俗,我宁肯雇那些不相干的人在这站着,也不让你们这套号的跑到她面前来装孙子!你们还没坑够她呀?你们还嫌她不够惨吗?她都死了你们还想来搅和她啊?!没门儿!回去告诉你们那些杂碎,谁也别上这来给我找事!我要让她安安心心、高高兴兴地走!我要让她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地走!
周东进倒真有点对这个长着六根手指头的家伙刮目相看了。这番话虽粗鲁,但却透着一股子仗义、真诚。若是别的事,周东进还真可能看在他真心诚意的份上就此让步了,但这事不行。周东进懒得再跟他纠缠,伸手想把他扒拉到一边去,那人却反转手臂一下子把周东进的手抓住了。旁边那几个汉子刚想上,被那人止住了。
两人眼睛对着眼睛,手攥着手,互相逼视着较起力来。只见两个人手臂上青筋暴突,脸色越来越紫,呼吸越来越粗重。僵持了十几分钟,竟谁都纹丝未动。
行,我看你还算是条汉子!那人突然龇了下牙说,今天我就放你一码。说罢,侧身让开了。
周东进看也不看他一眼,一甩手就走了进去。他径直走到黄妮娜的遗像前,把手里的白百合花轻轻放下,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抬起头默默地看着黄妮娜的遗像。
黄妮娜正瞪大眼睛望着周东进,神情显得有些惊讶。她的眼睛依然很美,但眸子里却没了从前的清澈,仿佛藏满了深深的幽怨。
你来了?黄妮娜问。
我来了。周东进答。
黄妮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来了。
我……来晚了,我早就该来的。
来了就好,来了就不晚。
妮娜,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
我知道。
妮娜,我对不起你。我明明知道你骄傲、脆弱、死要面子,但却一点机会也不留给你!你说得对,我只在乎自己内心里的那点感觉,只在乎维护自己作为男人的那点自尊心。我真混,我从来就没好好地站在你的角度上认真地替你着想过!
东进,你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些话告诉我?虽然我们分手了,但总可以找到机会把这些话谈开呀?
我想过要找你,但到我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你已经嫁给魏明坤了。你知道我与他之间的关系。
所以你就再也没找过我。
是。虽然后来我知道你离了婚,知道你过得很不如意,但也一直没找过你。妮娜,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既狭隘又自私的人。我总想等你主动来找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娇气很软弱的女人,知道你自己没能力应付困难,知道你很难长时间地撑下去。我想,早晚有一天你会来找我的,等你来找我,等我的自尊心得到满足,我再尽力去帮你。可你就是不来,你过得那么艰难也没来找过我!看来你是一直不肯原谅我,一直在心里怨恨着我!
不,我也爱你,我也一直都爱着你。
我以为在你的心里,我早已经不存在了。
东进,你一点也不了解女人。女人的记忆是最偏执的。女人只要真心爱过,就会永世不忘。
那你就应该来找我!你就应该知道我会帮助你的!
唉,我和你一样,我们表面上虽然截然不同,但骨子里有许多东西都十分相似,我们都拿自己没办法,我们谁都拗不过自己。
妮娜,你不该走这条路。
哪条路都有人走,没什么该与不该。何况,走哪条路真能由自己决定吗?
当然能。虽然我们不能保证自己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但至少不应该放弃,至少应该按自己的意愿去选择。
东进,你一点也没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热情自信。可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们走过的路哪一次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选择的呢?哪一次不是在内心和外界的多重压力下被迫选择的呢?即便是现在,你不也正在为选择而焦虑,为被迫选择而苦恼吗?
可这毕竟是一种积极的态度,总比消极放弃要好。
其实放弃也是选择,我这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可是……
东进,你能来我真高兴,谢谢你来送我。
可是……
东进,谢谢你的百合花,百合花真好看。
……
眼泪在周东进的眼里打了几个旋,又被生生地憋回去了,喉头被噎得酸胀酸涨的难受,周东进深深地垂下头,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离开时,那人又在门口把周东进拦住了。那人说,我看出来了,你比周和平那小子强。有件事看来只能拜托你了。我给她在青云岭买了块墓地,这些手续就放在你手里保存着吧。有时间勤去照看着点,我怕老没人去关照,他们不好好给她收拾着。她……那人把脸别过去低声说,她喜欢干净。
停了一会儿,那人才转回脸,向周东进解释说,我不能照看她了。我犯下了死罪,贩毒罪,没缓了。我是罪有应得,枪毙几个来回都够了。你看见路口那辆警车了吗?那就是等我的。我已经投案自首了,等这边事一办完,我就得跟他们走。
那人突然露出一副狰狞面孔朝着周东进发狠说,小子,你这眼神儿可真不咋的呀。这样的女人也舍得丢?我估摸着,你那两个大眼珠子是喘气用的吧?操!要不是指望你照看她,我他妈的真想坐地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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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丽 著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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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再也无法搪塞下去了。眼看这笔生意谈到关键时刻,MG总裁突然要求暂缓进行,说有些情况还要仔细斟酌一下。同时委婉地提出,能不能尽快让他看到那支枪?和平这下傻眼了。他让苏娅想办法从中周旋一下,劝老洋鬼子先把合同签了再说,但苏娅显然并没积极帮他。和平甚至怀疑苏娅不仅没劝说老洋鬼子,反而一直在暗地里挑唆,要不然老洋鬼子对枪的热情怎么会日渐高涨?
已经逼到这个份上了,看来是无论如何得把那支枪弄出来了。打定主意,和平立刻打电话找陆秘书。
陆秘书先是推说钥匙在首长手里,和平就毫不客气地说,得了吧陆秘书,我还不知道老头子历来做事都喜欢留后手,他肯定还有一把备用钥匙,我估计是放你那儿了。
陆秘书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才承认他手里的确有一把备用钥匙。
和平说,我有个很重要的客户想看看那把“鲁格08”,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把枪给我拿出来用一下。
陆秘书说这可不行,首长特地交待过,这把钥匙只是放在我手里保存,我没权动用。
和平说你灵活一点嘛,不就是拿出来看一眼吗?用完我完璧归赵不就得了?
不行,陆秘书态度坚决地说,首长不发话无论谁也不行。
和平说,哎陆秘书,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头子现在躺在病床上,他要是发得了话,我还用劳您大驾吗?
陆秘书说,那就等一等吧,等首长好些了再……
等?和平一下急了,能等我还找你干什么!
反正,反正这事我无能为力。陆秘书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开腔了。
和平想了想,强压着火气说,陆秘书,这把枪我是无论如何要拿出来的,不管花多少钱、采取什么手段我都在所不惜!这样好不好,你可以提条件,只要能办到的我都会答应你。不,你听我说把话说完,你不用急着表态,先把我的话仔细想一想,我这就回家,咱们一会儿面谈。
开着车往家里走的路上,和平想,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陆秘书拿下,大不了花几个钱跟他做笔交易,不信我用钱还买不动他个鬼推磨!就跟他说我用完一定还,只要把枪糊弄出来,还不还可就由不得他了。
一进家门,和平就发现不对头,陆秘书不在,倒是大哥南征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里等着他。和平气得心里直骂,心想妈的陆秘书这小子也太滑了,把大哥搬出来抵挡我,自己倒脚底抹油溜了。
坐吧,南征说,我让陆秘书去医院了。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