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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若锋的妻子见来的是一个又黑又高的年轻子弟,立刻有了七分好感,她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瞅了张焕半天,才慌忙开了客堂大门,将他让进客堂,又是端茶又是递吃的,忙碌了半天才退了下去。
“三叔,一大早赶来打扰是有点唐突了,只是最近张家的子弟闹得太不象话,十八郎希望三叔能出面说几句公道话,平息了这场风波。”
张焕的自信让张若锋暗暗冷笑,他凭什么知道自己会支持他,明明张家钱物充裕,他却要削减大家的月钱,而且又不一视同人,有的人削减而有的人却不动,如此强横的决定,让他如何支持。
他沉吟一下便道:“让我出面反对张煊他们的闹事倒也可以,只是十八郎突然要削减一些张家子弟的月钱,我认为极为不妥,这个我不能同意,希望十八郎先收回这个决定。”
张焕轻轻笑了一下,若无其事道:“我接管财权后发现我张家少了四十万贯库钱,所以我才说财政紧张,要削减开支,当然最后要征得三叔同意,若三叔不肯,那我只好去征求家主的意见。”
说着,他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浓茶,目光却微微斜睨张若锋,注意他的表情变化,果然,听见张焕突然抖出四十万贯之事,张若锋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怔怔地盯着桌面,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焕见状,他从怀里摸出那张四十万贯的批单,在张若锋眼前一晃,淡淡道:“这是杨管事给我的,三叔还记得这个东西吧!”
张若锋一眼瞥见,惊得心都要裂开,他派人去杀杨管事,但被他事先闻到味,跑了,好在账本被自己拿到,还有柜坊的那一联批单也被自己先下手取走,惟独保管在杨管事那里的一联批单却和杨管事一起不知去向,他一直在为此事忐忑不安,现在张焕不仅将它抖出来,而且他还拿到了另一联批单。
张若锋的脸上急剧变色,大颗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他声音颤抖道:“那你想怎么样?”
“我既然把它拿出来,就是想和你交换条件,只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我便将它还给你,否则就算你杀了我,它一样会到家主手中。”
听张焕的口气,大哥似乎还不知道此事,张若锋的心略略平静下来,他探头看了看院子,见没有人在,便凑上身子压低了声音道:“说吧!你想要什么条件?”
张焕微微一笑道:“第一,你今天上午必须要表态,支持我的削薪计划;第二,你要向我八哥暗示,将会重用于他,就这两个条件,你今天能办到,我明天就把这张批单还给你!”
事到如今,张若锋已经没有退路,他将额头上的汗擦去,毫不犹豫地道:“那好,如果我上午就可以办到,你下午就将它还给我!”
张焕摇了摇头,毫无商量余地地说道:“不行!一定得到明天。”
……
卷一 河东张氏 第二十一章 柳条箱
当天上午,张若锋便向全府宣布,支持张焕削减月钱的计划,消息传出,观望的张家子弟们纷纷倒戈,聚集在张灿的身边,一致声援张焕,并谴责张煊以嫡长子的身份威逼大家。
几天后,依然支持张煊的人已减少到十余人,大都是在外为官的嫡子,他们不受月钱的控制,自然不用看张焕的脸色行事。
但即使是这样,张煊所发起的、反对十八郎的运动已经失败,毕竟没有人想和自己的钱过不去,就这样,一封京城来信引发的风波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
深秋已过,庆治十五年的冬天渐渐来临,今年的冬天异常温暖,已经到了十一月上旬,也只是落了满地枯叶,这是几十年来所罕见,一些上年纪的老人都说,气候异常,这恐怕是兵灾之相。
但就算有兵灾之说,日子还是一样的过,从十月开始,便进入了张府账房一年中最为忙碌的一段时间,各地田庄的收成归计、粮谷贩卖,南市的房租催缴,都要在这段时间内完成,张焕也忙得脚不点地,每天很晚才能回家睡觉。
十一月是万物萧瑟的季节,张焕等人也正式结束了在晋阳书院的四年求学,大家各自回乡去收拾行装,准备进京赶考,郑清明和宋廉玉却没有走,两人准备搬来和张焕住在一起,就等十二月初一同进京赶考。
很快,家主张若镐又从长安写来一封信,说明年科举将在年初举行,由礼部侍郎萧华主考,那可是一个不讲情面的人,他尤其点了张焕等几个优秀子弟的名字,期望他们为家族增光,同时,他也免去了张焕所掌的财权,改由张焕的八哥张灿接任,在这里忙碌了近三个月,张焕心中竟对账房有了一点留念。
这天下午,张焕雇了一辆马车去书院将郑清明和宋廉玉二人行李运了回来,宋廉玉家境贫寒,东西不多,但郑清明却不同了,在太原四年,他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堆积如山,仅他堆在榻下已经发霉的几百贯铜钱就运了满满一马车。
张焕望着满院子里的东西有些发愁了,他只有三个房间,一间是自己、一间哑叔,还有一间是给母亲留的,想来想去,他们三人可以挤睡一间,而母亲的那间空房只能用来堆放杂物了。
张焕一边盘算,一边帮他们收拾东西,忽然‘轰隆’地一声巨响,只见宋廉玉不小心将几只码得高高的木箱子撞倒了,里面的衣服杂物撒落一地。
“啊!对不起!我来收拾!”宋廉玉慌慌张张拾缀物品。
张焕过来帮他一起收拾,见他手忙脚乱,便笑道:“廉玉,你怎么了?今天一天都好像有一点心神不定!”
宋廉玉一言不发,半天才低声道:“没有什么。”
张焕刚要再问,就在这时,房间里传来郑清明的叫嚷声:“去病,那只破柳条箱还要不要,不要我可扔了!”
张焕惊得‘啊!’一声大叫,跳起来就向母亲的房间冲去,这死胖子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吗?什么时候溜过去的。
此时,郑清明正站在房间里好奇地四处打量,房间里十分潮湿,墙体斑驳,墙皮已大片脱落,露出里面参杂着麦杆的泥土,整个房间都空空荡荡,只有在墙角的两只胡凳上,平放着一只发黄的柳条箱。
见张焕进来,他一指柳条箱笑道:“我还没见过这么旧的箱子,我有几个上好楠木箱,都送给你。”
张焕见他没有动箱子,这才轻轻松了口气,笑着将他连推带攘赶出去,“你去把那些钱好好整理一下,我明日去百业行开一张飞票,到时候京城里的酒钱还等着你来付呢!”
郑清明怪叫一声,道:“你掌了张家几个月的财权,定肥得流油,酒钱还要我出吗?”
“少废话,快给我去!”张焕在他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将他赶出屋去。
赶走了郑清明,张焕慢慢走到柳条箱前蹲了下来,轻轻抚摩着它,这只柳条箱放在这里已经十几年了,一步也没挪动过,虽然很旧了,但上面非常干净,哑叔天天都要来替它擦拭一遍,以防止它生虫生霉。
张焕小心翼翼地将它横端起来,快步向哑叔的房间走去,他要进京了,这只箱子最好放在哑叔的房间。
今天人多,哑叔特地出去买酒菜了,他房间十分干净整洁,所有的东西都放置得井井有条。
张焕找了一块空地放下箱子,箱盖上没有锁,用一根细麻绳在扣上绕了两圈,经年累月,细麻绳已经枯朽,尽管张焕放下的时候已经万分小心,但麻绳轻轻一绷便断成了数截,箱子忽然打开了。
张焕怔住了,这十几年来他从不敢打开的箱子,竟在无意中被自己打开了。
箱子里很干燥,里面没有衣服,也没有首饰,只放着一套母亲最喜爱的茶具,另外,在箱子的一角还有一只用紫檀木做的小盒子,约巴掌大小。
他将小盒子拿起来,托在手中,仔仔细细打量它,小盒子做工精巧,合口处用银边包嵌,在盒子的正中间,镶有一颗黄豆大的红宝石,夕阳下红宝石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不知为什么,张焕觉得自己对珠宝一类的东西有一种特殊的情节,似乎很熟悉它们,每一次看见它们,心中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怀旧情绪。
这颗红宝石也不例外,张焕伸手轻轻地抚摸它,‘啪!’地一声,盒盖忽然弹开了,张焕这才明白,原来那颗红宝石就是盒子的开关。
盒子开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迎面扑来,只见盒子里内衬着蓝色的丝绒,丝绒上则平躺着一块鸡卵形的玉,呈淡黄色,玉质温润细腻,没有一丝杂色,显然是一块上品美玉,上面还有一根细细的金链子。
张焕将玉取出,他似乎感到一抹刺眼的金色,翻过来,这才发现在玉的背面镶着一块小小的金牌,金牌上镂刻着两个篆字:‘挽澜’。
‘挽澜’,这应该是母亲的名字……
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郑清明杀猪般的喊声,张焕赶紧将玉贴身挂在脖子上,又把盒子放回,将柳条箱关上了。
他转身跑出房间,只见郑清明抱着手直跳,嘴不停地向手指呵气,地上,他好容易理好的钱又被宋廉玉踩乱了,见张焕出来,宋廉玉歉然道:“我刚才后退时不小心……”
“你什么不小心,从今天早上你就不停闯祸!”郑清明忿忿地大叫,“我看你是鬼附身了!”
宋廉玉默默无语,眼睛闪过一道黯然之色,张焕看在眼里,便对郑清明笑道:“你身上肉多皮厚,上次从二楼跌下来都没事,踩一脚怕什么,天要黑了,你赶紧把东西送进屋子,那些钱我明日让柜坊的人来整理。”
郑清明嘴角抽了抽,悻悻地说道:“既然柜坊的人能整理,为何不早说,让我累了半天。”
“就你屁话多,还不快搬东西!”说着,张焕袖子一撸,做出个要揍他的姿态,郑清明吓得端起两个铜盆飞奔进屋去了。
张焕见他跑了,便回头问宋廉玉道:“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廉玉长叹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通道:“我大哥的腿断了,大嫂就不停地抱怨父亲是个药罐子,只会花钱,前两天她托人捎信给我,要我回去把父亲带走,可我马上要进京赶考,那里顾得上。”
“这件事你为何不早说?”
张焕把信塞给了他,有些生气道:“我不是说过让你把世叔接过来吗?给我师傅看一看,我接了家族之事没有时间,但你可以回去一趟,没想到你一直拖到现在。”
张焕望着他摇了摇头,“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宋廉玉看了看张焕,吞吞吐吐道:“我现在很想回家一趟,只是还有半个月才起程,不知能否赶得上。”
“不行!”
张焕坚决反对:“从广陵来回一趟就要一个多月,回来还带着你父亲,更是来不及,不如先写一封信,再捎点钱回去给大嫂,等我们科举结束再把世叔接来,那时你也该有个着落了,正好可以养活父亲,你看怎么样?”
“我原本也是这样打算……”
宋廉玉叹了口气,垂下头道:“只是我身上一共不到十贯钱,若再寄回去,进京的盘缠就不够了。”
“此事你就不用担心了!”
张焕瞥了一眼院子里堆如小山般的铜钱。
卷一 河东张氏 第二十二章 离别日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而忙碌,所有出租车子都在忙碌着进京前的准备,十年寒窗,许多人要面对人生的第一次大考,许多人也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太原城的不少商家也抓住了这个商机,或大或小地赚一笔考试财,马匹、书箱、被褥、长剑、平安符等等,都是家人必须要准备的随身之物。
这天清晨,张焕来到了静心观,后日他就要进京了,今天特地来和母亲告别,小院里绿色已经消失、豆藤枯黄地缠绕在竹架上,只有几颗干扁的豆荚在风中摇曳,母亲门前的竹帘已换成厚重的皮帘,墙角放着一只碳盆,一个年长的老道姑正蹲在旁边用竹筒死命吹燃星星碳火,她见张焕走进院子,急端着火盆跑到外面去了。
张焕走到台阶前,轻轻地跪了下来,“母亲,孩儿后日就要进京了,特来辞行!”
半晌,房间里传出母亲温柔地声音,“焕儿,你尽力去考就是了。”
张焕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时一阵寒风刮过,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盘旋,他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问道:“母亲的咳嗽好点了吗?”
“那是老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已经快半个月没有咳了,也多亏平平每天来给我送药。”说到平平,母亲的声音里渐渐带着一丝笑意,“焕儿,你觉得平平怎么样?”
“孩儿现在还没有考虑这件事。”
母亲轻轻笑了一声道:“昨天你师母带着平平来辞行,她们娘俩今天也要回蜀了,向娘提到了此事,你的终身大事娘也不想干涉,但平平是我看着她长大的。”
张焕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母亲的话孩儿记住了,师母和平平下午要走,孩儿会去送她们。”
停了一下,张焕又道:“若母亲没有别的吩咐,孩儿就告辞了!”
“去吧!一路保重。”
母亲言至此,再也没有声息,张焕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站起身离开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