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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天堂 作者:笛安-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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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讨论的话题有可能是哪种避孕套的性能更好。这是好事,说明时代在进步。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的同桌莉莉问我和江东“做”过没有,我茫然问她做什么。再后来张宇良的女朋友也问过我这个,那时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做过”,我说没有,她还不信,她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你我是一样的。”于是我就跑去问江东: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做”?——想想看这真像宋天杨干的事情。他看了我半晌,笑了,揉揉我的头发,说:“以后。”于是我便释然,知道别人有的我们也都会有。
        我从小就是寂寞的。我不会和人交往,我不会玩任何女孩子该会的游戏。除了看书我什么也不会。我讨厌幼儿园,讨厌上学,讨厌任何意义上的人群。最要命的是,我永远不能像别人一样习惯这个世界。该怎么解释这句话呢?还是举例吧。
        我小的时候,儿童医院里的很多医生都认识我。在宿舍院里碰到我,他们都会摸摸我的头,说:“天杨真乖。”尤其是那些跟奶奶岁数差不多的老太太,经常从菜篮里摸出一个苹果或者一个梨,递给我,“天杨越长越漂亮了。”我知道他们对我这么好不是因为我乖或长得漂亮,是因为我没有妈妈。这可真叫我伤脑筋。每个人,每个人都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在那种眼神里,好像我必须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他们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妈妈可漂亮了。”或者,“你妈妈可是个好人。”那意思,那表情,那语气,好像我必须跟着他们怀念她,怀念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凭什么?四岁那年,幼儿园老师教唱歌,《世上只有妈妈好》,刚弹完过门儿,突然看见我,停了下来,“小朋友们,老师教你们另外一支歌,好不好?”不好。我想告诉她:没有关系的,尽管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那只是你们臆想出来的。我不是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就够了。你们以为这会伤害我吗?为什么?妈妈又怎样?我没见过她,我不能为一个毫无印象的人难过。我不在乎你们怎么说——用这种方式对我表示同情让你们身心愉快是吗?你们的善良还真廉价。可惜我才只有四岁,我没有办法表达。至于那个倒霉的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就更是一场灾难。医院里发电影票的时候就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奶奶:“您带天杨去吗?要不就别去了吧?”奶奶淡淡地笑着,“去。”当电影院里所有的人哭得乱七八糟开始擤鼻涕的时候,我侧过头大声地对奶奶说:“奶奶,这家电影院卖的锅巴一点儿不脆。”
        前后左右的泪脸都转过来看着我。看什么看。打人是暴力,骂人是暴力,强迫别人用你们的方式去“感受”也是一种暴力。从那时起我就发现,这世界是本字典,巨大无比的字典,事无巨细全都定义过了,任何一种感情都被解释过了,我们就只有像猪像狗像牛羊一样地活在这本字典里,每个人的灵魂都烙着这本字典的条码。
        所以我热爱阅读。在书里你遇得到很多跟你一样发现这本字典的秘密的人。比如加缪和他的默尔索。我第一次读《局外人》是小学五年级的一节什么课上。我的默尔索,这个因为妈妈死去他没有哭而被判死刑的可怜虫。他就和我一样,站在那个法庭上的人是我。



      天杨(2)
        这时,黑夜将近,汽笛鸣叫起来了,它宣告着世人将开始新的行程,他们要去的天地从此与我永远无关痛痒。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个生命凄然去世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让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重新再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
        然后我就哭了。我忘了我还在上课。眼泪肆无忌惮地奔流着,我哭得很伤心,很痛快。没有人有权利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该。我是这么怀念那个充满星光与默示的夜——我觉得我一定在某一个时空中遇到过它,尽管我已忘了那是我的哪一个前世。我今天才跟它相遇,我已经等了很久。
        ……
        十五岁那年,我在人群里一眼看见了江东。你知道那时候我是多渴望传说中的爱情吗?我以为它可以把我从这无边无际的寂寞中解救出来,我以为有了爱情之后我可以更爱这个世界一点,我以为这是让这本冷漠的字典对我微笑的唯一的办法。先不谈后来的事实是如何教育我的吧,我只能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是对的。
        牵挂一个人是件好事情。可以把你变得更温柔,更坚强,变得比原来的你更好。当你看着他打篮球的时候,你没有告诉他他奔跑的样子让你想“要”;当他一言不发紧紧抱住你的时候,你没有告诉他就算是吵架的时候你也在欣赏他的脸庞;当你们静静地坐在一起看冬天结了冰的湖面的时候,他抓着你细细的手腕,他的手指缠绕着你的,皮肤与皮肤之间微妙的摩擦让你明白了一个汉语词汇:缠绵。——什么叫幸福呢?幸福就是: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在这幸福中你可以是一个俯视这片草原的眼神,你也可以是众多野花中的一朵,都无所谓。在这幸福中你蜕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安静、悠然、满足、认命的十五岁的女人,尽管你们从来没有“做过”。
        不过,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忘了我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他。我就在这项风险系数超高的投资里倾其所有。那只小狼,居住在我身体里的小狼不时地骚动着,撕扯着,提醒我这件事,但我置若罔闻。直到有一天——宝贝,来,把信用卡插进来,密码是他的生日,好好看看,你自己已经透支了多少热情?
        黎明,我在灰色的晨曦中醒来,不不的大眼睛乖乖地看着我的脸。“今天是我俩醒得最早。”我对他说。他表示同意。“所以我们要去给全家人买早点。”听到这儿他笑了。——不不最喜欢的事就是买早点,豆浆、烧饼、油条对于他来讲都是最有趣的新鲜玩意儿。
        我牵着他的小手出现在七点钟的清晨,这个城市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有新鲜的空气。“空气不错,对不对?”我问他。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倒是觉得他更喜欢昨天刮过的那场沙尘暴。他就像我小时候一样,饶有兴致地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子压得扁扁的,黄沙散漫,一阵呼啸声响起,他转过脸惊喜地对我说:“魔鬼来了。”真是生活在别处。
        周雷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个家伙最近总是从天而降。“嗨。”他对我们笑笑。“一大早跑来干什么?”我故意问他。“我是来看你奶奶她老人家的。”他嬉皮笑脸。“你好。”他转向了不不,“我是周雷哥哥。”“不不,”我对他说,“跟他打个招呼。”“你好。”不不终于开了口,一副“我是看你可怜”的神情。
        “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子永远让周雷兴趣盎然。
        “不不,”我说,“我们的大名叫宋天栎。爷爷昨天起的。”
        “好。”周雷说,“宋天栎你将来长大一定是个少女杀手。”
        宋天栎的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将装酷进行到底。
        “怎么给点阳光你就要灿烂?”周雷瞪大了眼睛。
        这时候太阳真的已经出来了,暖暖地照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短暂的温柔。我知道再过一会儿,这城就会变得像平时那样污浊不堪,嘈杂不堪。温柔不是它的常态。
        “天杨,”我听见周雷在跟我说话,“我那天忘了你的生日了。那我就现在祝你生日快乐,还来得及吧?”



      江东和天杨(1)
        '江东和天杨'
        小的时候我就认识方可寒。那时筒子楼里的小男孩总是喜欢在放学以后簇拥在她家的门口,怪叫:“都说方可寒学习好,出门就把对象搞,搞的对象我知道,钟楼街,十八号。”然后门一响,她怒冲冲地站在门口,“一群流氓,你们!”她的声音响彻整个楼道。男孩们坏笑着一哄而散,在各个角落里偷偷趁她走回去关上门的那几秒钟看她一眼。我也一样。
        那时候她的发型就和《杀手莱昂》里的小女孩一样,大大的眼睛。比《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漂亮太多了。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她才七岁,就已风情万种。印象里我妈妈曾说过一句话,当时大人们都这么叫她“小可寒”,妈妈说:“小可寒,小可寒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命不好。”
        她命不好还有谁命好?据我所知,筒子楼里的女孩子快要恨死她了。她从没有伙伴,从来都是一个人。我妈妈因此总是对她很热情,“小可寒有空就来阿姨家玩吧。”据我看,那热情里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女人。
        后来我们离开了筒子楼,只是听说她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引得子弟中学的一票人和离堤岸不远的升学率几乎是零的七十二中的另一票人打起一场盛况空前的群架。——后来我才知道,肖强同志就是七十二中毕业的,不过那场群架倒是没他的份儿——他那时已经在工读学校里待着了。
        再后来的事情我自己也很糊涂,说真的。
        在北明中学的走廊里,我突然看见了她。她眼睛一亮:“梁东!”我有些尴尬地朝她笑笑,说:“方可寒。”然后擦肩而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已经十五岁脸上却还是七岁时的表情,或者是她七岁的时候脸上就已经有了一种少女的表情——反正都一样。很快,她知道了我现在叫“江东”;很快,我也知道了她念书之外的课余生活又刺激又丰富——还能让她自食其力。
        张宇良在我耳朵边说:“你知道吗?五十块钱就能跟她睡一次。熟客还可以赊账。这娘们儿,不错。”这个下贱的人。不知为什么他还总愿意跟我推心置腹,也许是因为我是为数不多的看出来他的下贱的人之一,跟我相处比较有挑战性。“张宇良,”邻座一个小美眉红着脸走过来,“能给我讲一道题吗?”“当然可以。”他文质彬彬地微笑。我则怜悯地看着那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丫头。
        那年冬天,我有了生平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宋天杨。
        后来有一天我看见了她,在篮球馆的更衣间里。那时已经放学很久了,校园里空无一人。我是折回去拿我忘在那里的运动衣的。她端坐在那里,那天她穿着冬季校服。和所有人一样,肥大的外套,难看的裤子。可是她依然漂亮。她很累的样子,满眼的木然。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掉在她的脚边,她都没有发现。我走过去,给她把钱捡起来,她笑笑,“谢谢。”那笑容有点凄然,或许这是我自作多情。
        “很久没见,方可寒。”我说。
        “对,很久没见。”她站起身,背起她的书包,把那张五十元装进口袋。“我走了,江东。”她仰着头,像个公主那样昂首挺胸地跟我再见。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看到方可寒的时候,篮球队里其他几个人刚刚走。是张宇良牵的头,五个人,正好是上场的人数,方可寒给他们打了八折。
        我大学的时候交过几个男朋友,也对其中的一个临床医学系的很认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撞见他和我们宿舍一个平时跟我关系很好的女孩一起从旅馆出来。我冷静地对他说:“如果你想分手,可以直说。”他求我原谅他,发了很多毒誓,说他真正爱的人是我。我说我相信你对我们宿舍的那个女孩不是认真的,我也相信你爱的是我,但我们还是算了吧。
        那些天我当然伤心,当然愤怒,当然想念他,一夜之间掉了好几公斤。但是尽管这样,在伤心欲绝的时候,我也知道我不会真“绝”。也就是说,我已经拥有了某种免疫力。对生活,对男人,对爱情本身。
        我应该感谢你,江东。是你给我这种免疫力的,这项重要的生存技能。
        十六岁的我怎能想象他会离开呢?那时听说谁和谁分了手就像是听说人家得了绝症一样充满同情并暗自庆幸:还好不是我。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天杨,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今天不想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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