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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丽,哪会真的就来白吃白喝呢,红嫂呀,也算是多年的苦债换来个善终……
这些贴心贴肺的话自然传到了红嫂的耳里——这是镇上人们的美德,人们酷爱窃窃私语,同时也愿意把善意加以放大和传播。
红嫂对此不置一词,也未表现任何伤感、忧虑或沾沾自喜。担着吃食筐子,走在无人的小巷,她会对着虚空露出会心一笑。她是想到了那笔秘密的抚恤款子,到现在,她都还没动过一分一毫呢,她把它们放在那里,放在一个干燥妥帖的角落……只要有了那笔款子在垫底,她也就不怕了,就有退路了,她相信她能带着四个人过得好好的,不动用陈寅冬一分钱;而只要这笔款子没动,红嫂就感到心定神安,好像陈寅冬还在某个地方呆着似的,他只是不再回来过春节而已……
红嫂的背影在巷子里被斜照过来的阳光拉长,一直拉到墙上,像是一张变形的面饼或是一片云彩的意象——这个妇人关于陈寅冬的想象也同样具有某些后现代的意味。是啊,谁知道呢,谁见过陈寅冬的尸首呢?连古丽都没见到,谁说他就是真的死了?也许他就是没有死,他只是用这种死的方式,活在某个地方,他希望由于他的消失,能够促成一个家庭的壮大,能够让红嫂与古丽、青青与达吾提在同一个屋顶下吃食与睡眠。他活着的时候,没有父母、兄弟、姐妹;但他死后,他有了一个兴旺的宅子,他有两位太太,有一对儿女,他异乡的坟上将会青草丛生、小鸟啾啾,如果能够这样,谁又能说他是真的死了呢?
二
进入腊月了,镇上的人们喜欢在这种季节吃汤圆,红嫂的生意好像更加好了一点似的。人们在买东西时会跟她搭讪几句,他们主要会询问关于古丽的事情,古丽彩色的头巾在这个镇上总不免令人浮想联翩。同时,对于她与陈寅冬的故事,其开始与结局,情节与细节,他们就像现今的记者一样,总会有着孜孜以求的兴趣。
红嫂秤着汤圆,找着零钱,一边笑起来:你们不都看到了嘛,就是那样的呗……
红嫂对这些一再重复的问题极有耐心,但她很少进行详细的解说,她发现,古丽的故事简直像是汤团里的馅,不确定、被包裹、回味弥久的……让人们在想象中垂涎欲滴,而这对一个吃食摊子来说,难道不是一笔挺可爱的财富吗?当然,红嫂其实并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但她有直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富有技巧却又浑然天成地保护着古丽的神秘性。为了不让人们扫兴,她又会善解人意地指指汤团:喏,这可是古丽帮我揉的面,古丽帮我包的馅儿……
哦,真的呀!人们好像因此得到了些许安慰,于是心满意足地提了汤团回去,在晚餐的桌子上,男人会端详着汤匙里白胖的汤团,想象着古丽的手掌正在一遍一遍地搓动,从而感受到一种不可言传的快乐。
是啊,红嫂并没有骗他们。晚上,红嫂总会带着一家人和馅儿、搓团子。她踮起脚把油灯高高地放到灶顶上,这样整个屋子都能亮堂了。光来自高处,桌椅的阴影因此显得小了,但人脸上的阴影却变得大了,古丽的睫毛像刷子似的投在她的脸上,青青的刘海则像帘子,她的眼睛躲在帘子后面,悄悄地盯着古丽,并把古丽与母亲红嫂作着对比。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总让这少女心有所动,继而联想到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在他的眼里,红嫂与古丽又各是怎样的角色与位置?
夜晚有些凉了,屋子里却充满着令人沉醉的香甜气,糯米、豆沙、芝麻,它们像比赛似的各自散发出淳厚的味道。每到这样的时候,达吾提就会像一只蜜蜂似的,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转来转去,拖着蝙蝠般扁扁的影子。他把头伸到红豆沙的盆子里,他把鼻子凑近芝麻的木臼里,贪婪地无休止地闻着。或者,他会闭着眼睛,拿起一个又一个包好的汤团,凑近鼻子闻一下,然后宣布是豆沙馅还是芝麻馅。他的鼻子花瓣一样紧紧皱起,完全沉迷在这不断重复的简单游戏中。
达吾提的鼻子属狗。古丽仰起头对红嫂说,这是一场聊天的开场白。这样刮着风的夜晚,总是古丽第一个打破沉默,像在夜里划亮第一根火柴。
古丽一开口,红嫂总是突然一怔,她看看对面的古丽,会在一瞬间感到迷茫和不解:这女人是谁呀,怎么坐在我家里呢?这世上,除了女儿青青,怎么还有别的人在这里?到底是五十岁的人了,在一天的走街串巷之后,她是有些困倦了,以致出现了短暂的失忆与幻觉。当然,她很快就清醒了。
达吾提的鼻子真是狗鼻子呢!古丽接着往下说。从小就是,别人是用眼睛认路,他好像是用鼻子,到哪儿都会在各处角落各样家什上嗅嗅,木头味儿,丝绸味儿,柴火味儿,轮胎味儿,生瓜与熟瓜的味儿,甜葡萄与生葡萄的味儿……那时在工程队,一大堆男人里面,他就是能闭着眼睛把寅冬给挑出来,他总说,每个人的味儿都不一样,闻一闻就知道了。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好人和坏人,都各有各的味道,他一闻就能闻出来……
红嫂笑起来,困倦都去了一半似的,她看看那孩子,手里握着两个汤团,头却已耷下来,睡着了。青青于是赶紧洗洗手,把达吾提弄到里屋的床上去了。
屋子里现在只剩下红嫂和古丽了。即使是晚上,后者还是穿着齐整的长裙,她从新疆带来的那个包袱,像是个无穷无尽的宝囊似的,腰带与头巾,披肩与下围,总会被她别出心裁地变出令人眼前一亮的装束,像个女魔术师似的……她偶尔会走上街头,左顾右盼地东张西望,婀娜的背影像冬季盛开的桃花。但是,在一个陌生的小镇,在她所投奔和寄居的人家家里,她难道不应该表现得沉郁一些吗?比如,她应当唯唯诺诺,她应当低头而行,她应当谨慎地只穿深色衣衫……当然,议论归议论,人们并不真的希望古丽那样,对于超出常理与常识的事,人们保持着矛盾的心态,一方面,他们指指点点,另一方面,他们有所期盼和鼓励,甚至在暗地里十分激赏。
红嫂看看古丽,再看看自己。她像青青一样,不是用自己的眼睛,而是用陈寅冬的眼睛。难怪呀,年纪、容貌、衣饰、性情,她跟古丽怎堪一比?陈寅冬怎么可能不喜欢上古丽?甚至,红嫂现在都有些不确定了,有了这么一个古丽,陈寅冬后来是否还在喜欢她呢……
红嫂回忆起她跟陈寅冬的婚后生活,是否有过如胶似漆的时光?尽管聚少离多,但每次的团聚并不总是激动人心的,陈寅冬似乎并不特别热衷床帏之事,他身量不高,亦谈不上强壮,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抑郁与忧戚,他经常在半夜突然醒来,然后坐在黑暗中的床头一言不发。
红嫂对他甚为恭敬,即使是夫妻,他对她而言仍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神秘——他长年在外,过着与镇上人完全不同的日子,对菜肴,他有一些特别的口味,谈话中,他有时会说出那个地方的口头语。有时,红嫂会觉得陈寅冬是个陌生的男人,他们在床上亲热,相互摸索着寻找方位与节奏,全无默契,更谈不上放松与放纵。那么,是否这其实就是一种迹象,是他对古丽心有所绊的迹象?
对这些事情,红嫂从前似乎都没有如此明白地想过,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晚上,看着面前这样的古丽,红嫂忽然体味到一种迟来的感悟——她这一辈子,或许真是前所未有的荒凉吧,唯一的男人,即使只是在那些短暂的春节假期里,他也没有真正的在疼爱她。包括他的死,他通过死所换来的抚恤金,或许更多的也只是为了古丽和那个男孩呢。
按理,明白并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应当是悲痛和委屈的吧,可是真奇怪,红嫂也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心酸,她只是微微叹口气而已——本来嘛,对她来说,陈寅冬死与不死,不都是一回事儿!他活着,也只活在古丽那里,对红嫂来说,相当于是死了;他死了,对她红嫂而言,仍跟从前一样,他活在那里,她活在这里,她并没有特别少掉什么……
红嫂发现自己笑了,在高处灯火的影子下,她在心底笑了:陈寅冬的死,怎么就变成了一件若有若无的事呢?
每个晚上,都是青青把打着盹的达吾提抱上床。小男孩的身体热乎乎、沉甸甸的,血液在皮肤下穿行,眼皮微微半张,有着麻雀般的敏感与软弱。青青的身量和气力足够抱起男孩,却又总觉得使不上力气,反倒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她用脚推开古丽和达吾提的房间,老式的床宽大而陈旧,发黄的蚊帐如眼帘低垂。她把达吾提一直送到床最里边贴墙的地方,为了防止达吾提着凉,青青又爬上去,细心地在靠墙处放上一块垫子。她的身体从达吾提身上越过去——每每都是这样的时刻,达吾提突然睁开眼睛,他醒了。他的眼睛正对着青青的上半身。
怎么的?青青连忙缩回来,跪坐在大床的外口。
我闻见你了。
什么?青青有些羞恼,但达吾提的眼睛那么清亮,干干净净的,让她都没法作恼,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但她其实并不要说什么,达吾提像在做梦一样地一串串往外说着呢:我闻见你了。你身上有各种各样的味道。木桶。麻绳。竹竿。皂角。水草。豆子。灶火。
青青这下子笑起来,可不是呢,她这一天里,一大早用木桶到河里挑水,然后用皂角洗衣裳,晾到竹竿上。下午,跟红嫂一起搓了会儿麻绳,晚上,又把红豆沙给漂洗了几遍,然后在锅里煨上了……
小东西,瞎说!这哪里是你闻见的?这一天里,我到过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你不都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能说出这些来有什么稀奇!
这是第一层的味道。还有第二层呢……达吾提说着重新闭上眼,像走入了一个梦中的花园。你的头发是芝麻味。你的眼睛是露水味。你的嘴巴是……是……
达吾提皱起眉头,好像迷了路,他慢慢地抬起身,把他的鼻子靠近青青的嘴唇,在那里停了停,蹭了蹭,然后才接着说:你的嘴巴是番茄味儿。
青青被达吾提方才的动作给呆住了,她噤在那里,甚至都没有听清达吾提所说的那些味道……达吾提的鼻子凉凉的,那冷而湿润的感觉仍停留在她的唇上,她几乎感觉到那就是一个吻,一个不成形的小男孩的亲吻,带着某种同情与体谅似的。
青青舔舔自己的嘴唇,不知为什么,泪突然流下来,青青的青春期就这样给达吾提的鼻子给唤醒了,她的胸脯在瞬间臌胀起来,那是陌生的呼唤与刺激,她感到说不清楚的寂寞与疼痛。
她仍旧跪在床上,而达吾提,似乎又重新睡过去了,均匀的呼吸轻轻拂过黑暗中的空气,有着小野兽般的天真劲儿和热乎劲儿,像是一种闻不见的芳香。
到了黄昏,小街小巷里的寒风就更甚了,刮在人脸上,像是小柳条在抽打似的,担着有些累赘的筐子走在风里,感觉就有些凄苦了,但红嫂并不在意,她认为吃苦是天生的,是必须的。酸胀的腰背、变质的剩饭剩菜、缝补得不像样子的内衣、总是会倒炝烟的灶台,以及冬天寒风的这种刺冷——生活中处处充满不适,这不适反倒让她感到某种安全和踏实。
有时,红嫂在寒风里都一直走到天快黑了,每条巷子都走过两遍了,仍会剩下一些汤团,红嫂倒也不恼,便将计就计带回家去做晚饭吃。
每到这样的时候,古丽总是最高兴的,她会早早地把米桂花、白绵糖一起摆到桌上,又找出配套的瓷碗和瓷勺,然后才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给每只碗都盛上六个汤团,摆成梅花的模样。接着,她会第一个捧起碗,舀出一个囫囵着放进嘴中,闭上眼睛慢慢地咬破皮子,用舌头把芝麻和糯米搅在一起,然后重新咀嚼,唇齿间发出轻微的咂摸声,再慢慢地咽下去,体味它们在喉咙中停滞和下滑的滋味……
就像来到镇上的第一天一样,古丽吃东西的模样总是如此沉醉、心无旁骛,让红嫂和青青甚为惊异。不仅仅是这些有馅的汤团,就是用剩下的糯米屑子搓成的实心小元宵,面条锅里的面汤,用咸菜帮子和一些肉杂碎做成的浇头,她都会有滋有味、全心全意地投入享用……
对吃是如此,对睡眠、穿衣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个早晨,她都会狠狠地一直睡到日上树梢,在被窝里伸长长的懒腰、把被子都伸得拱起来,然后大声叹息着对一夜无梦表示满足。然后,她精心地把那些裙子摊到床边,对着屋子里那缺了一角的镜子反复比划,一边伸出头去问青青外面的天气,如果太阳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