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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家新开张的裁缝店前,古丽迷路了。因为迷路,她认识了张玉才。
事实上,这段时间,这镇上的巷子她来来回回已走了不知多少遍了,但古丽不记路,因为她每天走的路线都不太一样,她不是根据居民区的分布来决定路线,而是看哪里好玩了、没见过、没来过,她就停下了,看一看,张一张,然后歪打正着地摸索着找到回去的路。
让古丽迷路的这家裁缝店,大得超出镇上所有人的想象,缝纫机是一溜排开的,“咔嚓咔嚓”,声音此起彼伏,好听得很。厅堂上方的绳子上挂着女人的春秋衫、格子裙,男人的中山装、列宁装,甚至还有一套白色的西装,气派极了。就连两个小伙计,都穿着一式一样的对襟褂,脖子里搭根软尺,看人喜欢从下到上,打量一圈,像用眼睛在掐尺寸似的。古丽把担子放在门口,走进去摸摸那些料子,看看那些样式,简直喜欢死这家店铺了。
她磨磨蹭蹭地看了又看,终于想到放在门口的吃食担子,这才不得不提脚走了出去。这一出门,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看看担子里还有不少花卷呢,有些急了,见路就走,东拐西拐,这样走了一大圈,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裁缝店前。古丽倒也不慌,她想了想,换个方向继续走,可是事情真是怪了,好像注定她今天就得结识上张玉才似的。她走了第二圈,似乎走得很远,都要到镇子边上了,可一抬头,瞧,这不还是那家新开的裁缝店嘛!
天色真是一层层暗下来了,古丽看看担子里的花卷,虽说没剩几个,可这于她,可还是没有过的事哩,竟然会卖不完!而且还找不着路了,天天走的这个小镇,连问人都不好意思开口!古丽有些恼了,恼自己,恼这些花卷,还恼那家裁缝店,她四处看看,正不知怎么开口问人呢,张玉才却主动走上来了。
古丽,我都跟你走了两大圈了,你兜来兜去到底是要到哪里去?张玉才身量不算高,却挺干净,棉毛衫外面翻出白衬衫的领子。
这镇上的人,在称呼上一直让古丽很不习惯。如是很熟悉的人,他们会喊成亲戚似的:什么婶,什么叔,什么姑,什么爷。如果是不认识的呢,他们一律喊:嗳!对于古丽,他们把她划归到后者。
嗳,买四只豆沙麻团。嗳,你帮我换个零钱吧。嗳,你家那小男孩几岁了。
“古丽”!这个小青年竟这样喊自己。像一个男同学在喊一个女同学,像是认识了很长时间似的。再看看他的干净模样,想想他竟然不声不响地跟了自己两圈。古丽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泛起来,松动起来。
你管我想到哪里去呢,你跟着做什么?古丽有心想让他带个路,嘴上却是不饶人。要说跟男人耍嘴逗趣,她一向是擅长的,从前在工程队,那些姑娘们个个泼辣、能说会道,要不然也不敢到男人堆里讨生活,她在其中也算是个佼佼者。只是自从陈寅冬死了,自从来到这个小镇,因为背景与环境的变化,她竟有些疏于此道了,这会儿见了张玉才,那本领倒一下子复活了。
那么,是我搞错了,以为你迷了方向。再说我看天色晚了,也怕你一个人不太安全。张玉才话虽说得体己,神情却是不卑不亢。
这一来一往,就知道对方的深浅了。想不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竟也有这样的胆识。到这个镇上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跟古丽这样说过话呢——有趣味,有分寸,有想头!两个人说着话,一边就往前走了,自然,是张玉才略略走在前面带路。
走了一程,张玉才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侧过身掀开古丽筐子上的布,看到里面还有几个花卷,于是,伸手在身上摸摸,掏出一毛钱来:正好,我全买了吧。
古丽这下是真的触动了,这个张玉才,何止是有趣,心思还这样细巧!这样贴心!
送到红嫂家,青青跟达吾提早就站在屋檐下心神不宁地张望了,古丽一到,他们全都如获至宝地叫起来,连红嫂都从屋子里搓着手出来,毕竟,古丽还从没回来过这么晚。
古丽顾不上理会红嫂的询问,又把扑到怀里的达吾提拉开,她忙不迭地要招待她在这镇上的第一个客人。喝茶。请坐。请进来。噢,这是红嫂,你认识的吧?她的招待明显有些失了秩序。
张玉才却还是那么定定心心的,站在那里,他听着古丽把红嫂、青青和达吾提一一介绍完,笑吟吟地点点头,才不急不忙地招呼一声告辞走了,竟是连门都没有进的,他举举手中的花卷:我也要回去吃晚饭呢!
一家人就这样被丢在门口,有些眼睁睁的样子看着他走了。张玉才的背影在暮色中一会儿就看不清了,只有达吾提还在嗅鼻子,并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以后,古丽跟张玉才就算是熟人算是朋友了。说也好玩,不认识的时候,大街上所有的脸都一样,古丽好像从没有在巷子里见过他。认识之后,他的脸总是老远就会从人群中浮出来,几乎天天都要碰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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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丽慢慢知道,张玉才可是正经的初中毕业生,因为读过书,家里人又有些脸面,正托人找了个老会计在学打算盘做账,看样子,以后是要做会计了。会计,这在小镇上,跟老师和医生一样,最是受人尊敬的行当。张玉才想来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他的神情之中因此比一般的人又多了几分自信,更添了他与众不同的一点气魄。
认识张玉才之后,古丽倒好像是天天都要迷路了,反正她心里有底,到了黄昏,总会碰上他——或者是他在找她呢!古丽只当不知道,她好像习以为常般地,一边说说闲话儿,一边跟着他走,从小巷走,从人家的屋子后面走,从河道边走,从小桃林里走,也不知是抄了近路还是绕得更远。
张玉才经常一边说话,一边回过头频频地看古丽,带着突如其来的激动凝视她微凹的眼睛。这样的时候——走在张玉才身后,走在这样僻静的小道上,感受张玉才的频频回头,古丽总是很快活的。她想,这便是日子里的好滋味呀,跟吃好东西、睡好觉是一样的……至于今后跟张玉才如何如何,她从来不想,一秒钟都不想,想了又有什么用?她结过婚,她有个儿子,她比张玉才大上十二岁,想这些干什么,不是白白让自己过不好日子么……
可是,有个姑娘,她却开始想了,她想得具体极了,美好极了,一直想到了结婚,想到了生孩子。是啊,这姑娘是青青。那天,她在门口第一次看到张玉才,她看到他笑吟吟地冲她点头。
在一秒钟前,什么处对象、谈恋爱呀这些事,离青青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可是,等到这张玉才对她点了点头,一秒钟的样子,她突然就感到,一下子就来了,她的事情、她的命就这样定下来了,就逼到眼跟前了。她只愿意让这个小伙子娶她,她只愿意嫁给他。
青青的想法有些太过突飞猛进了,就像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一下子却跑起来,还飞起来。因此,青青是完全把持不住了,她的内向、拘谨、生涩好像都给挤到一边去了,只要是跟张玉才有关的事情或细节,她都会像个不会吃东西的人一样囫囵吞枣地一口吞下去,不分青红皂白,不分酸甜苦辣。然后,等到夜深了,她才会一个人缩在被窝里,慢慢地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地重新咀嚼回味。
自然,她所能得到的任何有关张玉才的信息,来源者只可能是古丽,青青一向对古丽是信服的、崇拜的,而古丽,想想吧,每当她说起张玉才来,用的又是什么样的语气和角度呢?这对青青来说,更加是顺风吹火、火上浇油了!可光是这样听听又怎能满足?可怜的姑娘,她的胆子真是大得都要发了狂了,她开始悄悄地跑到街上,寻找张玉才的身影……
好在她是在这镇子上从小泡大的,在张玉才还没有跟古丽碰面之前,她会先一步找到张玉才的踪迹。她看见他把手插在兜里走路。停在路边跟人说话。别人给他散烟,他客气地摆摆手。走过一家玩具摊,他孩子气地蹲下去,拿起一只会叫的塑料鸭挤出响亮的声音……青青着迷地盯着看,觉得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都再好不过了!
这少女的相思之情啊,太过猛烈,太过茂盛,她完全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想象中,她以为这便是处对象了,她以为这样便是可以结婚了!青青闪在拐角口,按着像青蛙一样乱跳的心……一直要等到张玉才跟古丽正好“碰”上后,她才仓促地结束她的追寻之旅。因为,有古丽跟张玉才在一块儿,她就放心了,她知道古丽回家后会重述她跟张玉才之间的对话,她什么都不会漏过……
青青以为她正在浇灌着一个秘密,这秘密是她的,也是张玉才的,这世上切切不可有第三者知道。可是,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不泄露的秘密呢。秘密是什么?是空气,是风,是水,是沙子,只要有一点点可能的空间,它们就泄了,悄悄地弥漫开来,众所周知,满城风雨。到最后,只有制造与守护秘密的那个人,还像守着风中之烛般地,在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围着、罩着,死了命地护着。
最先识破青青秘密的是达吾提,这个小小的气味收集者。还是在睡觉之前的那一小段时间,当青青把熟睡的他抱到床上,他睁开眼睛,这次他没有看青青,只是看着前面的黑。
青青刮刮他的鼻子:又醒了?
达吾提短促地呼了口气:你的味道不对了。
嗯?青青笑起来,说实话,对于达吾提关于气味的各种说法,她从来都不当真,他不过是在玩游戏罢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不正是游戏的年纪吗,就像别的孩子喜欢木手枪喜欢弹弓,而他,则喜欢玩玩味道。这样想着,她便会装出认真的样子,陪着他玩。
怎么就不对了呢,你从前不是说过的?我的头发是芝麻味,眼睛是露水味,嘴巴是番茄味儿。
现在不对了。你身上满是大街的味儿。
大街的味儿又怎么了?
你的味儿乱乱的,糊里糊涂、傻里傻气的……嗳,我问你,你为什么整天到外面转悠?
小东西,你倒管起我来了……青青有一点慌乱,但想想达吾提毕竟是个孩子,应当是无妨的,他哪里就能看破她的心思?
我不管你,谁会管你呢?达吾提的声音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忧戚与同情,好像只有他才能真正替青青着想似的。
青青被达吾提的情绪噤住了,这八岁的孩子,像是最柔弱的,却又像是最犀利的。他为什么会流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悲伤?
青青,你不要出去了,不要再跟着他了。他来的那天,我闻过了,我就知道,他不会喜欢你……这个人与那个人,他们的味道,就像这个人对那个人的脾气一样,有的是天生合得来的,有的是永远都凑不到一块儿的……
你瞎说什么呢。青青小声地回应道。隔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说他喜欢什么样的味道呢,我能变成那种味道吗?
你难道真的没看出来?他喜欢的,是我妈妈的味道。达吾提把他温热的小手伸到青青的胳膊上,他轻轻地抚摸着青青,隔着皮肤,传递出单薄而纯粹的亲爱。
少女却在突然之间枯萎了下去,软软地跌到达吾提一侧,她的头落到古丽的枕上,古丽的味道像无知的蛇一样钻进她的鼻孔。
青青的萎靡与消瘦带着少女期的苍白,她因此变得好看了起来。晚饭桌上,古丽一边美美地吃着,一边飞快地看了她两眼,这对餐中的古丽而言,是难得的分心。
红嫂,看见没,青青长成大姑娘了,身量长长的,眼色水汪汪的。她兴高采烈,嘴里包得满满的,说得有些口齿不清。
哼。做母亲的有一点点得意,却还是压下去。红嫂知道,再平常的女人,在做姑娘时,总有那么三四年,看上去是相当迷人的。
青青低着头,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开口,生怕会招出眼里的一泡泪。听到古丽夸她漂亮,她自然是高兴的。就是到现在,她依然还是那么崇拜古丽,后者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毫无保留的喜欢。
这几天,她慢慢地有些想通了,不那么绝望了,不那么怨怪张玉才了……他喜欢古丽,这哪里就能怪他?更不能怪古丽,要怪,只能怪自己,长得不好,味道不对……
等下了饭桌,用茶水冲过了嘴,又呆坐着舒舒服服地消化了一会儿,古丽的注意力才算完全地清醒过来。她暗暗地瞧着正在洗碗的青青,后者的动作有气无力,动作慢吞吞的……即使只是个侧影,也能感觉到青青被克制着的某种情绪。
那是什么?她在忍受什么痛苦呢?
古丽想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