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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谈谈对该建议的看法。
当时她才是头一次听说有这种建议。她想想说:“不是和国际接轨吗?看看国际,也看看港澳台,人家做不做毕业论文。人家要是不做,那咱们不做顺理成章;人家要是做,光咱们不做,人家会说咱们的学生是残次品,偷工减料来的。”
“我们查了,国外确实有不做毕业论文的,不过一般是动手型、技能型专业。”
“有理。比如汽修专业,你可以派给他一辆故障车,看他找不找得到毛病,修不修得好,道理讲得清楚不清楚。或者能通过几辆同样型号车的同类故障,能挑出这种车的制造方案的毛病。这就比职业学校的又高一个层次。如果有这个能耐,自然比只会写论文强。但是文科生,用什么来表现他学会了这么多课,综合运用到工作中的能力又怎么样呢?”
“可是据说现在许多毕业论文都是从网上下载几篇拼贴出来的。”
“那造假奶粉出了大头娃娃,是不是就不要养孩子了?或者连真奶粉也别做了?假论文不是没有办法制止,论文是不是假的,主要看你老师是不是真的!”
但是学生那边的反应又一个样子。宿舍卧谈会,颇有盼望这篇一家之言能感动教育部的上帝,下一道大赦令,解“苍生”于“倒悬”的。
“就是的,反正也是抄的!晓得是抄的还硬要走这个过场,自欺欺人!”水桶说。
“哪个拉着你手喊你抄啦,”一直在自己写论文的老蛙模仿水桶的桂北腔说,“你可以不抄呀!”
勤快的老蛙属于真正热爱文学的人,经常被嘲讽为“文学青年”,这在眼下绝对和网语“SB”是同义。他文笔虽赶不上绿豆,但也接长不短有小东西见诸报刊。老蛙的论文从前经常挨老师批评。大一时候,谭真教授甚至说他有篇东西连读后感也不是,只能算情节复述。倔强的老蛙到图书馆钻研了几天论文的写法,又就原来作品另写了一篇评论。谭先生感动了,写了满满一页红红的评语。老蛙不让人看,珍藏在上锁的箱子里了。
“你当然啊,你看了那么多学术刊物,照那个调子哼也哼得有点像了啦,”水桶不服,“我又不像你,你报就报的中文系,我呢报的法律系,是拉郎配硬拉进来的。”
“拉进来就好好过日子呀,老想着幽会别个情郎哥,情郎哥又不青睐你。”
“从一而终是陈年皇历。我毕了业磨一两年枪,再考法律的研究生!”
“睡觉啦睡觉啦!”另外两个考研过线准备复试的抗议了。
教育部很快击破了这场“取消毕业论文”的美梦。但是有些学生写论文的心思已经受到了重创,觉得自己是在做被别人认为是无用的功,有冤无处诉。
五月初,水桶的导师邱山看了水桶交上去的论文初稿,打电话把他叫到家里,似笑非笑很客气地说:“我看了你的论文非常惭愧啊!这么好的东西我做不出来的!”
邱山教授是北方一所重点大学文艺学硕士。水桶就知道东窗事不好了。
“我觉得,现在不是我指导你的问题,是你指导我的问题啦。”
水桶的眼睛寻找着地缝,寒毛孔收缩。
“我问你,柳如是叫‘如是’之前,叫什么名?这个名有什么含义?柳如是这个名怎么来的?”
“记不清了。”
“你真读了《柳如是别传》?陈寅恪先生为什么研究柳如是的诗词?柳如是主要的作品集有哪些?最好的版本是什么?《柳如是别传》有两本、三本还是四本?”
这些他下载的文章里都有,《柳如是别传》他也真借过,当时以为就是“三言二拍”那样一个烟花巷才子佳人故事,打开一看吓一跳,半天工夫,查着《辞海》才看了不几页。这回连“记不清”也没有勇气说了。《柳如是别传》全三册他倒是知道,但是这么小儿科的问题,明摆着邱老师是在讥笑他,何况就算答出来也是杯水车薪。
邱山教授把椅子挪得离他近了些,很厚道地低声说:“知道你下载了谁的论文吗?”
水桶不敢言声。
“你小子胆子不小,在我导师头上动土,而且整篇地狂载啊!我导师现在是博导,你下载了一篇博导的论文呀。”
水桶的冷汗就成片地冒出来了。
邱老师很体贴地说:“四年也没有好好念过书做过文章是不是?怎么办呢?逼到头上来了,还有小一个月!学吧!起码看懂一本书——不过当然就别读《柳如是别传》啦,你读都读不完就得答辩了。找到一些看法,哪怕不够新,老生常谈,老老实实自己举例自己表述一遍,也好过下载,至少经得起别人问。这么漂亮的文字,这么深刻的分析,你能做出来这样的工作干吗不去考博士?咱不能这么干,小伙子!寒碜哪!”
水桶回来就知道自己太瓜了。将来不能到重点期刊网上整个的弄,得找水平相当的,而且还不能全来自一篇文章,这个剪辑功夫倒也很要能力。所谓“天衣无缝”并不好弄,不学过中文系四年是做不好的,学过也不见得做得好。有人喜欢掉书袋,用半文言写作,动不动“浮一大白”呀,“雪里芭蕉”呀,“云中之龙时露一鳞一爪”呀,“意在笔先”呀地玩典故玩术语,有人又要说些西人或者今人新创名堂,“所指”啦“能指”啦,“解构主义”、“存在主义”啦,“间离效应”啦,“潜在写作”啦,把水桶支得到处找术语词典,不同文风的东西放在一篇文章里,好像化妆的白粉没搽匀,红一块白一块的。现在水桶修改文章的重点,就是把它们互相蹭蹭匀,文字太古气的往白里整整,造句太精彩的往平庸里调调。水桶有小时候撒了谎被大人追问时千方百计圆谎的感觉。不过这些日子水桶倒也有些醒悟,觉得真要好好看也并不是看不懂,可惜来不及了。
邱老师看了他的论文,叹口气说:“也就只好这么地了吧。”
老蛙天天都很晚回来,床上他睡一半书睡一半。老蛙也是归邱山老师指导。邱老师夸老蛙挑了一个好论文题,但是把他的《论中国古代军旅诗》改为《中国古代军旅诗论纲》,剩下的部分,让他“放到研究生时期做完”,于是老蛙信心倍增,从《诗经》看起,一直读到清朝抗倭、抗八国联军的诗作,专门编出了一个古代军旅诗词库,包括武器类、军事行为类、军用器物类、军营行政机构类……他发现研究军旅诗原来是非常具体的,当时的历史地理条件都是前提,又往往都是意象。比如一句“朔气传金柝”,初中就背熟的句子,你也必须想象得到那哈出的寒气,听得见那金柝敲击声,否则情境会模糊,心目中的人物有些发虚,情感也缺少“质感”。老蛙现在说话很少,和水桶说上两句算是长的。
宿舍里静下来了,但是入睡仿佛还是很难。
老蛙躺在床上,入睡之前心中又盘旋出几句武人的绝句:“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他当初选这个论文题,就是起源于这首五绝。文人的诗那种优雅华丽或者悲愤哀愁,天然不适合他。他喜欢武人的诗,每一句话后面都有硬邦邦的行动做支撑,有千军万马在奔驰呐喊。比起李杜,他更喜欢陆游、辛弃疾。
老蛙大号许力今,十几年前还是江浙农村的一个小村童,放牛割草抓鱼游水,天天在外面跑,后脖子都晒得像黑缎子一样闪光,照的相眼睛皮肤一般黑,满脸上就两个白眼仁,小炭头一样。考到西南大学来,模样逐年大变,人胖了些,脸显得宽了一点儿,眼镜一戴,竟有些儿青年钱钟书的意思。老蛙的外号来源于一次宿舍里的争论。那次争论的是一道旧高考题:写“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时候,诗人的心情是不是烦躁的?水桶为代表的一半说当然烦躁,约好了的人不来,都等到半夜了,棋子把灯花都敲落了,一片蛙声聒噪于耳,自然是烦的。人不守信倒罢了,连蛙也这等放肆!许力今大笑,说会烦的是你,宋人才不会烦!棋子怎么敲的?敲棋子——应该是围棋子,石头的,节奏必定是慢悠悠的,声音是清凉的、适意的,那才叫“闲敲”!难道是愤怒地“啪啪”敲?那得叫“怒敲”“烦敲”!棋子还不得敲碎哇?光落灯花够吗?灯得震倒了震灭了!而且江南黄梅时节的蛙叫,根本不聒噪,也不是“一片”,倒是有些凄清的,“是有些颤抖的,一只叫一只答那样的”,然后他就情不自禁学了几声。结果是落下了这个“把柄”,又因为网语中管丑男叫“青蛙”,同舍生更觉有趣,尽管他长得蛮清秀,还是强行把这个“雅号”逼得他应承、习惯并大面积传播开了。
住老蛙上床的吕多也没睡。他的毕业作品是一个写民工生活的组合散文,已近完工。谭老师认为“蛮好”。说散文以情真意切和独特体验为上品,此作兼而有之。吕多想那当然,我本来就是一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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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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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13
三
吕多翻了个身。一张脸生动地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两条眉毛挑着,细眼睛,厚嘴唇,颧骨张开撑住脸颊,有些粗糙的红皮肤,不知是不是网上照片颜色不对。
电脑室里一个人说,这家伙眼露凶光,一看就是杀人狂!
另一个说:你丫马后炮吧!你看他别的照片,也就是个一般人嘛。肯定是媒体故意找最恶的一张照片,制造点恐怖片效应呢!
这个云南的大学生马加爵是他的广西同乡兼同学,念的还是同一所高中。在学校是一个年级不同学科。按说文理科男生住同一个楼,不会没有打过照面。但是吕多印象中从来没见过这么凶一个面相的理科生。
据消息说他在海南落网。
很多人在骂他。也有人可怜他。按说不应该可怜他的。吕多没有发帖子。
网上一个心理专家分析说,马加爵心理压抑太严重了,因为奖学金没发下来,鞋子烂得实在不能再穿了,他躲在宿舍里不敢去上课。
吕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马加爵能在监狱里上网,吕多倒想给他发个帖子:伙计,越是压抑咱们越是不能杀人哪!就算他们背后奚落你,当面挖苦你,没有人瞧得起你,你杀了他们他们也还是瞧不起你,更瞧不起你!你为什么不能让别人不得不瞧得起你?为什么不穿着烂鞋子硬是跑到他前面去,扣他几圈,让他想绕过你都绕不过去!让他不越过你就看不到更宽阔的天地!
民工……吕多突然想到,马加爵如果像我一样当过民工,他可能就不会杀人了。
十八岁的吕多,高三读到一半,没参加高考复习就到广州打工去了。在一所中医学院的工地当了两年民工。起先做饭,后来当小工。他是民工们中间最小的,睡觉时被挤在邻人的粗胳膊大腿中间,闷热的夏夜,电扇的嗡嗡声和附近小吃部食客们的猜拳声,煎炒烹炸烧烤的油烟气味使他无法入睡。他坐起来,搬开入侵邻人多毛的腿,一边擦汗扇扇子,一边打瞌睡,一边对自己立誓说挣够了钱赶快考大学。
那些未来的中医们,丢了单车一定最先骂民工“下手越来越狠了”,偶尔到民工的饭菜供应点打一回饭,叫做“体验生活”。星期五晚上,有些化了艳妆的女学生就在民工注视下大大方方钻进大款的豪华车,显然觉得让这些乡下人看见没有什么丢人的,这些乡下人简直算不上人,只是出卖劳力换口饭吃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评说她们?
但是民工是说的,特别是那些岁数大的有子女的。他们替这些姑娘的爹妈愤恨,乡下的爹妈(他们认定那些女孩乡下来的多)还不知道,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已经成了别人床上的玩物,他们为供孩子打一星期工,工钱不够女儿一支口红钱。民工们甚至假装施工需要,专门给那些豪华轿车设置路障,但是当然什么也挡不住,该发生的照样发生。
外面人想象简陋工棚里生活的人,是整天在唉声叹气地熬日子,其实根本没有的事。下了班,光着膀子聊天、打牌、听歌,乱吼“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久不久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从没听谁想去偷鸡摸狗,打家劫舍。
有时候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张旧报纸上登着哪个哪个大官挨撤职查办了,也有顺便骂骂自己家乡的那个某某人,咒他狗日的早进去,连这漏雨的工棚也住不上;或者奇怪抓来抓去那么多人都进去了,那家伙怎么还人模狗样地背着手训人,横着膀子四处撞。
偶尔有谁发现半袋洗衣粉不见,吵吵两句,拿的人回个嘴,吵两句,甚至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