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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的午后,我搭捷运来到另一家百货公司Emporium,因为三楼有藏书丰富的纪伊国屋,对喜欢看书的我而言,是勉强能提神的去处。
我像是刚放出地狱的幽灵,漂浮在书柜之间。
这时,我不太有力气去阅读爬满蚂蚁般的文字书,于是走向画册区,翻着那些大幅尺寸的彩色图片,对耳目比较没有负担。
蓦然,我看到了书架上摆着梵高的画册,封面是他割掉耳朵之后的自画像,心口凛然一惊。
在纽约现代美术馆,我曾亲眼观览梵高的“星夜”(Starry Nght),对他那种强烈线条主导的画风印象深刻,画布上显现夜空中的几盏星光,仿若宇宙的孤独游子,永无止尽地流浪。
念大学时,校园里流行那首由美国歌手唐·麦克莱恩(Don Mclean)所唱红的《文森特》,一时又在耳边响起。
文森特,是梵高的名字,所以这首歌又叫做“梵高之颂”,开头的第一段便是“繁星点点的夜晚,把调色盘填上灰与蓝,用你那双可以看透灵魂深处的眼睛,观察夏日,山丘上的影子……”头一句的歌词即用上了这幅《星夜》景致,让人遐想。
我的脑海里铮铮响起了旧日的旋律,清晰记起了最后一段,如此唱着:“我想,我现在了解你想说什么,我终于了解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你为了你的理智而受苦,你试着解脱他人,他们不愿意听你倾诉,他们还是不愿意听,或许他们永远无法理解。”
很神奇地,以前梵高的画对我只是一种现代绘画史的流派,例如:“他那浓烈的色彩、强劲的线条、断续参差的轮廓、略带扭曲的形体,为后起的法国野兽派画家所继承。”(余光中语)
这时,重新翻阅梵高的画作,也许因为我有了忧郁症的折磨,竟然像电光火石,理解了梵高的灵魂灾难,因此再看他的每一幅画时,感受格外震撼。
这句歌词,代替哑口无言的我唱出了心声。
我好像整个人被电到了,一缕魂魄被收进梵高的画里。
他那内心的暴烈情状,以及自杀前的疯狂,充分反映在医学的病理名称“癫痫症”上,这到底是什么病,我不清楚,但是对处于忧郁症,心智也曾被撕裂破碎的我而言,忽然感觉跟梵高时空重叠,迅速亲近了起来。
这么说吧,被忧郁症浸泡过的眼睛,在看梵高的画时,我看到了以前没瞧出的共鸣震慑。
例如,他生平画了许多自画像,一八八九年九月那一幅他已经住进了圣瑞米疗养院,据说是用每次画剩下来的颜料,但夺人心魂的功力毫无减损。
这幅画中的梵高,双眼无神,下巴收敛,双唇紧抿,侧面对着观画者,好似在质问世人:“你懂我的苦难吗?”
背景则是青蓝色交错的短线漂流着,仿佛一朵朵地狱的火焰,发现鬼魅的磷光。这团火焰,到了一八九○年他生平最后的一幅自画像时,燃烧益加凶猛,青蓝色的线条纠缠得更厉害,像极了一根根扭曲的手指,在空中做出抓取的姿势求援。
呵,我几乎流下泪来,这就是我忧郁症发作之际,脑子里充斥的景观,正如一个火热的蒸笼,呼噜噜,水气四处窜。
想不到在一世纪以前,罹患癫痫症的梵高,竟如斯鲜明准确地画出了我的忧郁天空。
他在世最后的一幅画“麦田群鸦”,完成于他自杀的数日前,简直是死神的素描,那么咄咄逼人。
我也一度有寻死的意念,因此能够完全领会那一幅画中狂暴的乌云,与倾倒的麦浪,正是生命即将毁灭前一刻的写照。
从台北逃离到曼谷来的那一天,我的暴怒与怨尤,不就像透了这团很沉很重的乌云,蕴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凶兆?一八九○年那个要命的七月天,梵高接到了弟弟西奥的信,透露出经济拮据,自顾不暇的讯息,梵高才萌生了不想再连累弟弟的念头。
后来,他又与长期的友人嘉舍医生起争执,因为对方没有将他另一位画家朋友的画拿去裱镜框,他担心以后自己的画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一气之下还拔出手枪做出威胁的动作。
我十分能想象梵高当初的走投无路,最后只好用射击乌鸦的猎枪,对准自己的胸膛扣板机,死了算了。
当忧郁症像海啸袭来,我如一艘单薄的小船,一样走投无路,常常也是想死了算了。
史东(Irving Stone)撰写的《梵高传》(Lust for Life),重现了画家死前的为难处境,梵高当时想道一百年后,我被梵高的魂深深勾住了。
他的画安慰了我的苦难,他那特有的旋转运笔、色块的不规则交叠,好似心灵迷了路,不知为什么就是使现在的我眩目,所有说不出口的、无人能懂的,难以言传的苦涩,刹那间都有了倾吐。
我买下了一本梵高的画册,感觉上像是邀请他的魂魄回家做客。
那天,我的心情有些尘埃落定,放了一张Dr。 Hook的CD,他那节拍明亮的乡村歌谣,登时将整间屋子唱得愉悦了起来。
当唱到《百万富翁》那首歌时,我意然不禁翩翩起舞,宛如自己真拥有了天大的财富。
在这个神奇的大逆转中,我虔敬地向梵高鞠个躬,微笑招呼:“怎样?一起下来跳个舞吧?”
第六章一条漫游的灵魂
在曼谷待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决定打道回府,因为当初气冲冲逃跑的情绪,已经给泰国的阳光晒得蒸发了。
回台湾的前一天,我正坐在曼谷市的捷运车上,接到一通手机的来电,以为是Poki,意外听到陌生的女声。
“喂,许先生吗?我是某某某,还记得吗?上次有采访过你,不晓得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她自我介绍,原来是台湾的一家电视台记者,我好久以来都关掉对外连络管道,在异乡突然接到媒体的追踪电话,有些错愕。
“喔,我现在人不在台湾。”
“那……那没关系,我就不占用你的国际漫游了。”她很体贴地挂掉了电话。
走出捷运站,我一路都在想那记者所说的“不占用你的国际漫游”,对这几个字念念不忘,好似着了魔。
“漫游”这两字,原本用来形容手机的异地距离,已颇为传神。但触动我神经的是,若以“漫游”来比喻忧郁症那种特有的失神、离魂状态,好像更为贴切。
《西藏度亡经》(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一书把人死后,尚未投胎前,亦即两世之间的等待期限,称作中阴身,表示一条灵魂结束了前世的生命,从臭皮囊出窍,等候下一世的到来,正四处游荡。这时,没有了血肉之躯,只剩下无形无色的灵体,像轻烟,像流云,捉摸不着。
而漫游,不就精确地描述了这种两世间的中介吗?
当忧郁症一发作起来,我的整副身体常常没有踩在地面上的扎实感觉,仿佛浮在半空中,甚至于不像活着,快要跟一蓬被吹散的流苏一样,实在貌似《西藏度亡经》所说的中阴身,从上一世的身躯刚刚脱离,还未依附到下一世的肉身,这段期间我只是一条无依无靠的灵魂,夹在两辈子之间漫游。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侵入,是邪灵占领了我的身体,驱赶我的魂魄;像一条流浪犬,无处为家。
我再也不是过去的我,许多内在的结构都被拆离重组。
总之,我这条无主孤魂,漫无目的地走在异国的街头,不禁苦笑了起来,那名记者无意中撂下一句话,竟把我的处境形容得入木三分。
英国前首相邱吉尔则将他的忧郁症,形容为一只家里豢养的黑狗,总是在天色渐暗的黄昏蹑着肉蹄,无声地侵近,坐在主人的脚畔。
搭飞机回到台北的家里,已是午夜时分,
呵,果然回家了,因为这就是我熟悉的台湾空气,潮湿带着淡淡霉味。每次从干燥的国外回家,鼻子总是特别敏感。
我不在台北的这几天,大概阴雨连绵,湿气很重,一打开家门,就有一股不清爽的粘稠感袭上脸。
从阳光普照的曼谷回到阴湿的台北,我那干爽的好心情立即受潮了。
卧房的空气更闷,打开除湿机一整天也无济于事,我躺在床上,被深蓝色的床单吸进去,忽然有个讨厌的想法,好像自己是一具入殓的尸体,在湿泥中腐败。
这时我才晓得,环境因素影响忧郁症的心灵,居然如此严重。
我在曼谷,置身迥然不同的场景里,没有人提醒我病了、没有患病的回忆,比较容易调整出新的心态,果真就轻松许多。
一回到这个当初我就是在此处渐渐恶化的场地,连空中的腐化气息闻起来都是老样子,半点没变,我方才开朗了一些的心境,倏地又被阴霾包围。
但是这次可有点不同了,我不打算全然坐以待毙,因为我很怀念在曼谷的悠游状态,即使回到台北也不想那么快流失。
那么,我总该做点什么来挽救吧?
东瞧西看,阴湿的房子委实叫人懒散,好,我找出了罪魁祸首,就是卧房那张浓得像墨的深蓝色床单,决意换掉。
我赶到IKEA,没什么满意的货色。酷,我已经会挑剔了,那表示我的情绪好转,懂得花心思去分辨好恶了。
第二站转到SOGO百货公司,相中了一条黄绿色铺底,缀着嫩绿色小叶片的床单,看起来就像春天降临,万物生气逢勃。接着,我又买了一条米色系单纯花纹的大浴巾,可以用来铺在长形枕头上。
回家后,我等待不及,一举拆掉旧床单、枕巾,全数更新,深蓝色的忧郁海退潮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春草如茵的新生地。
然后,我把堆在床头柜好一段时日,没力气去整理的存物箱收走,挪出空间,摆上一只纯白色的泰迪熊桌灯,一扭开灯光,整个卧室便豁然大放光明。
更新工程完毕,我双手抱胸,站离床铺远一些,欣赏自己的手笔。嗯,好像搬了一个新家,温暖变成新的主调。然而,我仍不禁起了冷颤。
因为我清晰记得我就是在同样的这一张床上独枕而眠,随即又被忧郁症病魔蹂躏,在床上好几个夜因胸痛、失眠、悲怅、苦涩而惨叫翻滚,那幅有如被地狱之火焚身的景观历历在目。
这份苦,好像是一张常年贴在墙上的老旧剪纸,尽管撕去了之后,墙壁上依然可以看出深浅对比的颜色,剪纸曾经存在的痕迹藏也藏不住。
我颤巍巍重新躺回床上做实验,双手往下,摸着柔软棉质的床单;两目环顾,看着四壁的莹莹光影。
呼,幸好,过去那段发病的恐怖记忆并没有跟着回来。
从得了忧郁症后,我第一次喜欢待在这间卧室,因为整间房间的色系变了,光线变了,情调变了,加上我特意选播一张旋律轻快的音乐,这个方寸之地就是可以喘气的休息站了。
我宛若一只受伤的野兽,觅到了一个疗伤的窝。
从曼谷回来后,我除了两三次焦虑,必须藉助镇定剂之外,已经很少用到Xanax,连晚上睡觉前服用的安眠药,也自动减量,将一粒Loramet折成一半,分两个晚上吞服。
从用药量来看,我的发作情形改善了许多,但是我对周遭人际关系的不满情绪仍未完全消散。
我依旧无意跟任何一位朋友联系,既然他们都那么鲁莽,对忧郁症患者不够敏感心细,那就随他们去吧!
我打算把自己关在温暖的窝巢里,做一只有敌意的刺猬,肚子是细软的毛,至少不会再被粗心的朋友伤害。
我那时的想法,是要从朋友的世界里彻底消失,让他们当做我死了,所以我关掉手机,也不接任何的室内电话,若是好友和姐姐的来电,只有开始留言,我知道是他们了,才会接起话筒,否则一概拒绝。
这种偏激的执着,把一干人等全部挡在门外,让我有一种奇异的报复快意,但到底在报复什么,我也不尽然清楚,只晓得这么做,象征另一种自杀形式,自有发泄的用途。
有一天晚上,有人到我家按门铃,姐姐和我在家里,我却叫她不要应门,我猜想是哪个朋友担心我出事,家里恐怕已有一具无人理会的尸体,才跑来探探究竟。
我知道这样关门不理有点幼稚,但是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