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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忧郁-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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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这样关门不理有点幼稚,但是如果不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法,我那对什么都不甚有兴致的心就不会活转。以我的感受,恨意,尤其是偏执的恨意,也算一种集中心神的引燃剂。    
    这段时期,我固然谢绝人事,但继续去参加赴泰国前一周报名,也练了一堂课的气功班。因为这是新的人际关系,与我不想与旧的人际关系搭线不相冲突。    
    由于昔日报社同事阿容的大力推荐,我加入了李凤山老师的“梅门一气流行养生学苑”。阿容已经在那里练了年余,从初级的养生气功,经过中级的浑圆一气功,到目前的太极拳,她练得很来劲。    
    因缘起自在一通电话中,她提及李老师一段课堂上的训示,说一般人都没有活在当下,例如吃饭的时候在想别的事;做别的事时,又在想吃饭,老是拿“过去”、“未来”在烦恼自己,或霸占心神,而不够全心全意专注于“现在”,而练气功,就是要教育人们如何把注意的焦点放在当下。    
    这一席话如暮鼓晨钟,令我惊醒。是啊,我的忧郁症不正是导源于习惯烦个没完没了?过去的,未来的,种种烦心的事儿都堆积心头,直到垮台。    
    一个懂得活在眼前,集中精神在现在的人,比较有抗压性,因为他会把问题一关一关拆解,而不是在闯第一关的时候,就开始烦恼以后还有那么多关怎么办,吓到自己手脚无力。    
    因此,我才决定一试,听说李老师的授课是有功法动作可循,比起我以前参加的一个自体发功训练,应该比较适合我的状况。    
    我从二○○○年春节前即加入的那个自体发功班,学员以站立或坐在椅子上,静心无念,老师则当做天地之气的导体,把气传引在我们身上。学员于是发生各种气动反应,例如双脚快速抖动、手臂挥舞、身子转圈圈或强烈摇晃等。    
    但是我实在很难体会到所谓的“气动”,倒是先体会到了“气馁”。因为我的身体很僵硬,不像其他学员能够震动得那么厉害,比方有人的膝盖动起来真像竹风车,还飕飕响呢。    
    老师也指正过我几次,说:“佑生啊,你小时候是不是就很乖?”他的意思是指我的姿势端正,问题出在太端正了,不会放松。    
    有一次,他还指出我的松懈坐姿居然是双手交叉,要我别那么僵直嘛。我尝试做到老师要求的松绑,但就是没法子。例如,我觉得双手交叉坐着,也很放松啊,他要那么挑剔,我天生如此又能怎样?    
    反正像这样静静站着或坐着,让身体内部的气自己发动,随兴所致,我却怎么也做不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从小起,我的身体就不懂得放松,一直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    
    我的整个人,事实上,从身体到心灵都是呈现高度紧张,做人要端正、处事要端正、坐姿要端正,一切都要有个依准。    
    包括我长这么大,就是学不会游泳,因为我从不信任水,不敢把自己交付给看起来无形无状的水,认为它撑不住我的身子,一定会遭到溺毙。    
    在水中,我试过了好几次,不管别人给我多少保证,或是待在身边保护,就是无法全身放松漂浮。一旦我的双脚离开泳池的底部,或是海滩的沙地,我就会惊慌,像一个快要灭顶的淹死鬼。    
    但是若照阿容的介绍,这个气功班既然有一定的招式,我就比较不怕了,不然再去承受一次我的身心硬梆梆,不能放松的蠢蛋真相,会更加重捆绑的压力。    
    记得去气功班报名的当天,师姐要我填写一张表格,其中还包含病症一项,我便据实写下了“忧郁症”。刚好有一位插画家的朋友也刚来报到,瞄了一眼,才说起他的一名亲近家人最近也正为忧郁症困扰。    
    我向他说明我的状况,比了一比我的喉头,说:“有时我觉得好苦,都苦得满到喉咙的位置上来了。”    
    他做出一副可以充分理解的神情,我有点不放心,补充道:“我讲的苦,可不是作家擅长夸张的那种形容词,而是真的可以尝到味道的那种苦喔。”    
    从吐纳开始练,还有助气的动作,我开始一周练习一个招式,平甩、高甩、扩胸等,顺着流程,这一次我果然不必再像一具木头人枯坐,而是跟着做动作,逐渐调整内在的气,算是有点成就感了。    
    在家里,我尽可能早晚各练一回,从十分钟增长到二十分钟,甚至后来还延至四十分钟,虽仅重复简单的几个甩动招式,却神奇地帮助我的身体放松,想想之前,我连动都懒得动,现在竟可以勤快练功,不啻缔写了奇迹。    
    另外,每周一次向仁爱医院精神科报到也没有间断,我还特地跟许医师询问,这一阵子我的情形显然好转,是不是拜定时定量在服用药物所赐?    
    他微笑说,不全然,也包括我自己做了许多努力。    
    我觉得这是一句赞美。


第六章帮不细心的人擦屁股(1)

    我对于团团将我缠裹起来的那个茧,仍无意打破,依旧像一只蜘蛛一样,继续吐丝,加强茧的厚度,厌恶与外界沟通。    
    姐姐都会在下班后专程绕来我家里煮晚饭,陪我吃一顿,所以每天除了外出吃中饭,以及一周练一次功法,我几乎深居简出,并且完全过滤电话,除了姐姐与好友瑞,一概不予理会。    
    完整地保持不与熟人联络的全纪录,对我有一种中毒似的瘾,仿佛我已无计可施,而这是我仅剩下向全世界表达愤怒的郑重宣示!    
    我在跟谁赌气呢?    
    其实也说不上到底是哪一个特定的人,或是哪几个人,但我执意以这种“打保龄球全倒”的方式,来倾泄内心想要跟什么狠狠撞击的莫名欲望。    
    “晶晶书库”的阿哲打了好几通电话,他像是唯一还在意我的近况的朋友(至少是付诸实现关心的人我想出了两全其美的法子,写了一张传真给阿哲,说我只是暂时不想与外界联系,一来让他放心知道我没事,二来我又可以继续裹覆在茧里。真可笑,看来赌气这个动作,是我仅有的自尊了。    
    不过,别小看这莫名其妙的赌气举止,它竟是我百无聊赖中一针有强效的振奋剂。否则,我还拥有什么呢?不找个目标生生气,日子惨白到就像古典小说写的那样,“嘴巴都要淡出鸟了。”    
    然而,窝在我那“闲人勿近”的茧里,也不是一片太平。    
    我连续做了几个噩梦,都跟生平最害怕的蛇有关,有一次,我很清晰地记得,一条恶心的蛇张开了有尖尖毒牙的嘴,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尖。它的利齿崁进我手指头的肉里,那种感觉即使在我的梦中,仍一清二楚,有着快让人昏厥的剧痛。    
    我奋力甩着手,却甩不掉那尾紧咬不放的蛇,像一条缠绕在手指头的深色布带,在半空中飘摇。    
    做着有关于蛇的梦,是我好几年来重复的梦魇。    
    我从小怕蛇,并且不是普通的反感而已,是那种凿刻在内心深处的恐怖感。偏偏我常梦见这种粘腻的生物,有时是满地爬窜的蛇,根本没有站立的空间。    
    其中有一回的剧情最离谱,把我惊出一身冷汗吓醒。我梦见正从一根树干下方走过,忽然一条缠在树枝上的蛇,不偏不倚就掉进了我的后衣领,直落在背脊,我还可以感到它凉飕飕地在蠕动呢。    
    那感觉太真实了,我当时全身猛烈弹跳了起来,立即惊醒,却只能僵直躺着,似乎已给毒蛇咬了一口,等着毙命。所以显然,我抱得紧紧的这颗茧,不过是一粒正在孵化的蛇卵罢,阴错阳差,我竟反而与一向惊怖的蛇相依为命?尽管如此,我仍不想破茧而出,外面的荒凉世界比一条阴侧侧的蛇又能好到哪里去?    
    后来是因为一位被我称为姐字辈的朋友,频频打我的手机留话,才动摇了我这作茧自缚之坚持。    
    自从我发病后,曾经跟她谈过一次,发现她的情绪长年都处在懒洋洋之中,人生远景也被她涂绘成灰扑扑,我当时很警觉,建议她不妨去看看精神科医师,说不定离婚多年的她也正为忧郁症,或其他神经官能症所苦。    
    但她向来在人前好强,下巴再怎么委顿,也非要抬得高高的,似乎很排斥去求医,因为那不啻正式宣布着她的脆弱。    
    听见她的留言,我以为她想通了,终于打算去会见精神科医师,才向我询探一些资讯。身为忧郁症患者,几度痛苦备尝,使我对于其他可能有忧郁症困扰的人,义无反顾想要加以关怀。    
    我尽管可以不理会全天下,但不能不对一样在忧郁症泥淖里挣扎的同类伸出援手。那是一种旁人很难体会的正义感,因为没有人比一个忧郁症患者更能同情另一个忧郁症患者了。    
    谁知道我回了电话,事情只对了一半。    
    她确实不胜唏嘘,诉说生命的低落、辛苦煎熬,但她找我可另有其事,开口说要我帮一个忙。    
    因为她最近刚接下了一个电视节目的策划,是一个钟头的人物专访,希望我能答应出面,趁着这阵子的新闻焦点,接受一个专访。    
    我把她当做半个忧郁症的同伴看待,虽然这个忙,实在有违我刻意不想跟外界接触的奇怪坚持,我仍认真考虑。    
    我回想前些时日,被朋友无意中拒绝而受到了深刻伤害,这对有忧郁症的人而言,更如烈火上泼油。我曾被烧得满身红肿,落荒逃到曼谷,现在又何忍目睹别人也被火舌纹身呢?    
    好吧,我答应了。    
    而这个改变不可谓不大,从茧居的封闭状态中,一举撞破,三级跳到电视屏幕上公诸于世。    
    但是既然因缘凑巧,我误打误撞,冲开那只死气沉沉的茧,似乎我就没有理由再屈身于茧里。否则,我已经在有线电视频道上公开露脸,却还自以为是地窝藏起来,那不就像鸵鸟把头缩在土穴里,整粒大屁股都还露在外面,模样太可笑了?    
    那晚,我在电视公司录完了影,心血来潮,就直接搭车到“晶晶书库”与阿哲碰面,正式结束了那场无名之火的刑期。    
    由于上了电视,所以我的外表稍事打扮,虽是剪裁合身的丝质衬衫,却黑不溜丢,多少反映了我的幽深内在。    
    阿哲一看到我,非但没有他想象中的颓然,反而一副光整的样子,他一再咋舌称奇,又听我讲话字字有力,欣喜地说:“真好,像是又回到了你还没生病之前的时光。”    
    我记得去年八月刚去精神科求诊之初,几乎拖着铅块重的身子,在好友张维的陪伴下,外出走动,与阿哲见了面。当时我连讲话都提不起劲,镇日无食欲,当他们的面,一碗汤也只能勉强喝了一半。    
    阿哲自认识我以来,总看见我光鲜自信、积极奋起的举态,所以那时他大吃一惊,因为我整个人浑似一具被窃取了灵魂的空躯壳。    
    然后,阿哲一路看着我变好了,又迅即变糟了,好好坏坏,起起伏伏的。    
    病情好的时候,我会跟他讲解人生道理,擘理人际的迷惑;病情差的时候,我则离群索居,甚至还走他乡,他都看在眼里。


第六章帮不细心的人擦屁股(2)

    但是阿哲从来没看见我在发病后,能像这次一样重新站起来,仿佛中间的过程中不曾跌过跤。    
    只不过阿哲的乐观,是一种外人看戏的单纯比较心理,因为相对于我曾有过的最低潮,现在看起来当然人模人样。他没有亲自经历过忧郁症的摧残,很难体会它的可恶,有时挺会伪装,藏在平静的心情底下,可能是下一场说来就来的西北雨。    
    忧郁症患者还能走出来见人的时候,多半是他们稍微舒缓的难得时机,但当真正苦难的时刻降临了,则只能瘫在家里,那时就算痛到啃破棉被,也无人知晓。    
    总之,从曼谷归来后,不管是否出于自愿,我这一场在人际上企图闭关自守的布局,被所谓援救同类的正义感打散了。    
    说到正义感,恐怕也算是祸首之一吧。    
    我怀疑它跟我多年的忧郁症潜伏有关,因为我拒绝在大家都争着做好人的时代里,当一名只会点头、不得罪人的乡愿。    
    当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集体摆荡时,我不愿随波逐流,就宛如在一堆顺着同一方向游的鱼群中,唯一脱队逆流的坏胚子,表示必须只身抵抗海水的压力。    
    例如,我过马路时,常被大巴士闯红灯扬长而去的凶相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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