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个好口采,让患者从此“舒解忧烦”。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解释这些药物(对一般人它们根本没有意义,只是一堆英文字母罢了,对我们却是救命灵丹),不过想要证明,忧郁症的确是一种病,不是“好端端一个健康的人”,拿健康的标准去要求他的行为举止,担负一般人该负的责,并不怎么公平。
这种家人的忽略与误解,往往是忧郁症患者最大的痛苦根源。
我记得不久前在电视新闻报导中,看见一所师院的女学生因忧郁症跳楼身亡,妈妈在接受访问时,哀戚欲绝,喃喃道:“我知道她有轻生的念头,但怎么想得到她会真的去做?”
这就是了,大家都只会在悲剧铸成后,说“怎么想得到会真的付诸实现?”难道忧郁症的轻生演出,只是在讨糖吃?当脑中化学毒素节节相逼,患者被强制缴械俘虏,哪还有心情故意惺惺作态?
我不禁要为那位女作家的弟弟叫屈,他生前来不及让别人了解他的忧郁症,而被周边的人不小心“施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死后更不该还被如此继续误解。
第六章是体贴或是愚蠢?
一位好友评价我说:忧烦太多事情,连该让时间淹没的往事都不肯放下,难怪我会得到忧郁症!
我被他说得索然无味,真的是这样吗?
原来我一向好心好意替别人着想,总是设身处地,把别人的感受很当一回事,竟然被视为“想太多”、“自找苦吃”?甚至因此导致忧郁症缠身,也是所谓“咎由自取”?
他这么一说,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或许,他并没有说错,而且还是点出了真相?我开始动摇,也不禁怀疑了起来,难道罹患忧郁症的人果真都是一批滥好人?
以待人接物来说,我的确习惯拿一把刀子在削自己,这里削一片,那里刮一块,非剃到适合套进大家期待的模型里去不可,也不愿意太自私自利,有棱有角地坚持本位。
我老以为在替他人设想,其实是想做普受欢迎、面面俱到的乖乖牌,结果到头来,忙成七手八脚,居然人家未必领情,自己还落得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想做乖宝宝的人,就等于拿出各种修剪的利器,在刨自己身上的刺,希冀是一株没有尖刺儿的玫瑰,可以被人乐意供在花瓶中当宝贝。
为了好人缘与好名声,我长久来拼命压抑小我,去配合大我,至于有没有换到心里盼望的东西,倒不知道,但是先搞出了忧郁症,却已昭然明白。
不然,看一看身边,哪个自我色彩强烈的人,甚至是那些压榨别人的坏蛋,有听说患了忧郁症吗?他们的人生基调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考量,惹毛了,大不了就抱定“管人家去死”的心态,垃圾都丢给别家后院,当然忧郁症便奈何不了他们。
人家猛丢垃圾,我偏偏是那种勤捡垃圾的人,而且捡完了自家门口,还会因为不好意思独善其身,顺便捡捡人家的门口!
但我是否甘愿那么做呢?好像又不尽然,只是被自以为是的责任感强押上阵,就像再怎么不情愿上班,最终还是会拖着脚步去办公室一样。
有忧郁症的人,一生中都背负着一只沉重的袋子,片刻放不下来,里面装满了“完美主义”的砖块。做事想要完美,就已经很拼了,做人也想要完美,那简直是在搏命。
关于折磨人的“完美主义”,忧郁症患者大概是全天下受害最深的牺牲者了。后来,我读到一则美国精神科医生引述的故事,便很能心领神会。
贝克(Aaron Beck)医师是所谓“认知治疗”(cognitive therapy)的创始人,主持一个机构,专研人类脑子里的想法运作,是怎样影响忧郁症。
他有一名忧郁症病人有一天不顾心情低落,居然完成了贴壁纸的吃力工作。
以下,是这位对自己完成差事很不满意的病人,跟贝克医师之间的对话:
贝克:“你为什么不认为完成了贴壁纸,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病人:“因为我觉得壁纸上的花朵图案,好像没有对得很准。”
贝克:“但你还是贴好了厨房的壁纸?”
病人:“是的。”
贝克:“是你自己家的厨房?”
病人:“不,我是帮一位邻居贴他家的厨房壁纸。”
贝克:“那么是他做了大部分的工作?”
病人:“不,是我做的。他以前从没有贴过壁纸。”
贝克:“那有什么弄错了吗?你有贴重叠,或是搞得一团糟吗?”
病人:“不,都没有!唯一的不对,就是有一排花朵图案没有完全整齐。”
贝克:“你所说的那排花朵没对准,到底两排间的距离多远?”
病人(伸出两个指头,比了一截很短的距离):“差不多这样宽。”
贝克:“有人注意到吗?”
病人:“不,事实上,我的邻居还说贴得很棒。”
贝克:“那你往后一站,整个浏览墙壁,看得出来花朵没对准吗?”
病人:“噢,那倒不尽然啦。”
呼,这就是“完美主义”莫名其妙消耗忧郁症病人的最贴切注脚了,他不满意差堪安慰的大局,却只为了局部瑕疵而耿耿于怀,打坏了全盘心情。
我也正为臣服于“完美主义”,而吃尽了苦头。例如,我以为自己够体贴,还记得为很久以前做过的错事向朋友致歉,图个完美结局;但朋友却说我还记得那些干嘛?言下之意,仿佛记得去体贴别人,反而是一种蠢事?而不把别人感受放在心上的人,却值得褒扬?
体贴与愚蠢,到底它们之间的界线多宽,或者多窄呢?我究竟是一名体贴的好人,还是一名愚蠢的忧郁症患者?
第六章编号30的信天翁(1)
病情有所稳定以后,我决定重新启程飞往旧金山开始我的学业,这不由使我激动起来。因为距离上一次前往旧金山旅行,这期间我独自留在台湾,经历了一场外人难以想象的忧郁症风暴,从鬼门关前滚了一圈。
如今能够整顿心力,再度远赴重洋,象征我的康复已有了相当起色,这是当初在发作最恶劣时,我完全无法预见的。真没料到自己还能一路匍匐爬到这里,那时以为人生业已谢幕,是一出草草下档的悲剧。现在我的病识感日渐清晰,因此回首这六个多月以来,我很明白虽然发作期仅有半年余,但是忧郁症其实已经纠缠我好几年了。
只不过以前我以为那是一股毛躁不安的情绪,也为此经常陷入内疚,自责为什么老那样没耐性,动不动就会为了小事发脾气,这对于拥有好人缘的我而言,实在是个重大打击。
忧郁症,有时候是一种强烈的不安宁,好像瓦斯炉开着小火,在燉一锅罗宋汤,经过慢工烹熬,才能煮出糊烂的牛肉。正因为如此,我体内的焦火始终不灭,一直在伺机造成灾情。
我的外表从小给人安静斯文的印象,又喜欢静态的娱乐,譬如阅读、听音乐、看电影,照理说,应该属于很沉得住气的人。
别人也都这样看我,但是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在很潜伏的内在深处,我常常被一股不明的焦躁之火烧灼,严重时甚至像有一万根针“万箭俱发”,在我的后脑勺扎。
平常的时候,我还忍得下来,只感觉水蒸汽频频在往上冒而已,不过一旦那团火烧到一个程度,例如达到沸点,我的身体就会发出煮沸般的焦烦,失去了耐心,突然掀起狂怒。
每当在这种失常的时刻,我即会有顾不了一切的偏激倾向,好似不做一点什么激烈的举动,不足以灭火。
回想自念大学起,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时段是文静的好人,但那仅剩下的百分之一,其势凶猛残酷,也就足够了。
我曾经因为听见一位女同学讲了一段无意伤到我的话,毫无预警地转头就走,吓得她当场哭了。
我也曾因为在多年后听一位老朋友跟我分析早年一段恋情,可能起因于自己的不成熟,对方才退缩,而顿时信念动摇。原来我自以为当了那么久的受害人,竟然是咎由自取者,于是天崩地裂,好像一只兽性大发的狮子,狂暴掉头离去。
像这样,以一般理性无法规范的“突然转头就走”,没有商量的过渡空间,没有逐步转圜之余地,似乎成了我的震怒模式,让周遭的人措手不及,亦置自己于无法回头的绝境。
另外有过的几回失控纪录,还分别曾在纽约与曼谷的街头上演,不顾来来往往的路人而发飙。那时候的我,根本没有理性可言,一心想与全世界做对,即使玉石俱焚也无所谓。
长久以降,我被体内的这股暴戾之气搞得七窍生烟,也非常羞惭,认为都是自己修养不够、定力不足,才会一再肇祸,而且不来则已,一来都是不能预期、挽回的灾难,伤人伤己,当面对混乱的结局,我则只有更懊悔的份。
检视大半辈子,我的致命伤出在不会处理怒气,始终是以“零合游戏”的原则处置。
我像一个玩积木的小孩,要么就小心翼翼堆好了整座积木城堡,若稍有瑕疵,便不惜推倒了,坐在一堆凌乱的积木玩具里蹬腿,跟自己生闷气。
现在一一回顾,打开了这只潘朵拉的盒子之后,真相揭晓,原来那竟全是忧郁症候群在使坏。而我,才是值得同情的受害人,而非应该谴责的元凶。
清理干净了盘据在情绪角落里多年的这团蜘蛛丝,我如释重负,连呼吸都清爽不少,不必再那么屏着声息,敌视自己了。
从台北飞旧金山的十一个小时航程中,有一段飞得极不安稳,摇摇晃晃,把我的一颗心都快晃出口腔。
有时摇得稍微剧烈一点,忽上忽下,整架飞机仿佛蓦然降低了一千英尺,我就怀疑是不是引擎故障?或是碰到了不可逆挡的乱流。
那一阵子,刚发生了新加坡客机在中正机场跑错航道的空难事件,烈火加上暴雨的景象仍在眼前。
而且,我的记忆中有两次与坠机事件擦身而过。
一次是纽约JFK机场的环球800客机坠毁,当晚我正从台北搭机去美国,就是在同一个机场降落,相差不到一个小时。
另一次是从印尼巴厘岛飞回台湾,就在返抵海关前一刻,飞机坠毁于桃园。那时,我正要从香港飞回来,起飞自然延误了,当众人有些浮躁时,一位后座的台籍旅客接到一通手机,惊叫:“哎唷,太险了!”
那一声惨呼,使我们附近的人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果然那位旅客随后转述有一架飞机刚刚坠毁在桃园。
大家于是静肃地坐在香港机场这架不动的飞机上,等待自己的命运。隔了半个钟头,我们的飞机照常起飞,所有乘客的心郁七上八下。
每次搭飞机时,这些惊恐的想象就会在我的潜意识里浮出,加上某些空难电影的片段画面,更是雪上加霜。
譬如这时,我就觉得快要坠机了,即将死在熊熊大火中,不禁两只掌心抓紧了扶手,双眼圆瞪,暂时停止呼吸。
天哪,我没死在忧郁症发作的几次寻死企图中,却居然要死在这场旅程中?
丢脸,真是丢脸透了,我怎么忽然怕死了起来?我是这么一个不及格、不称职的忧郁症患者,不是一度想死吗?怎么现在反而怕死了?还居然被坠机的恐慌感觉吓得全身发软?
我在心底大骂自己的懦弱,丢尽了所有忧郁症患者的脸。
坐在昏暗的客舱中,我一边被可能引起坠机的摇晃吓得失魂,一边又在咒骂自己:“做一个什么忧郁症患者嘛,死亡不是曾深深慰藉你的乡愁,干嘛你现在又怕成这样了?你在搞什么鬼呢!”
我觉得沮丧,不是应该视死如归的吗?难道我以前被忧郁症折磨到想死,都是假的?
我窘困到头皮发胀,极想弄懂到底怎么回事,思索好一会,隐约有点头绪了。
回想一个月前,怒气冲天逃往曼谷,那时我几乎没有注意飞机航行的平稳度,甚至不知不觉间就飞到了那座南方天堂,没有被密闭、摇晃的机舱闷出恐慌。
可是,这次我的心却浮悬着,随飞机摆晃而起伏得厉害。
那趟曼谷行,我被一股急怒所掳攫,甚至有些从生命中脱轨而去的意愿,确实已经顾不了飞机的摇晃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