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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次我的心却浮悬着,随飞机摆晃而起伏得厉害。
那趟曼谷行,我被一股急怒所掳攫,甚至有些从生命中脱轨而去的意愿,确实已经顾不了飞机的摇晃与否。
这一次,我在飞旧金山途中,对于飞机安稳的在意又回来,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的求生意志也回来了?
从小,我就害怕地震,也相当程度畏惧搭飞机的不安定感,对于这两者所引起的细微晃动,都会立即引爆我的惊吓,我忍不住疑心,这会不会很奇怪,跟我原本有自毁倾向的忧郁症之症状不符合?
其实未必。
地震与坠机,固然也会造成死亡,但那样的死是一种“操纵于命运之手的绝路”,屋子震垮了,飞机坠下了,在里面的生命因此丧失,那是自己完全掌控不了的,只能任命运摆布。
但是自杀就不一样了,从青春期我已萌生的那种跟死靠拢的倾向——自杀,对严重发作的忧郁症患者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大概就是基于它乃“唯一能自我操纵”,变成反击已经掌控一切的忧郁症的利器。
向,却是我放在自己手心的一把钥匙,不假外求。
第六章编号30的信天翁(2)
举一个比较浅白的例子,如果我是给人强迫拉往高楼边缘,在不预期的时机推下去,整个过程会让我发毛到极点。但是若在我已经准备好了,是独自站上去,而跳下去的时机又完全掌握在我的决定权,那就会很平静。
自杀,对严重发作的忧郁症患者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大概就是基于它乃“唯一能自我操纵”,变成反击已经掌控一切的忧郁症的利器。
把命运交回到自己的手上,这对于一名什么都被外界摆布的忧郁症患者而言,确实具有特殊意义,有如是一座最后的撤守堡垒,否则我们的手上还握有什么呢?
不过我越来越想通了,“决定自己何时死?怎样死?”朝着自杀一步步前进,那种自主权,还比不上在苦难逼近的时候“决定不死了”,来得伟大与壮烈。
在明明想死的万念俱灰中,还能下定决心活下去,那才是最大的自主权表示。
从以上这趟曲折的思路来说,我有点庆幸,在飞旧金山途中,会被摇晃的飞机吓住了。因为那可能代表我给忧郁症的毒液浸泡得麻木之心,这下又有了局部的活力,可以重新感应生、死的冷与热。
总之,我似乎感到了想活下去的一股欲念,这是我被诊断出忧郁症之后第一次的清晰体认。
长达十个钟头以上的飞行,我自然无法像一般乘客睡得香熟,只是眯一下眯一下地撑着,随着机身的起伏,在做溜滑梯的惊魂游戏。
倒是因此看了不少电影,其中有一部半小时的特别报导,在黑暗沉闷的机舱中,仿佛一道曙光,牢牢吸引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部关于大自然的专题影集,日本一位学者二十五年来,每一个冬天都会到日本海中一座叫做“鸟岛”的岛屿上,为短尾信天翁雏鸟的起飞做见证。
半个世纪以前,这种鸟类已被世人认定几乎绝种,但是经过保育人士的努力,它们总算能存活了下来,并且开始繁殖。
这位日本学者多年来已经为无数只信天翁雏鸟的第一次振翅起飞,拍下了珍贵的纪录片。这一年,刚好数到了他镜头下的第一千只。
通常,信天翁爸爸妈妈在孵出了下一代之后,就比翼飞走,不会心软。整座岛剩下的都是乍临人间的雏鸟,在没有学习的对象下,靠着体内天生的飞行本能,陆续也往广阔得不得了的海面飞走。
据说,信天翁一生中飞行的总哩数,是所有鸟类中最远的保持者。雏鸟的生命力就十分强旺,因为第一次飞行便不是小儿科的几十公尺实验而已,当它举翅飞离开地面,迎接它的就是一座没有落脚处的辽阔海洋,必须不断飞翔,是一场极其严苛的考验。
报导影集中,我看见日本学者一行人在登陆后,拿着网子悄悄走近雏鸟限制其行动,再以黑布罩住它们的头,不使其惊慌,然后在它们的脚踝套上编号的圆筒,接下来就是仿效鸟群,置身凛冽的海风中,等待捕捉雏鸟高飞的画面了。第一只捕到的信天翁雏鸟,套着“30”编号的脚环,正好也是第一只企图起飞的义勇军,但是它没有抓到海风切进来的正确方向,所以才飞了短短的距离,就歪着翅膀摔回地上。
它卷起翅膀,看似闷闷地站立不动,被试飞失败的阴影笼罩。
但是它的率先揭竿而起,毕竟激励了同类,于是紧接着就有其他雏鸟效法张开翅膀,哗地御风而行,漂亮地高飞,冲向海的另一端。
一只只信天翁雏鸟相继飞走了,海面上点点羽光,剩下最后一只赫然就是冲第一却摔跤的“编号30”。它似乎仍未摆脱试飞不成功的惊恐,说来诡异,我竟像看出了它的脸上有着落寞与不安的神色。
眼看每一只同类都一飞冲天,只要试一次即可,“编号30”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基因突变,注定了失败的厄运?
看到它仍蹲在岛上的礁岩间,落落寡欢,我就为之心疼。
因为我太明了那种被同类比下去的感觉,当忧郁症缠身时,眼巴巴看着其他所有的人能吃能喝、能笑能说,我却一项也做不到的时候,就会有巨石压卵的剧痛。
而我不就是那只“编号30”的信天翁雏鸟吗?
在人生的天空中摔过一次,而且环顾周围,大伙都飞走了,只剩下自己不能飞,那样的孤立与惶恐,不正与忧郁症的乌云罩顶很像?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很快乐,只有自己苦到骨子里去了。
飞起来吧,再飞一次,别怕,加油!
我默默为“编号30”的雏鸟助阵,不忍心它就此落单,一辈子不能克服飞行的障碍。我相信,它就合该归属于天空!
举起翅膀,放心再飞一次吧,在风中做一只翱翔的骄儿。
我殷切地呐喊,加油!加油!好像自己化身成了那只“编号30”的信天翁。
蓦然间,我的全身一震,是了,在某一个意义上,我的确是那只雏乌啊。
这趟要飞回旧金山,重返去年六月时我开始出现忧郁症病象的时期,潜意识其实有所畏惧,害怕从旧金山返回台湾后的发病历程又会重演。
“编号30”雏鸟记得试飞失败的灰头土脸感觉,不敢轻易再举翅,不也像极了我对忧郁症的不安记忆,既被它层层绑死了,因此不敢率然迎向前去,对人生开始怕东怕西?
旧金山,对我是忧郁症正式发病的起源地,我又将回到那儿,心态上难免有些微妙的紧绷。
以我平常的耐压性,大概超过一般人,如果寻常是抗压六十公斤,我有自信是一百公斤。但是就因为抗压频繁,像一块海绵一直在吸收压力,到了一定的极致,抗压系统终告崩溃了,现在我连三十公斤的压力都会惧怕。
也就是说,在忧郁症侵袭得手,造成我发病了之后,本来能够轻而易举抵抗的压力,现在只消一丁点就会让我心里发毛,脊椎跟着发麻,有如电流通彻全身。
现在的我,就是那只可怜兮兮的“编号30”雏鸟,被自己挫败的经验吓得手脚麻痹。
看自己,总觉得是一团无救的烂泥巴人,但一看到那只雏鸟,却又激起了替它加油打气的意志。
我想想不对啊,当在为那只雏鸟打气时,难道不是也在为自己加油吗?因为我与那只“编号30”其实是命运共同体了啊。
仔细看屏幕,我很留心“编号30”的一举一动,它望着灰茫茫的海面,同伴飞得连一点影子也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它孤伶伶。
我既期待它展翅高飞,又担心它二度摔下来,那恐怕它就绝不敢再尝试了。
可是对一只雏鸟,被迫单独留在光秃秃的小岛上,不能飞,只能仰望天际,那难道不是更折磨的酷刑吗?
所以,“编号30”啊,飞行,是你必须一搏的唯一命运。
终于,在镜头殷勤的守候下,“编号30”拍了拍翅膀,跃跃欲试,它朝空中摆正脖子,大概在测试风向。
我屏息以待,似乎我的心将要随着它高高飞翔,或是重重摔下!
谜底揭晓的时刻到了,“编号30”好像启动了引擎,轰一声,往海洋所在的那一端刷地飞走了。
这次毫不迟疑,它也变成了天空里最美丽的一个光点。
我松了一口气,看见它毕竟像同伴一样朝着相同的方向飞走,意味着“编号30”将与所有的编号们重聚,成为大家庭的一员。
我不禁愣愣发呆。
原来,我还在乎这些,会为别人或别的生物加油助阵,看见事情的圆满发展也会发自内心微笑。
说良心话,没有丧失这种祝福的能力,真是美好。
抵达旧金山机场,通过海关,我推着行李走出自动门。外头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都在引颈等待家人或朋友。
我忽然看见了好友熟悉的脸,他的双手多了一个道具,是一张白纸,写着我的名字。
他的表情故做在机场等候陌生人状,嘴唇挤出滑稽的小丑笑痕,我知道他是为了取悦我,心中很感谢。
呵,我真高兴自己就像“编号30”信天翁雏鸟不畏坠落,勇敢起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