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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没说完,被张文鹤拉开了。张海泉说,拉我干啥子,魏老爷以往没少关照“青川楼”,哪回来了人,都要点我做的肘子,没有魏老爷就没有“青川楼”流水般的进项,人不能没有良心。
张文鹤怕厨子再说出更不贴切的话,连推带搡,把张海泉弄出去了。张海泉边走边回过头冲里边嚷,那酒可是好酒,我刚从老郑家讨来的头道包谷烧!
魏富堂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窗台上的红烧肘子随着黎明的到来溢出阵阵香味,头道包谷烧散发着青木川酒特有的香醇,酒肉的气息在微明的氤氲中流动。李树敏见魏富堂不动,自己也不便动手,但最终还是轻声说,舅啊,吃点儿吧,咱们不能空着肚子走……那边的路是长是短,咱也不知道……
李树敏看了一眼魏富堂,发现魏富堂将额头抵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李树敏说,舅,你不吃,我就先吃了……
魏富堂还是没有说话。
李树敏走到窗前,拿起盆上的筷子,很仔细地比了比,两根筷子果然不一般长。这是青木川的规矩,给故去人献饭用的箸,必须长短不一,筷头齐了,是犯了忌讳。李树敏苦笑了一下,用不齐的筷子挑起了一块颤巍巍的肘子,小心填进嘴里,细细地品味着,自言自语地说,嗯,是“青川楼”的味道。
李树敏吃得很慢,看得出,他很是珍惜这最后的享用。盆里的肘子已经所剩不多,酒也几乎见底,他最后一次让了魏富堂,魏富堂还是没有表示。李树敏说,老舅,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你恨我,嫌我设了套让你钻。我不洗刷,也不辩解,因为我还不知谁设了套让我钻呢……
见魏富堂仍没有说话的意思,李树敏将罐里的最后一块肉划拉进嘴里,肉汤喝尽,站起身,啪的一声,将肉盆子使劲地摔在地上。盆子清脆的碎裂响声使得魏富堂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李树敏。李树敏说,老舅,这是我给你摔的盆。你上路,有我给你摔盆,我上路连个摔盆的人也没有了。
魏富堂淡淡地说,我不要你给我摔盆,你不是我的外甥,咱们没关系。
看守的兵鉴于李树敏的举止,怕发生意外,提前将甥舅俩牢牢地绑了。
这是那天甥舅俩唯一的一次对话。
天亮的时候魏富堂要求喝水,张文鹤端了一碗水给他。魏富堂的胳膊捆着,只好就着张文鹤的手一口一口地喝。喝完水魏富堂说,文鹤,你是个好人,你屋前那十亩田就是你的了,以后再不要往我家里交租了。
张文鹤说,十亩田土改已经分给我了。
魏富堂哦了一声再没说什么。
事后张文鹤一直暗自庆幸,魏富堂这句要命的话如果提早说一个月,他张文鹤就不是今天的张文鹤了。十亩上好水田,凭这,在山多地少的青木川将他划个富农是绰绰有余的!真摊上个富农的名分还能有他张文鹤的锦绣前程吗?他的儿女们以后还能一个个当兵上学,成为国家栋梁吗?真是老天爷保佑啊!
魏富堂说的那十亩田本是河滩一片荒地,有一天魏富堂从地边经过,看见张文鹤在侍弄自家那棵花椒树,就让张文鹤把这片地开出来,说开出地来三年不收他的租子。张文鹤是个勤快人,只两年就让荒地变成了水田,长出了沉甸甸的稻米。张文鹤到街上卖柴,路过魏富堂门口,魏富堂正摆弄他那辆美国“福特”,刚上高小的郑培然在车子旁边给魏富堂打下手。“福特”的鼻子被魏富堂掀开来,里面的肠子肚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魏富堂的指点下,郑培然拿着个长嘴油壶,往窟窿里灌油。张文鹤那天才知道,原来汽车也和马一样,是要吃饭的,马吃草,汽车要喝油。十斤大米才抵得上一斤油,而且这油只有汉中才有,连宁羌县也买不到,养辆汽车比养匹骡子还难。那天魏富堂擦着手上的机油对他说,我站在家门口朝南望,看见你田里长得黑沉沉的庄稼就很高兴。你是个种田的好把式,我就看重你的踏实本分。明年你就得给我交租了,好田,租子不能低于十五担,你想好了,成就接着种,不成就把田还我。
十五担租是一年收成的多一半,张文鹤心里清楚,魏富堂的账算得有多么精!他成了魏富堂不花本钱的新雇农。
现在大势已去,死到临头,魏富堂竟然还能想起那十亩水田……张文鹤问李树敏喝不喝水。李树敏说他不喝水,他吃过肉口渴得很,要喝茶,喝老鹰茶。张文鹤说没有茶,只有青木川河里的水。
李树敏说,吃了一肚子肥肉,灌一肚子凉水,你存心是让我在路上拉肚子!
张文鹤是个憨厚人,对李树敏的抢白没有计较。旁边看守的小兵把枪一横,命令说,你还怕拉肚子?喝!
李树敏只好咕咚咕咚地喝,也是渴了,一下喝了不少,没有两个时辰就开始肚子疼。所以后来冯明回忆说在公审会上,“李树敏的裆里已经不太清爽”,大概与红烧肘子和凉水有关。当然,慑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魂不守舍,胯下失禁也不能排除。
冯明过来的时候,张文鹤将犯人喝水和厨子张海泉送肉的事汇报了,十亩水田的话题他没说,魏富堂说他是“好人”的话也没有提起,大概是忘了。
将两个人押赴会场之前,冯明问他们还有什么要说。
魏富堂说,没有。
李树敏说,再过三十年我还是李树敏。
冯明说,可惜你的一肚子文化,你就不会说点儿新鲜的?
李树敏说,你们放了我舅,我一人顶两命!
冯明说,他是他,你是你,各算各的账!到了会场不许胡喊叫,不许东张西望,老老实实接受革命群众的审判。
本来冯明还要习惯地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一想,没必要说了,从宽从严待会儿一枪了断,便说,你们剩的时间不多了,规规矩矩走好最后的路。
李树敏问一会儿是朝哪里开枪,脑袋还是心脏。
冯明说,我们想朝哪里开枪就朝哪里开枪。
魏富堂狠狠地瞪了李树敏一眼,嫌他多嘴。
李树敏说,我要死个明白。
冯明说,我最后说一遍,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其实冯明的话完全是多余,押出门的魏富堂和李树敏哪里喊叫得了,哪里张望得了,一根麻绳将他们的脖子紧紧地勒着,押解他们的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哪容得他们的头有半点抬起。可是,在出了门以后,还是闹出了一点儿小风波。
问题出在桥上,一行人上了桥,十几双脚踏在厚厚的柏木板上,发出了咚咚的声响。魏富堂被人拽着曳着,吭哧吭哧喘着气,明显地踏出了不和谐音。冯明看见郑培然还提着糨糊桶站在那里,因了郑培然和糨糊桶及那些红红绿绿的标语,那段桥面就显得有些狭小,押解魏富堂的队伍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冯明奇怪,在押解犯人这一严密周全的行动中,怎的忽略了桥面的清理和警备,致使这一关键地段出现了郑培然和几个观望者。这边押解魏富堂的队伍已经走上了桥头,那边桥上的人还站在桥中间,让他们退去已经不可能。好在桥上的观望者以妇孺居多,对安全不会构成威胁。押解队伍在走近郑培然的时候,冯明看见郑培然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蓝旗袍的年轻女子,女子皮肤白皙,拿着一叠棉纸,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过来。随着队伍的行进,观望者纷纷后退躲闪。女子没有动地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那儿就是她的位置,她就应该站在那里。冯明知道那是谁,女人的出现引起了他的警惕,他的手伸向了腰里的枪,做好了发生恶性事件的准备。
魏富堂走过女子身边的时候,猛地一侧脸,目光正好和女子相对。女子的目光是柔和平静的,没有愤怒,没有卑怯,没有哀怨。女子满头乌发衬托着蓝天白云,那应该是留在魏富堂人生道路上的最后画面之一。后来冯明分析,魏富堂的侧目不是偶然。女子那双穿着皮鞋的脚,有别于当地任何女子,魏富堂对此是熟悉的,当那双脚在魏富堂的视线中凸现时,魏富堂立刻明白了,是谁在这里等待他,跟他做最后的告别。他不能不回应,冒着绝大的风险他侧过脸来,只这一下,让他付出的是绳子更紧地勒进脖颈,几乎让他窒息的疼痛和推搡。
3
五十四年后,冯明和郑培然在青女家的院子里又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郑培然竟然矢口否认。他说他从来就没刷过标语,他一直在操场上的学生队伍中坐着,跟大伙一块儿喊着口号,根本没看见押解魏富堂的过程,也不知道有女人站在他的身后。冯明说郑培然记错了,郑培然明明在桥上,挡了魏富堂们的路。郑培然说他没记错,他的记性是青木川最好的,到现在他还能背出富堂中学的校训。这个校训除了他以外,青木川再没人记得了。冯小羽问富堂中学校训是什么。郑培然说是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冯明说这个校训不好,充满迷信色彩,修道修道的,像是老道似的。郑培然说校训是女校长谢静仪挑选的孟子的话,这个“道”是天下之道,自然之道,人生之道,跟道教没有关系。冯小羽问郑培然,女校长是不是穿旗袍。郑培然说女校长自然是穿旗袍的,青木川穿旗袍的女人有两个,女校长谢静仪,魏老爷的女儿魏金玉。冯小羽问哪个穿竹布蓝旗袍。郑培然说他所见的旗袍都是蓝色的,那时候他好像没见过其他颜色的旗袍,什么布的不知道,他不关心这个。
冯小羽说她要到桥上去看看,说不定蓝旗袍还在那儿站着。张保国说作家说话就是艺术,让人浮想联翩。
其实张保国心里在说,这个女人说话云遮雾罩,不着调!
冯小羽出了青女家大门,迎面看见了那座桥。昨天天黑,从河边路过,忽略了这座建筑。木石结构的桥横跨两岸,“风雨桥”三个大字刚健遒劲,气骨峥嵘。桥下川溪清澈见底,水汽蒸蒸,托出桥梁的斗拱飞檐,青瓦雕栏,好一座美桥!就想美国《廊桥遗梦》那个电影,轰动得不得了,一个单调的木筒子桥,也小题大做,大惊小怪地好啊好,要是把青木川的廊桥搬过去,那个爱情故事不知会怎样翻哩!
桥下,两个女子蹲在溪水边洗菜,昨天同车来的那个红头发正倚在桥栏杆上往下丢石头,下边的骂,上边的嘻嘻笑……
许忠德老汉从桥那边走过来,赶着要参加冯明的座谈会。冯小羽说人不齐,暂时开不起来,有郑培然在那儿陪着说话呢。许忠德说郑培然什么也说不出,郑培然患了老年痴呆症,早先的事情一大半记不清楚。有一回会上发言,控诉旧社会,又是浮肿又是要饭,把人听得泪水涟涟。一问是哪一年,1961年!冯小羽说郑培然却把“Microsoft Word”谈论得头头是道。许忠德说那是郑培然通这路,郑培然要是不留在青木川他能当科学家,发明宇宙飞船,中国第一个上太空的不会是东北人杨利伟,得是青木川的郑培然。
冯小羽称赞“风雨桥”三个字写得好,问是谁的书法,许忠德说,在下不才。
冯小羽说这老旧沧桑的桥跟“风雨”的名字相得益彰,般配极了。许忠德说桥也改了许多回名字,各样的人在上头也题过许多回字,换来换去,还是“风雨桥”贴切。冯小羽问桥是什么时候修的,许忠德说六十多年前,那时他是个少年,也是参加了修桥的。
许忠德说,修桥时青木川的青壮全部出工,工具自备,为自己建桥,一律不计报酬。魏富堂充任监工,全镇的人干了几个月,才把桥板铺上。有天早晨魏富堂到工地检查,桥下头的人在抹桥墩的缝子,上头的人在挑水洒桥面。魏富堂刚从桥这头走到那头,桥就塌了,桥上的人受了重伤,桥底下的全砸死了。尸体打捞上来,齐刷刷摆了一河滩。青木川人说,若不修桥也死不了这些人,祖祖辈辈趟水渡河也没见把哪个淹死。修桥做啥子么!一多半人不想干了,魏富堂说青木川的爷们儿不能这样母气,人死了桥还得修,人可以趟水,货物进进出出难道也要下水?青木川要发展,道路是第一的,修桥不能撂下。砖桥塌了再修一座石头的,搭上檐篷能遮风避雨,比塌了的更好。百姓还是不干。魏富堂动用了自卫队,武装押着大伙干。山里的百姓就是贱,枪一逼,谁也不说什么了。很快,河坝里响起了敲石声,吆喝声,凿好的石条都集中到桥跟前来。每天天一亮就出工,街上的人,四沟三坝的人都集中到工地。数丈长的木头拖架,拖上厚长的大石板,百多人分开左右拉着纤绳,前拽后推,喧声震天。魏漱孝的老子嗓门大,爬上树尖带着大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