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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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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明让大家沉住气,冷静处事。 
  魏富堂在条案前头站着,黄将校呢军服,高筒马靴,扎着皮带,别着精致小手枪。后头跟着六个卫兵,一色的美式装备,威武严肃。 
  刘志飞悄声问冯明,魏富堂这是什么意思? 
  冯明说,在向我们示威! 
  刘志飞说,哪里是缴械投诚,分明是大布雄威,给解放军好看。 
  魏富堂大步向冯明们走来,老远站定,敬了礼,后边的卫兵也齐齐立正,靴子后跟一碰,行了持枪礼。 
  行过礼,魏富堂和大家握手,热烈而真诚,跟每个人握得都很用力,嘴里说着欢迎解放军进驻青木川,青木川人盼解放如久旱盼甘霖一类的话。冯明们向欢迎的人群和那些学生打招呼。老百姓们木然地站在欢迎队伍后面,就像是看正月耍社火,热闹归热闹,只是看看罢了。 
  魏富堂说自卫队的花名册和武器弹药清单已经列好,静等冯明指示便进行交接,目前武器已经集中在办公大院统一管理。自卫队员多是当地山民,放下枪杆务农,拿起枪杆打仗,两不耽搁,冯明要训话,只要一吹号,他们是随叫随到的。冯明对魏富堂能够积极与新政权合作表示赞许,说青木川能够顺利回到人民手中与魏富堂的深明大义绝对分不开,他希望魏富堂能继续支持解放军的工作,为当地革命政权巩固做出贡献。魏富堂一挥手,吹打更加热烈,又响起鞭炮声,学生们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像当年欢迎国民党县长一样也撒出了五彩纸屑,把解放军的队伍罩在其中。 
  魏富堂将三营安排在他的办公大院里驻扎。办公大院是紧靠魏家大宅而建的三进回形楼房,有宽大石头台阶,房屋已经腾出收拾整齐,首长的办公室也布置完毕,写字台,转椅,衣服架,笔墨纸砚;会客室里有太师椅、茶几、屏风、痰桶;会议室里铺着蓝布的长条桌子、板凳井然有序……魏富堂说他的办公楼漫说一个三营,就是三个三营也装得下。 
  冯明他们没住魏富堂的办公楼,住进了文昌宫的废弃殿堂。文昌宫在镇子北面,正殿和大部分庑殿都已坍塌,剩余几间南房是当年施秀才教私塾的残留。1945年以后镇上办起了新学校,私塾馆就自动关闭了,房子空余出来,被几家寄放了牛,勉强遮风雨而已。文昌宫对面有戏楼,戏楼的房子相对完好整齐,就做了三营的驻地。 
  当天晚上,魏富堂设了“迎风酒筵”,为三营同志们接风。魏富堂知道三营的人不会到他的大宅院来吃酒,就把酒席摆在镇街饭馆“青川楼”,特别介绍了“青川楼”的厨子张海泉是他特意从成都请来的,红烧肘子做得很地道。魏富堂说,听冯教导员的口音也是南方的,南方人爱吃大米,青木川的大米是陕南最中吃的,每年都要往汉中送……送给谁,魏富堂的话语适时打住,再往下说对他就不利了。冯明说初来乍到还是不要打扰地方,饭就不吃了,以后打交道的日子还长,难免还要麻烦魏先生,到时不要嫌烦就是了。魏富堂说,哪里的话,教导员不来吃饭,倒显得青木川人不懂礼数,对革命不热情。 
  冯明说,热情不热情不在一顿饭上。 
  冯明不去,魏富堂也不再坚持。解放军不吃他的“迎风酒”已在预料之中,吃不吃在人家,他不能不把事做到。 
  三营的人自己起火做饭,到老乡家买柴。给钱,老乡死活不要,说魏司令说了,三营和自卫队是一家人,都是保卫青木川的,自家人不能跟自家人要钱。三营的人就宣传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唱了“买卖价格要公平,公买公卖不许称霸道”的歌。老乡们听了很新鲜,说无论是胡宗南的第一师还是国民党的新九师以及骑兵二旅,用柴抓夫,从来是不给钱,没商量的,共产党和国民党还真就不一样。 
  富堂中学两个学生到文昌宫来,说是他们正在排练歌剧《白毛女》,让解放军过去指导一下。冯明就让林岚和一个男宣传员去了,为防万一,派了两个战士与他们同行。 
  黄金义到文昌宫来向冯明汇报工作。黄金义是党组织安排在青木川的青年教师,1948年来到青木川中学教授数学。组织上让他利用校长谢静仪的影响,做魏富堂的工作,不要跟着国民党跑,主动缴枪,等待收编。 
  黄金义谈了没几句话,三营的饭还没有做熟,学校旁边的山坡上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几颗子弹打碎了戏台屋脊上的花瓦,掉在院子里。冯明让刘志飞赶紧带人出去查看情况,魏富堂匆匆跑来,说是附近土匪在作乱,他已经派一个排上去看了。 
  黄金义说,魏司令来得挺快。 
  魏富堂说他正在街上和弟兄们说事,还没有回家,听声音,是学校那边有情况了。冯明说宣传队的林岚正是到那边去了,学校学生们正在排戏。黄金义说学校今天为欢迎三营,把什么活动都停了,现在学校里没有人。 
  冯明明白是上了敌人圈套,赶紧让队伍采取行动,通讯员说副营长已经带着人上去了。 
  原来,林岚他们跟着两个中学生出了镇街,沿着石阶路往上拐,没走几步,远远地看见了学校的大门。学校大门关着,内中隐隐传出了笛声,吹的是“北风吹,雪花飘”的旋律。一群老鸹在门口的树上起起落落,哇哇噪呱。两个“学生”忽然撒腿就跑,一头钻进树林,瞬间不见了踪影。林岚说“有情况”,话音未落山坡林子里响起了枪声,子弹打在他们脚下的石板路上,迸出了火花。林岚们慌忙躲到一块石头后面,战士用手里的步枪还击,却无法发现躲藏在林子里的敌人。林子里的匪徒只是打枪,也不露面,密集的子弹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另一个男队员是才从汉中师范参军不久的学生,没遇到过这阵势,突遭伏击一时慌了手脚,只顾把脑袋往石头下头扎。林岚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过战斗,毕竟是参军几年的老革命了,她掏出手枪,冷静地瞅准机会向敌人还击。敌人藏在幽暗的树林里,集中火力向着路边石头扫射。林岚明白,他们只有保存自己,等待救援,才是正确选择。这里离三营驻地很近,同志们听到枪声,很快就能赶过来。 
   

 袭击者果然不想恋战,他们居高临下,要把林岚们打死后尽快结束战斗。以他们的想法,在这条僻静的无遮无拦的小路上袭击解放军是太简单的事,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他们忽略了路边这块石头,致使石头成了林岚们的掩体,于是他们在树林的掩护下开始向两侧迂回。 
   枪弹由侧面打来,石头后面的躲藏变得无意义,形势变得越发严峻。听得见匪徒们兴奋的嗷嗷喊叫,乱哄哄的声音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指挥,“要死的,不要活的!” 
   石头后的男队员吓哭了,说他没想到会这么早就死,他根本就没活够。子弹击掉了一块岩石,崩起的石块打在他的脸上,血立刻流了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他以为自己死了,噌地一下跳起来,向着旁边的灌木丛猛跑。林岚冲过去,一把将他扑倒,就势一滚,滚在一处低洼的草丛里。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逼得她把脑袋伏在潮湿的青草上,不敢动弹。草的清气裹着火药的气味钻进了她的鼻子,她想打喷嚏,却打不出。一只土黄色的旱蚂蟥沿着草茎悠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攀上了她的手臂,紧接其后的是三只、四只……随同旱蚂蟥而来的是更猛烈的枪弹,是向她埋伏地点的杂乱奔跑。林岚想,这回革命是真的到底了。 
  三营副刘志飞带着部队很快赶来了,几颗手榴弹向林子里甩过去,轰轰几声沉闷巨响。魏富堂的自卫队也来了,袭击者飞快撤离,如夏日的一场暴雨,雨过天晴,土匪们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静谧的山乡傍晚,夕阳西下,万点霞光,绚烂的晚霞将周围的山色点缀得色彩缤纷,山中传来归圈牛群的叮当声,通往学校的路上有几朵野花在静静开放,溪水唱着歌儿向山下流淌。林岚呆呆地站在路边,如果不是还没有散尽的硝烟在林间缠绕,如果不是同伴的脸还在流血,她不会相信刚刚在这里发生了一场突袭,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魏富堂紧张而不安,在青木川境内袭击解放军这是第二次发生了,凤凰山劫杀解放军小分队的案件还没有告破,今天,又出了这样的事…… 
  魏富堂反复询问两个“学生”的模样,要把学校的全体学生集合起来,让解放军辨认。冯明说这没有任何意义,他刚才得到消息,剧社今天根本就没有排练《白毛女》。 
  男队员说他们在路上明明是听到了笛声,吹的是“北风吹”。 
  魏富堂气恼地说,见鬼了!这事一定要查到底,弄个水落石出。 
  冯明说,会唱《白毛女》的土匪还是头一次遇到,我们的对手不简单呢。 
  晚上三营在戏楼开会,冯明检讨了自己的麻痹大意和轻敌。他说,这是一个设计很到位的下马威,是经过精心谋划的,对三营和工作队来说,预示着形势的复杂和即将开展工作的艰难,大家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有的同志提出魏富堂诡计多端,绝不会轻易交出武器,这事肯定与他有关,今天林岚不遇上,别的同志也会遇上。 
  会议做了决定,第二日将魏富堂上缴的枪支弹药立即上运宁羌县,魏富堂的自卫队集中学习,接受政府改造。 
  给魏富堂传达了三营的决定,魏富堂表示坚决支持,没有二话,只是对集中学习,不让回家有些意见,说他的家属正病着,他不能不回去看看。 
  冯明问哪个家属,魏富堂说是解苗子。 
  林岚身上许多地方在往下淌血,原来是草丛里那些旱蚂蟥在作怪。饥饿的蚂蟥成群结队地钻进了她的衣服,进行了一场欢乐大聚餐。林岚的全身,包括脸上,都爬满了蚂蟥。线头般细小的蚂蟥,饱吸了血液以后,变得手指样粗大,黑紫发亮,靠吸盘牢牢地吸吮着皮肤。贪婪的蚂蟥,宁可身体被揪成两截,头部也要“咬定青山不放松”。这可苦了林岚,在敌人袭击下沉着应战的她,这会儿被满身的蚂蟥吓得眼泪噼啪往下掉。几个女队员围着她,看着她那爬满黑虫子的身体不敢下手也无从下手。 
   冯明说,哭什么哭,这事交给卫生员,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卫生员说,揪不下来。 
   冯明说,揪不下来也得揪! 
  卫生员说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伤号,满身的黑虫子。 
  女队员将一个当地女孩子推到冯明跟前说,这孩子说了,她有办法。 
  冯明回头看了看这个毫不起眼的丫头,他知道这丫头和她的娘就住在文昌宫后头,部队驻进文昌宫,这女孩子就一直偷偷地观察他们。冯明说,你叫什么? 
  女孩说她叫李青女。 
   冯明说名字怎么怪怪的。青女说是施喜儒老秀才给取的,青女就是仙女。 
   冯明指着林岚说,你有办法? 
   青女说,山里人谁都会收拾这个。 
   冯明说,那你就给她收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青女问什么叫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刘志飞说,就是不能让我们的同志脸上将来落疤,这可是个演员。 
  青女对付蚂蟥的办法很简单,火烧赤壁一样地烧。她把干艾草点了,靠近蚂蟥,一个个熏烤,蚂蟥焦煳脱落,直挺挺地掉下来,发出一股焦臭。蚂蟥脱落后的伤口,继续流血,因为蚂蟥的体液中有抗凝血基质,伤口要淌出蚂蟥吸取的同量鲜血才能止住。青女在烧烤蚂蟥的同时也烧烤了皮肉,疼得林岚咬着牙浑身颤抖。 
  青女一条一条地往下烧。当烧到第四十六个的时候,连青女也吃惊了,她说,身上着了这么些蚂蟥,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学校旁边那片洼地蚂蟥多得要命,连牛也不到那里吃草,这位姐姐还往那里边趴。 
  林岚说,那种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青女说,那两个来叫他们走的人不是学生。 
  林岚问她怎看出不是学生。青女说,他们穿着黄线袜子,胡宗南骑二旅的人都穿这种袜子,学生不会穿。 
  青女无意间说出的线索立刻显得无比重要,但很快大家又陷入迷茫。魏富堂和胡宗南关系密切,他的自卫队装备,不少也是来自胡宗南的提供,黄线袜子在这里相当普遍。 
  冯明让大家提高警惕,密切观察,特别是在魏富堂缴枪收编的关键时刻,更要依靠革命群众,不能让阶级敌人钻了空子。冯明说他了解了一下李青女,李青女给魏富堂当丫头,有一肚子苦水,让林岚一定要做好李青女的工作,让她成为青木川新政权的骨干。 
  青女对解放军却总有些若即若离,总像隔着什么,听到战士们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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