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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两个也乐得出去,一个说骑二旅的长官要去洗澡,他得回去照应;一个说要到林子里挖些猪苓,最近集场上的猪苓价格看涨。
许忠德说既是这样大家还是各自方便的好,自己到学校来是看望校长,不必这样死死活活地相跟着。
两个兵走了,沈良佐临走还没忘了给学生们下命令,让“孩儿们继续操练”!
学生们哪里肯散,嘻嘻哈哈一阵哄笑,再不打球,有的过来摸许忠德的衣裳,有的问那扣子是不是铜的;还有的要摘他的大盖帽,如一群淘气的猴子将少校主任团团围住。许忠德紧紧护着腰里的枪,急不是恼不是,尴尬极了。
黄金义抱着一摞作业本路过,将孩子们喝住了。黄金义看着全副武装的许忠德说,穿得这样整齐,是不是来给学生们训话?
许忠德立刻满脸通红,说他昨天才回来,现在来看望校长。黄金义问许忠德还走不走。许忠德说肯定要走,学业还没有结束,他跟学校请了一个学期的假,是魏老爷把他叫回来的。黄金义问成都形势怎么样。许忠德说乱糟糟的,街上净是兵。黄金义让许忠德晚上到他的宿舍来聊聊,他很想知道山外头的情形。
上课铃响了,黄金义向教室走去,回头对许忠德说,晚上我再约几个老师,咱们聚一聚!
许忠德说一定过来,又问校长最近可好。黄金义说校长就在她的办公室,身体不太好,人有些消瘦。
许忠德来到校长室门口,小学生一样喊了报告,里面有柔和的声音让他进去。推开门,校长谢静仪正坐在藤椅上看书,桌上瓶里插着几枝隔年的干苇花,一杯清茶,在铺着花格桌布的小桌上悠悠散着热气,为房内增添了些许温馨。见许忠德进来,谢校长高兴地站起来,招呼他坐。许忠德不失时机地敬了礼,竟然也敬得有模有样,无可挑剔。校长问他成都学校的情形,问他的学业,他一一回答了。他一动弹衣服就响,把他窘得脸色通红,浑身冒汗,坐在那儿手脚没处放。好在校长对他这身装束视而不见,并不关注,只是笑眯眯地歪着脑袋看着她的学生。许忠德谈到了回青木川的初衷,想得到校长的支持,校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淡淡地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你回来未必好,他们没回来也未必不好……
等于是什么也没说。
校长的屋里有淡淡的药香,墙角小泥炉上正煎着中药,药汁还没有沸腾,干枯的草药浮在水上头还没有完全浸透。许忠德问校长是不是病了,校长说也没什么大毛病,最近胸腹胀满,常常的多梦,夜里睡不踏实。许忠德说煎药这样的事情可以让学校杂役来干,校长不必自己亲自动手。谢校长说,煎药是件安神养性的事,她不在乎喝那碗苦涩的药汤子,她在乎煎药的过程,看着棕红的药汤缓慢地在砂锅里翻滚,不动声色地将草的精气神一一滗出,渐渐地变稠变浓,人的心也静下来了。谢校长说着用小细茶壶给许忠德倒了一杯茶,说是北平吴裕泰的茉莉花茶。许忠德知道谢校长祖籍北方,和故乡的联系也只有这花茶,每天早晨校长的第一件事就是喝茶,这已经成了习惯。每天早晨的阳光带着窗外紫藤的绿阴洒进房间内,校长都会坐在藤椅上慢慢品着茉莉花茶。茉莉花的香气和紫藤的香气浸润着校长的小屋,浸润着书架上一本本厚重的烫金洋文书,那情景真是一幅好看的画。谢校长喜欢在喝茶的时候叫学生到她的房间说话,有时候还让他们品尝点心。无论花茶还是点心,于山里的孩子们来说,都是很细腻的东西。大家都羡慕谢校长,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是校长应该有的日子,才是读书人追求的日子。在孩子们零零碎碎的梦中,常常也梦见小点心,梦见花茶和有桌布的小桌,梦里的主人当然不是校长,而是他们自己。
许忠德的记忆中,谢校长来青木川以后再没出过山。校长来青木川好像很随意,好像是兴之所至,说来就来了,就停下不走,并且心安理得地住下来,当起了教书先生。他记得很清楚,校长来的那天他正和大伙用石头平整镇街有限的道路,好让魏老爷的汽车行驶起来少些颠簸。他一抬头远远看见校长骑着马和魏富堂走进了青木川,校长披着葡萄紫的披风,由远到近,夺尽了修路人的眼光。见到光鲜清丽的谢校长,不少人以为魏富堂又娶了新夫人,那时魏老爷的夫人大赵和小赵已经离开了,魏家内宅正空虚。
在众人的目光下,魏富堂在自家门口搀着谢校长下了马,进了魏家大宅。人们从魏老爷谦恭的态度上猜测,这一定是魏老爷新娶的洋派夫人,看魏老爷那副小心的模样,这个夫人是有来头的,其来头之大,远在进士门第的大小赵之上。
魏富堂与谢校长的关系一直是个谜,这个问题青木川人众说纷纭,之所以莫衷一是,是因为魏家大宅厚重的大门一关,里面发生的事情是谁也看不到的。谢校长在魏家住了两年,据“青川楼”厨子张海泉说,他给魏老爷送肘子,亲眼看见过魏老爷跟谢校长在一个桌上吃饭,那情景完全跟两口子一样,对谢校长是魏老爷的新夫人,他没有一点儿怀疑。
谢校长在魏家大院住下来后,第一个举动是撤了施秀才的学馆,将文昌宫改了新派学校,自己画图样,着木匠做了成套桌椅,制了黑板,然后挨家挨户动员孩子们去学校读书。施秀才的私塾教授的只是镇上几个家境富裕子弟,新派的学校却是要求所有适龄的孩子都去上学。青木川的穷人没人愿意让孩子去瞎耽误工夫,动员了几天,除了跟着施秀才念书的三五个学生外,只动员来两个学生,有一个还是拉着两只羊来的,上学兼顾放羊,穷人家的孩子,不能坐在那儿让时间白白地流过去。校长去各户家访,乡民们表现十分冷淡。魏富堂知道了情况,就派了一个班,拿枪逼着,押解俘虏一样把孩子们从家里抠出来,押进教室。不大的教室很快坐满了学生。像许忠德这些跟着施秀才读过几年,有一定基础的,另加了数学、几何、历史、国文,课本都是让魏富堂从汉中购来,又高薪聘请了先生,一时文昌宫内书声琅琅,成了正规学校。老师在课堂上讲课,窗户外头有兵背枪站岗,谁也不许私自走动,不许半截逃跑,老师讲课时学生连茅房也不让上,个个规矩坐着。谢校长里里外外随时监视,虽不比背枪的厉害,也是一样的不肯通融。施老秀才说,谢校长有本事,愣是把一群马蜂拢住了,比我打手板子效果显著。
魏漱孝的爹魏富明是魏富堂的本家,魏富明家生活穷困,加之本人脾气牛犟,便活得很没人缘。校长动员他儿子去上学,魏富明说家里农活重,连嘴也顾不上,把娃儿们都弄去念书,顶不得饭吃,没啥子用!校长说读了书才能当明白人,当了明白人就有了挣钱养家的本事。魏富明说,明白啥子哟,将来就是天上下纱帽,也下不到我们这样的人头上。校长说娃娃去念书,学费全由魏老爷负担,不要交一文钱。魏富明让校长不要抬出魏老爷压人,儿子是他的,不是魏老爷的,他不让儿子念书,一百个魏老爷动员也不行。
校长还要说什么,魏富堂让孙营长把魏富明五花大绑绑了,说魏富明不把孩子送学校就把他关进地牢。魏富明院里一阵骚乱,魏家生病的婆婆从门里奔出来,抱着儿子的腿死活不让带走,几个娃儿哭成一片,喊爹喊妈声声凄惨,魏富明的老婆直挺挺地横陈在门口,以死相抗。哪里是送孩子去上学,分明是捍卫一个家庭的生死存亡。
末了是孙营长朝天打了一排枪解决了问题,大的小的立刻住了声。
牛犟的魏富明还是嘴硬,说就是打死了也不让孩子去读那龟儿子的鸡巴书。魏富堂说,不让娃儿上学就关他!
魏漱孝的爹在魏老爷的烟库里整整被关了十天,烟库是座半地下建筑,为防潮防盗,全用水泥建筑,厚铁门一关,里面比牢房还牢房。魏富堂释放魏富明的条件很简单,什么时候答应送娃儿去上学,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家里的地荒着,老娘病着,老婆终日地哭,魏富明再倔强,也倔不过日子,十天后只得答应把儿子送学校去读“龟儿子的鸡巴书”。有了爹的屈服,魏漱孝才得以走进教室,一直念到中学毕业,他的成绩名列前茅。要不是娶了媳妇,生了儿女,还能一直往上念……1950年民主选举,那些委员的名单都是魏漱孝一个一个抄在大红纸上的,他虽然不是委员,但是比委员还神气,人们围着他,看着他写字,夸他有文化,那会儿他心里感念的只有魏富堂。没有魏老爷的枪逼着,没有那座后来被人们反复控诉的“地牢”对他老子的关押,他不会去读书,当然也就没有当众写字的风光。对抄写委员名单,魏元林有不同看法,魏元林一直坚持名单是他抄的,魏漱孝不过是站在旁边帮着抻纸,并没有实际操作。但魏漱孝说名单绝对是他抄写的,要不他不会有那种当众写字的神圣感觉,并且将这种感觉记了一辈子。
魏漱孝的爹对魏富堂关押他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忘记了关押的初衷,只记得关押的事实。枪毙魏富堂的罪证之一是“私设牢房,关押迫害革命群众”,魏富明的证言很是起了作用。“文革”时候,魏家大院成了阶级教育宣传基地,许多外地革命群众坐着大汽车跋山涉水到这儿来接受教育,每每看到地牢,听到老眼昏花的魏富明站在地牢口的控诉,无不激动得喊口号,要打倒土匪恶霸魏富堂,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魏富明外表老眼昏花心里却不老眼昏花,在一遍一遍不断重复,不断完善,不断加工,不断精彩的控诉中,他从没提过一句魏富堂关押他的原因,革命领导小组的人也不让他提原因。那样一来,接受教育的效果会大打折扣,群众就不会喊口号了,就不会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了。为了坚定魏富明的宣讲信心,领导教育他说,魏富堂关了你没有,关了,这就是事实,魏富堂为什么能关你,因为魏富堂是恶霸,是我们的敌人,现在为什么没人能关你,因为你是国家的主人……魏富明想,让魏富堂关押的事的确没有妄说,就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讲解了。那时候魏富明每接待一拨参观者,也就是说他站在地牢前每控诉一次,给他记三分工,一个壮劳力每天的报酬是十分,魏富明的接待量十分饱满,他挣得远比青壮小伙多,魏富堂十天的关押,使魏富明受益匪浅。
很快,谢静仪的学校越办越有声色,方圆十里八乡都知道青木川有了好老师,好学校,四川、甘肃的家长也把孩子送了来。学生越来越多,文昌宫容纳不下了,谢校长就撺掇魏富堂盖学校。魏富堂也不含糊,拿出当年大烟收成的七成,让校长使用,资金雄厚,学校就盖得很有气魄,加之女校长的眼力、见识,愣在深山老林里弄出了一片不同凡响的建筑,让谁见了都不能忘却。学校落成后谢校长立刻从魏家大院搬了过来,在这座带游廊的木头小楼上,为自己辟出一个精致套间,精心布置,有种寻到归宿的满足和舒展。
穿着少校军服的许忠德跟校长说了不少话,他将重要的留在了最后,他提到了在凤凰山遇到的女子。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作为同样山外来的校长,应该知情。可是谢校长对这件事情表现淡漠,许忠德在谈及那个女子用英文骂人的时候,校长只是淡淡地说了个“是吗”,再没有接续下去的意思。许忠德强调说,凤凰山袭击解放军,肯定与山上女人有关,不知是哪里来的,该不会给青木川带来麻烦吧?
谢校长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许久,自言自语地说,藤萝花谢了,明年不知还能不能开。
许忠德揣摩不透校长在想什么,总觉得校长的话说得怪。
炉子上的药锅潽了,许忠德赶忙蹲下去抢救,军装妨碍了他的举动,将一锅药汤洒了许多。校长说,这个衣裳不适合你,你还是穿长衫好看。
打那以后,许忠德再也没穿过那套军服,魏司令跟他发了几回脾气,也还是不穿。有时候实在抗不过了,打出谢校长的旗号,魏富堂也不好再说什么了。那身衣裳一直塞在箱子里,让虫子打了眼儿,在有布票的年代变了形式给儿子们改了,那双蹩脚的靴子“文革”的时候主动交了出去,换了一场批斗会,几顿暴打,半年牛棚。造反派还追问德国撸子的下落,他说跟魏富堂的枪械在1950年一块儿交了。造反派不信,派了十几个人来抄家,将屋里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连墙缝都拿通条探过了,什么没找着,算是桩疑案挂着,将许忠德定为土匪残渣余孽,属于坏分子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