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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便有此设施留存,吴县长在任期间,曾多次勘视水利,出示布告,禁止在堰头开荒种地,放牧践踏及砍伐树木,要老百姓“蓄荒植树,以固堤堰”,“如有违犯,带案惩办”。至今,五门堰头还有一块吴其昌责令农民傅青云立的《认罪碑》,傅青云在碑文上说,他砍了堰头一棵树,经乡绅说情,县上从轻处理,罚他补种树木十五株,出资请戏班子唱戏三天,写出检讨,刻成碑,立在五门堰,以警后人。吴其昌这招很厉害,仅谁砍树谁请戏班子就很绝,老百姓看戏的时候就得问个为什么,为什么呢,为砍了一棵树,真真的划不来。但就是这个在城固平地上很玩得转的吴县长,到了山地却变得一筹莫展,寸步难行,老百姓可以立《认罪碑》,土匪可是不会立任何碑的。吴其昌还没来得及将这件很棘手的事情禀报汉中行署,只是稍稍怠慢了来送消息的土匪小喽,他兄弟血淋淋的人头就隔着墙被扔进了县衙大院。人头咚的一声砸在大堂台阶上,他兄弟的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哪!吴县长立刻傻了,带领着城内全体官兵职员跑回汉中,走到一个叫袁家庄的地方,住在关帝庙里,准备第二天再往汉中赶。那天晚上,躺在关老爷供桌上的吴县长辗转反侧整整一宿,一大早,就说再不往前走了,说昨天关老爷托梦给他,让他将佛坪县城迁往袁家庄,此地为通郡大邑,忠孝之地,蔚为文明,佛坪发达兴旺有日可待矣。
于是整个政府班子在关帝庙内各司其职,开张办公,当下就张贴了将佛坪县衙迁往袁家庄的布告,李代桃僵,索性将袁家庄叫了佛坪。后来人们分析,吴县长所谓的关帝托梦是托词,如果真是他领着全体官员逃回汉中,保住了性命,也绝没有他的好果子吃,首先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扣在他脑袋上就绝对无可辩白。在供案上思量一宿,便假借关老爷之意,留驻袁家庄,使“临阵脱逃”变做了“战略转移”。
县长的离去,让佛坪老城的百姓备感失落。本来佛坪就山多田少,生理绵薄,首脑一走,更留不住人,于是他们也追随着父母官向袁家庄迁徙,带着他们的祖坟,带着他们的猪狗牛羊,如同后来的“三峡移民”般,尘埃滚滚,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佛坪县城很快地衰败了,空落了。被唤作“老县城”,所谓的“老”,就是过了时的旧地,真正的佛坪城崛起在了袁家庄。没有谁再到老县城来,从华阳过来的路死了,草长起来了,树长起来了,老县城慢慢地藏匿于泥土和植物之中。
大小赵们进入老县城的时候,老县城除了城墙还屹立于崇山峻岭之间外,城内房屋已经倾圮破败,荒草没人,县衙门、文庙、义仓、城隍庙都消失了,空留下一堆堆碎砖烂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老房的宅基、巨大的碾盘、汉白玉的石雕、苍老的石碑,散落在荒草丛中,这里那里,偶有所见。废墟中,唯一挺立的是“荣聚站”,它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匪首,带着冷笑,带着自信,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城内还有零星住户,总共不过五六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战战兢兢在荒凉中过着荒凉的日子。
老县城破败若此是老乌们没想到的,当他们疲惫不堪地走过那座半坍塌的城门洞时,老乌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当年他和魏富堂摆脱王三春的藏匿之处。那些店铺、烟馆、赌局、女人,那熙熙攘攘的山场,仿佛都如树上的落叶,飘飘荡荡很随意地散了。巨大鹅卵石砌就的城墙,因为屡次的失职,再不被人理睬、重视,在衰草寒烟中落魄凋零。一行人走在那条荒草埋没的“街”上,谁也没说话,他们知道在这座荒废的旧城里不会得到任何想象中的照应。
“荣聚站”,许久无人光顾,里面蛛网尘灰,便溲狼藉,门扇遗失,冷风直入。墙角一只腐烂的死鼠,窗下一副山麂的骨架,见了这情景,谁都倒吸一口凉气。
老乌将大家安顿在“荣聚站”,自己在城里转了一圈,回来时后头跟了个老汉。老汉自称姓牛,是被杀县长的师爷,别人都走了,师爷不走,说两个县长将性命搭在了这里,他做鬼也要将这座城池陪到底。师爷住在西门内,就将大小赵安排在他的家里去住。
几天的奔波冻饿使大家疲惫不堪,两个丫头私下里商量,不想再往前走了,被老乌知道,狠狠地骂了一顿,啪啪地扇了嘴巴,躲在山墙外头呜呜地哭。牛家的房屋还算齐整,有堂屋有灶房,旁边是两间卧室,分别住着牛老汉夫妇和一个女儿。老乌将大赵的行李扔到牛家女儿的房里,让小赵住在牛老汉的小屋。还没有安排妥当,大赵就被牛老汉的女儿从房里推出来,女儿说她不能跟一个光脑袋在一个床上睡觉。老乌说光脑袋是魏老爷的夫人,是百分之百的女人,牛家女儿还是不允,说是男是女你也没试过,不能由你说了算。
正好大赵也不想和那女子睡,便指着灶后说那儿暖和,她就睡那儿。
又让小赵和牛家女儿睡,女儿也不要,说小赵是个快死的人,气息有出无入,万一在她的床上咽了气怎么得了。牛老汉犟不过女儿,站在旁边说不上话。老乌眼一瞪,拍着腰里的枪说,睡也得睡,不睡也得睡,你这个不要那个不要,把老子惹急了,老子跟你在一床上睡!
牛家女儿不言语了,撅着嘴跑出门去,到别人家找地方去了。
牛老汉说女儿惯坏了,让老乌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老乌说,这就对了,早就应该这样,我们就是在这儿歇歇脚,还得往西安赶,这鬼地方不是久留之地。
事实上远不是老乌说的,“歇歇脚就走”,大小赵们在老县城一住就是七天。不是因了小赵的病,小赵在青女的照顾下,吃了热汤,睡了暖和的床,加之牛老汉懂些医术,只两日烧便退去,脸上也有了血色。麻烦出在大赵身上,大赵不知怎的发现老城墙北有白云塔,旁边有颓废小庙,供奉着两尊佛像,便立志在此修行,口念佛号搬进了小庙,再不北上。老乌劝说这里太苦,没吃没喝,狐狸所居,豺狼所嚎,住不得人,要出家也到西安寻一大庙,着魏老爷多送些钱粮柴米,尽管去出。大赵说,五蕴皆苦,五蕴皆空,闹市与深山是一样的,世间变迁不息,变化无常,广宇悠宙,不外苦集之场,跳出苦海,灭尽无明,了断生死,即是涅,回不回西安都是一样的。
让老乌没了办法,但他无论如何不敢扔下大赵,任她出家在老县城。着小赵去劝,小赵不管,小赵有了精神便让青女去找凳子玩“鬼推磨”。偏僻旧城哪里去找合适方凳,便用小板凳代替。当那个凳子在牛家堂屋地上滴溜溜转起来的时候,吓得牛老汉一家跑得不剩一人。老县城几户人家,都认为住到牛家的女人是个鬼怪山妖。
几天时间,二十几个人吃光了老县城所有的公鸡母鸡,吃完了每户梁上吊挂的腊肉,再住下去便是山穷水尽了。老乌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出发,前面翻过秦岭大梁是厚畛子镇,虽仍旧是深山,但怎么也比老县城富足,在那里大赵尽可以演出家闹剧,小赵要“鬼推磨”就“鬼推磨”,爱怎么耽搁就怎么耽搁。
吃完早饭上路,阳光很好,满山雪光耀眼,天空蓝得见不到一丝云彩。青女把披风给小赵披上,又用暖壶装了满满一壶鸡汤,以备路上所需。牛老汉说大可不必带汤,从老县城到厚畛子四十里山道平展宽敞,是旧傥骆道的遗迹,走得顺畅,半天尽可到达,到了厚畛子就要什么有什么了。
队伍整顿完毕却又出了问题,大赵不走,拽着白云塔的栏杆死不撒手,说这里就是她的归宿了。老乌也不再与她废话,索性找来绳子将她绑在滑竿上,大赵在滑竿上挣扎不已,猪一样叫唤着被抬出了老县城。牛老汉很仁义地送出来,站在城门洞口,嘴上说着“有空再来耍”的话,心里却泛着送瘟神一样的快乐。
一行人翻过秦岭大梁,道路变得更为宽阔,当年在路边存留的驿站、石碑隐隐可见。路边林里有嘎嘎的声响,老乌做手势让队伍停下,只见一只熊猫,冒冒失失地从林子里撞出,又昏头昏脑地钻了进去。下雪天寒,熊猫从高处转移到下面来过冬,青木川及老县城人常在山林里碰见,见着了也是各干各的,互不干扰,就是猎户,也极少猎杀熊猫,一来熊猫肉粗而柴,酸而膻,远不如麂子野猪细腻;二来皮毛疏硬扎人,没有绒毛,不能保暖,卖不上价钱。也许是心情太好,也许是许久没有动枪,走在前面的老乌端起枪朝林子里的熊猫连发两枪,震落了树上的白雪。机械师想知道打着了没有,枪声未落就钻进了茂密竹林,不见了踪影。看熊猫的机械师还没回来,前面往厚畛子打前哨的人折回来了,说营盘梁上共产党在和民团打仗,共产党要往南来,民团挡着不让过,郧胡子也帮着民团一块儿打,双方在那儿纠集了几百人。营盘梁离厚畛子只有五里,是傥骆道的必经之路。老乌静下来仔细听,果然隐隐听到了枪声,老乌让大伙就地休息,说等那边打完了再走,他不想搅到别人家的是非里。
大家就停下来,各人寻了干净地方或坐或躺,小赵躺在滑竿上没下来,盖着披风蒙头睡觉。老乌给大赵松了绑,大赵远远地寻了块草厚的地方盘腿打坐,不跟大伙往一块儿搅和。有谁问卸不卸行李,老乌说不卸,停一会儿就走,山里的仗多是伏击,时间长不了。青女挨着小赵坐在一块平整的长石头上,拂去石头上的雪,隐隐感到石面上的坑洼,好像是块碑。这里说是平地,实则是个高台,有烂砖碎瓦,有面目模糊的堆积,大概是个塔,就是说,他们歇息的场所是座古庙的遗址。青女觉着心里没着没落的,未卜的前程让她不安,在这个荒凉的所在她特别想娘,想娘一个人在家一定有很多难处。明年说什么她也要回青木川,再不去西安,六块大洋算什么,能跟娘厮守着过苦日子比多少块大洋都值。想到这儿,心里有点儿酸酸的,想着老乌说了,从西安到宁羌走官道,坐汽车,也就三天的路程,她回家,一定要坐车回去。平时看魏老爷坐汽车,想那感觉一定很奇妙,她手里有三块大洋,当做回家的盘缠应该是够了。
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周围散发着草木的清香,二十几个人摊散在一片荒草甸子上,都有些昏昏欲睡。蒙蒙眬眬中,青女听见老乌让人去找看熊猫的机械师,说去了这半天还不见回来,莫不是让熊猫背去做了女婿。没一会儿,找的人回来了,说机械师在林子里被打死了,血都凝了。
老乌一听,翻身站起,大喊,快走!
大家匆忙收拾东西,还没待滑竿担起来,周围枪声大起,几个亲兵立刻被撂翻。紧接着,呐喊声从四面包抄过来。老乌还企图抵抗,指挥着人向土冢撤退,可是哪里来得及,一伙穿黄衣服的人从林子里冲出,将他们牢牢围在中间,刀枪齐上,霎时草甸上血肉横飞,惨叫声声。青女扯着小赵,躲在大石碑旁边,将脑袋使劲往碑身下的土里扎。纷乱中,青女听到老乌在嚷:“我们是青木川魏司令的人。”但很快便没了声响。草甸上乱作一团,不时有滚热的血溅到她的脸上、身上,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紧闭着眼哆嗦,脑袋里是一片空白。青女想,这就是死了,没想到她的死来得这样早,这样快,是这样一种形式。
一袋烟的工夫,对方结束了屠杀,青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不但自己活着,从青木川来的所有女人都安然无恙。抬起头看,美丽的草甸惨不忍睹,横七竖八的尸体,黏稠鲜红的血,花花绿绿的肚肠,使这里成了人间地狱。青女看见老乌趴在石碑上,后背一道长长的裂痕,人分成了两半。一个亲兵没了脑袋,直着身子靠在石头上。女人们吓傻了,发不出半点儿声音,任着人将她们提起来,拎小鸡子一样,扔作一堆。只有自称了断了生死的大赵,不为情景所动,仍旧在草上打坐,光秃秃的脑袋反射着太阳的光,在蓝天下明亮耀眼。
一个小官模样的问丫头们,那个光脑袋的是谁。没人敢回答,小官揪住小赵的脖领子,拿枪顶住她的下巴,让她说。小赵说,那是我姐姐。
小官说,你姐姐是谁?
小赵说,赵素璧。
青女才知道大赵的名字叫赵素璧,至于小赵叫什么,没人问,直至她的终结,也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小官从小赵嘴里知道了她们是魏富堂的家眷,要到西安去,便说,魏富堂是陕南有名的土匪恶霸,这样的人和他的家眷是不能活在世上的,我们要……要……
旁边一个长着黄胡子的提醒说,要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