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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一定要整治他们的妈,这时的父亲既不窝囊也不结巴了,父亲红着眼睛咬着牙,像只恼怒了的狗熊,在任何场地都可以将母亲按倒,不管孩子们在不在跟前,骑在母亲的身子上,疯了一样地撕衣裳。瘦小枯干的母亲在父亲的身底下初时还反抗,示意孩子们离开,渐渐地,反抗变做了配合,进入了另一番世界。老魏眼含着热泪,抽泣着嗓子,狠狠地骂着,一边骂一边使足了劲地戳,他戳的是使他蒙受屈辱,给他气受的人,把“他”戳死才解气。挨戳的被他整得鬼哭狼嚎,哀哀告饶,那告饶中难免有欢乐的成分在其中。父亲的悲哀,母亲的欢乐,对魏家孩子们来说是天经地义,他们都是这天经地义,这苦与乐交接的产物。镇上的人评论魏家的孩子说,他们的性情和一般人不一样,根源就源于此。
民国五年五月,陕南下了一场反时令的大雪,报上登载,汉中街上积雪七寸,牡丹在雪中干枯,槐花在雪中凋零,有人说社会上发生了窦娥冤的事情,是老天在示警。当局解释说是秦岭没有阻挡住北边来的干冷空气,却留住了南边过来的暖湿气流,冷暖在此交汇,酿成了汉中百年不遇的春雪。虽然那场雪在陕南只占据一天就化为了春水,却让当年的油菜减收四成,一时油价飞涨。那情景大概就跟现在的汽油价格勇猛攀升一样,只见成倍地往上翻腾,并无丝毫下落的迹象。老魏的生意做不来了,到广坪去趸油,是空着桶去空着桶回来的,连个油星也没整来。日子没法过下去,回来咧着大嘴哭,哭完了却整出了一个主意,把家里的老三给镇上刘庆福当上门女婿。
民国五年,魏富堂十四,按虚岁说是十六,在乡里完全可以顶门过日子了。老魏把想法跟三儿子一说,老三还没说愿意不愿意,大姐魏富英的眼圈却红了。
刘庆福家是青木川首富,虽然有钱,人丁却不旺,老两口带着一个病闺女,没有儿子。闺女日渐地大,老两口日渐地老,招上门女婿成了迫在眉睫的要紧事情。刘庆福吝啬出名,一文钱要掰成八瓣花,长工给他干活,他看不见人出力,就看见人吃饭,甚至对老伴也是如此,老伴多盛一碗饭,就骂骂咧咧地摔碗。刘庆福有上百亩水田山场,都是靠放高利贷赚来,他借出的钱,年利百分之一百二十,借时先扣两成砍头利,到时还不上钱,本利加翻,谓之利滚利,还有三天加一次的场场利……青木川人人对这个老债主恨之入骨。
刘家两个姑娘,大姑娘大泉嫁出去了,只这个二泉麻烦,咳嗽吐血,虚弱无比,床下的痰桶里老淤着半桶浓痰,不说话也是呼呼地喘。这也罢了,二泉长得还丑,高颧骨,金鱼眼,胸部扁平,锁骨凸出,平时看人直直地盯着死看,白眼珠多,黑眼珠少,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刘二泉不出房门,不下炕,下了炕站不稳,扶着桌子还打晃,像纸糊的,一捅就倒。别看有病,刘二泉脑子不糊涂,躺在床上不能干活,就一门心思地转心眼,她择男人的标准第一条就得身板要结实,第二要跟刘家一心一意过日子,全副身心地挑起这个家。说了不少人家,男方一见刘二泉这模样,一见她爹这禀性,十个有十个打了退堂鼓,上门不上门是次要的,关键是这个媳妇无法使用,整个一废物,再加上她那刁钻古怪、贪婪成性的爹,根本无法相处。
老魏夫妇征求老三的意见。
老三仰着脑袋看着天,一言不发。
爹妈认为,老三没有表示反对就是同意。在这种遭受天灾的危难时刻,活命是最主要的,老魏家三个儿子,牺牲一个保全大家是理所当然。就是农家的猪崽也不能个个在圈里养着,得赶紧卖出去,尤其是垫窝的,留着也是废物,长不成气候。猪的日子和人的日子是一样的,老魏说是征求儿子意见,其实没有一点儿商量余地。
垫窝的魏家老三的命运就由民国五年陕南这场大雪决定了。
刘家送来了一身蓝靛染的土布裤褂,二斤白米,两口袋包谷,一罐土酒。
这是老三的身价。
走之前母亲用二斤米给老三做了一锅纯米的饭,不让别的孩子吃,就让老三一个吃。老三也不推让,满满地舀了一大碗,压瓷实了,蹲在灶边大口大口地吃,头也不抬。老三吃完了一碗又盛了一碗,将锅刮得沙沙地响,连底下的锅巴也毫不含糊地搜进碗里。老三吃的时候他的兄弟们站在旁边看,谁也不说话,他们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出售,却又为吃不到那纯白的米饭而遗憾。那是真正的米饭,没有任何添加的白米饭,青木川除了节年以外,没几个能吃到的。现在老三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草房里充满了米饭的香味,这喷香的米饭只属于老三一个人。
母亲拿着新衣服等在旁边,吃了米饭穿了新衣裳的老三要住到刘家去,成为人家的人了,墙根那两口袋包谷将代替老三留下来,被魏家的人一口一口吃掉。已经说妥,老三过去了就改姓,魏富堂将变成刘富堂,将来有了孩子也不能姓魏,还得姓刘。魏家十几年的生养到此告一段落,一顿白米饭,两口袋包谷,把老三的根从家里拔走了,像田里的秧苗一样,拔下来再接是接不上了。
跟老三常在一块儿耍闹的几个小兄弟也来了,他们不相信老三会入赘到那个黑心的刘庆福家去。一个叫老乌的说,往那个要命的刘二泉身边一站,臭气熏天,还要在一个床上睡,恶心也把人恶心死了。
老三说,要让他们恶心死,不是咱们恶心死……
魏富英将吃饱了肚子的老三拉到房后,悄悄地问,你真要给那个痨病鬼当男人?
老三看着魏富英背后的山峦不言语。
魏富英说,那两口袋包谷还没有动,你要是不愿意现在还来得及。包谷姐去退,大米姐去借,只要你说句话,一切还来得及。
老三说,我愿意。姓刘的熬不过我去,我姓魏,我的儿子将来必定姓魏。
魏富英笑着说,你才多大,给人当儿子还没当够,就“我儿子”……
老三说,走着瞧。
这回轮着魏富英不说话了,她觉得这个三兄弟太有心计,不敢小瞧了。
老三说,姐,两口袋包谷算什么,将来我娶媳妇要用金子做聘礼,货真价实的两口袋金子。
魏富英说老三在做梦。
事实证明魏富堂没有做梦,二十多年后,他到西安迎娶大小赵的时候,的确是用骡子驮了金子去的。
姐弟俩在山坡上隐隐地听到了镇上刘家的唢呐声。按规矩,上门女婿不能女家来迎,得女婿自己走去,女婿一进门,就要将大门插起,以示女婿是岳家的人了。插门是一种仪式,别的宾客照样可以出入,唯独女婿,在成亲的当天是不能走出岳家半步的,这就是所谓的“倒插门”。
刘庆福有意将喜事办得风光无限,他要将入赘女婿的广告做到位,让青木川所有的人都知道,魏富堂现在叫了刘富堂,是他们刘家不折不扣的女婿。这个女婿是他精心挑选来的,花钱不多,却是货真价实。他图的就是魏家的孩子多,穷,没志气,图的就是老魏的老实窝囊,没有后患,这样的人家对孩子不在乎,推出一个老三是少了一张吃饭的嘴,乐还来不及。谈亲事的时候刘庆福甚至像买牲口一样,在魏家老三身上捏捏揣揣,还让老三张开嘴看了看牙,他不能弄一个残次品回家。当他看到老三嘴里那一口细碎的牙,不知怎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刘家过事,百姓们都得来送礼,镇上大半人家都借着或借过刘庆福的钱,支着人家的情就得有所表示,刘家门口收礼的桌前,有专人一笔一笔地记录,一件一件地唱收。人们送上银钱,送上上好谷米,想的是债主将来能贵手高抬……青木川的赤贫户、刘小猪的祖母提着十个鸡蛋当贺礼,鸡蛋被刘庆福的老婆扔了出去,刘小猪的祖母连门也没进来。按说两家还是同族,有亲戚关系,可刘庆福只认钱,不认人……
院门外搭了戏台,台上秦腔班子在演《穆桂英招亲》。演穆桂英的女演员叫朱彩铃,朱彩铃是陕西周至人,自小跟着叔叔学戏跑江湖,以演刀马旦见长。依着班主朱老板的意思,今天的正戏是演《鸿鸾喜》,都是女方招亲的戏,图个喜庆。刘庆福不干,说《鸿鸾喜》里金玉奴她爹入赘了一个酸秀才,也还罢了,但是金玉奴她爹是叫花子头儿,说白了就是个要饭的,老岳丈是乞丐,这不是寒碜刘家嘛,不行!挑来挑去,就唱《穆桂英招亲》。刘庆福事无巨细,较真较得厉害。
外面吹吹打打,热闹非凡,闺房里,刘二泉被她的姐姐和女人们从床上扶起,点唇红,着绣裙,闭着眼睛木头人一样任人摆弄着。刘二泉嘴里呼出的恶臭气息让女人们屏气不敢呼吸,谁都盼着仪式快点儿结束,好早些离开这充满陈腐味道的新房。刘庆福老婆怕二闺女在拜天地之前咽气,一碗一碗地灌人参汤。这根人参是刘庆福收藏了十三年的长白山高丽参,好钢用在刀刃上,指望着这根老人参催活延缓女儿的生命,只要魏家的小子进了门,刘家就有了新的活力,就有了一个健壮的丁。
……人们焦虑地盼着新郎快些到来。
时已过午,没见魏家老三踪影,刘家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派人去催,说是新姑爷马上就到。日已偏西,流水席吃了一茬又一茬,有的人已经开始吃第二轮了,新郎还没有来。刘庆福气得跳脚,新娘子支撑不住,晕厥过去,众人又是掐又是撅,乱作一团。
太阳将青川河水染成了金黄,魏富堂才在镇上出现,骑了头借来的大叫驴,光着脊梁,一条破裤露着腚,被一帮穷哥们儿簇拥着来到刘家院子前。天气还凉,新郎官壮硕的肌肉,矫健的身材,在人群中分外显眼。人们看到魏家老三,胡子还没有冒出,胸口的毛却是刺刺拉拉地扎出不少,冲着这些毛,谁也不能再说老三是个孩子了,也是刘庆福挑“牲口”没有走眼,挑来了一个身板健壮、绝对正宗的男子汉。
门口鞭炮锣鼓齐响,叫驴吓得屎尿大作,扬着大脑袋呜哇乱叫。魏富堂也不急着下驴,任着驴在刘家院门口跑了个圆场,扬蹄尥蹶,引得贺喜的人哄堂大笑,连台上的戏也停了,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娶亲场面。
刘庆福责怪魏富堂不该这副打扮出现在婚礼上,丢人现眼!魏富堂说他从娘胎出来就是光着的,现在到刘家来自己还贴赔了一条裤子,亏了。刘庆福沉着脸问,那身蓝布衣裳呢?
魏富堂说,衣裳给了老大,裤子给了老二。
刘庆福说,你就这么白扔了?
魏富堂说,你这个家白扔给我了,你都不心疼,我还为一件衣裳心疼?
噎得刘庆福说不出话来。
穷秀才施喜儒过来替魏富堂辩护,说女婿越无形越是贵人,王羲之在丈人家东床袒腹,酣然大睡,人家老丈人大喜,成就了东床快婿的佳话。魏家老三这副打扮是说明女婿没把刘家当外人。
魏富堂说秀才说得有理,也不管刘庆福愿不愿意,硬是将施秀才拉到上席,自己大模大样地坐在旁边,大声对众人说他最敬重的就是文化人,他的儿子将来不做大官,要当秀才,当施喜儒这样的秀才。刘庆福一听气得差点儿骂街,不是说他闺女在屋里翻了白眼儿,他手里那碗酒非得飞到新姑爷的脑门上不可。施秀才自然十分高兴,摇头晃脑抱着双拳向新郎作揖,之乎者也酸气大发,那磨得锃亮的袖口,补丁摞补丁的长衫,连同脑后那根猪尾巴一样的小辫成为婚礼上又一道景致。
魏富堂的伙伴们进入酒席,席面上人物大换,场景大变,穷哥们儿大吃大喝,酣畅自在,没有丝毫扭捏。魏富堂慷慨地说,昨天吃的还是刘家的,今天吃的都是自己的,大伙放开了肚子使劲装,不吃白不吃!门道里堆了大伙送来的礼,谁想要什么尽管拿,都是大伙自己的东西……
院内响起一片欢呼。
那些刚刚收到的礼,立刻被才进门的新姑爷不管不吝地散出去不少。这种洪水猛兽的阵势刘庆福哪里拦得住,他和他老婆如同两只飞舞的大马蜂,扑这个,挡那个,骂天骂地全不管用,最后只好骂自己。
人们说,老魏家的三小子从坡上下到镇街刘家,不到二里地,突然地从少年变成了爷们儿,性情也是大变,可能是在路上撞了山间的精灵,被掉换了魂魄。
昏厥的已经不是刘二泉,而是刘庆福了。
台上的穆桂英对杨宗保说,呜咿呀呀,好一个绝妙的人儿呀!
床上的刘二泉暗自叫苦,刘家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个活夜叉。
没出三天,魏富堂就卖了刘家的牛